怎么说,我也是皇亲国戚,总不能往那乱坟岗子一扔了事吧.
这太有损我体面了!这真的是个大问题.
我正跪在那里烦恼着呢?就有人哭天抢地地过来了.
嘿,还披麻戴孝着呢!
这谁啊,哭得好像我是他亲爹似的.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我宠爱过的一个小倌,我随身的小厮,万花楼的花魁,我常去那家酒楼的厨子,还有一些拉拉杂杂的叫不出名字的人.
总之,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
"安爷,我来看您最后一面了,这是您最爱喝的酒.您就再喝一杯吧."
喝就喝呗.只是这混了眼泪的酒真是难喝死了.
"安爷,这是我为您做的衣服,您换上再上路吧."
看不出来咧,你不做小倌去做裁缝,倒也做的蛮成功的,不枉费我当初花了五百两,将你这个一碰就喊痛,痛到我心痛的小倌赎了身.
"安爷,这是您最爱吃的菜,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死厨子,这菜往这盒子里一闷,叶子都黄了,这还能吃吗?我早说过了,我安爷从不吃外卖.
"安爷,我再为您唱个曲吧."
花魁娘娘,就你识趣,知道下面只有鬼哭狼嚎.
就这样,我换了一身新衣服,吃饱了肚子,喝够了酒,耳朵里塞满了人间仙乐,在一群一脸黑线的紫衣骑的注视下,被砍了头.
当我一身光鲜准备过奈何桥的时候.
我是打从心底里感谢这班子上不了台面的人的.
他们不但帮我收了尸,还用白布牢牢地将我的头缠在我身体上.
一想起,我在这一路上,看到好多无头的冤魂,在黄泉旁永不疲倦地寻找着自己的头颅时.
我明白,我是多么的幸运.
阴间,我来了.
"喝."
眼前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太婆将一碗阴阳怪气的水递到我面前.
"我不喝."
我才不喝呢!且不说这碗水混混浊浊,乌漆嘛黑,单是那个碗,已经不知道被多少人不多少鬼碰过.
想想都觉得肮脏.这阴间也太不讲卫生了吧.
"我是孟婆,这是孟婆汤.让你忘掉一切红尘往事,洗去一身尘世俗缘,干干净净去投胎."
切!我管你是什么婆!这碗汤我是坚决不喝的.
"为什么?"孟婆有着愕然地看着我,大概是没见过我这样的鬼吧.
死老太婆,你不知道吧.
有些事,有些人,会让人永远无法忘记.
既不能忘,也不想忘.
就算是做了鬼, 也不要忘.
为什么不想忘?这要从我为什么会死说起.
我是谁?
我是安庆,安王爷的世子,公子哥儿,纨绔子弟.打马球,耍牌九,玩女人,吃喝嫖赌我样样都精.
若是我长得英俊就好了,怎么说也能捞一风流公子的名称.
可惜我确实长得不太好,往哪一站都是个做反面配角的德性.
笑,你笑什么?
说的就是你,苏煌.
我不就穿了一身红衣服,瞧你忍笑忍成那德性.
我知道你那穆家哥哥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
不像我,穿红衣像刚出锅的螃蟹,穿绿衣是一只到处乱跳的青蛙,穿紫衣是一圆滚滚的笳子,穿白衣好像一团发了酵的面团
我那叫一个恨哪.恨完了我还是帮了你.
谁叫我和你,都是南极星.
是,我是南极星.
一个没有搭档,没有上级,没有下属,没有任务的南极星.一个钉子,一个天隐,一个死间.
其实,如果不是我从南极星间谍学校毕业的时候,正赶上你和你那穆家哥哥来上学.
我也不知道,你也是南极星.
我很羡慕你,真的.你有搭档,有任务.能在乱世飘摇之中体味江湖的快意,能在腥风血雨中感受朋友的温暖.
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漫长而又无奈地等待,孤独而又寂寞地等待.
等待风起云涌的一刻,等待我那注定的悲惨的命运.
等待我惟一的使命.
弑君.
等待的时候,我做我不想做的一切.
一个纨绔子弟应该做的一切.
我不问世事,我吃喝玩乐,我都在深夜偷偷地练武.
我的武功越来越好,我的肥肉越长越多.
我越来越像一个纨绔子弟.
然后,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永远难忘的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南槿.
遇见他的地方,叫做鬼市.
这年头,败家子是很多的,偷了家里的好东西出来卖,又怕被人看见,半夜才出,天明就收,久而久之便成了鬼市.
这样的好地方,我这样的人怎会错过.
那一天,我一去鬼市.就看到新来了一个金鱼摊子.
我往那一蹲,就看中了一条.
纯黑,圆滚,身姿优美,体态健康.好鱼,我要买.
"老板,我要这条."
我还没吱声呢,这条鱼就被我身边的一个人捞去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和我抢东西.
我一把打掉他的捞子,"这条我要."
"明明是我先看中的."那个人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我,白璧无瑕的脸庞在烛火之中闪闪发亮.
我心中涌出了一个词,漂亮.
他比我帮着赎身的那个小倌还要漂亮三分.
他娘的.你以为你长得漂亮我就会让你么?别想!本大爷今天正经历人生第三十次减肥失败的阴影,对一切长得比我漂亮的人都一律恨到牙痒.
"你看中的又怎样,我偏要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本大爷不知道理字怎么写."
"你."
"我!"我对他轻蔑地一笑,长得像个稚儿,还想赢的过我.
"哼."他俏脸一板,拿起捞子就捞那条鱼,不再理我.
好小子,想先手为强吗?
我拿着捞子伸手一格,愣没让他捞下去.接下来,就见着两把捞子在盆子里翻来搅去.
那卖鱼的老头脸色越来越难看,满脸的皱纹都皱在一起,变成一团黑嘛嘛的线.
难怪啰,那条正被我们你争我夺的鱼,都快要翻肚皮了.
他突然把捞子一扔,说道,"我是紫衣骑."
你以为你是紫衣骑我就会怕你啊.鱼老贼的奴才!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袖起双手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叫安庆,安王爷的世子."
怕了吧.
我看着他那漂亮的可以捏得出水的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像一朵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有什么人生气起来,还是那么好看的吗?我眼前就有一个.
"你."
我怎样,我看着这个紫衣骑,什么时候紫衣骑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怪有趣的.
"你家的池塘大吗?"
呃?我微一怔住,随后答道,"很大."
"黑龙袍喜欢吃什么?"
"碎青菜外加小虫子."
"池塘几天换次水."
"我家的池塘是活水."
"算了,我让给你了."他镇重其事地说道,"你会好好对他吧."
"我会."我呸,你他娘的你是谁啊,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好像恩赐给我似的.
我回过神来正想骂他,他已经站起来,对着老板递给我的鱼说道,"黑宝宝,我把你让给他了,跟着他也不错呢,他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多少年没在人这样说我了.
我发誓,就在这一刻,我脸红了.
我看着这个白呼呼,软绵绵整个一水做的人儿,脸红了.
我脸红的其实很难看,就像一个晒过头的柿子饼,呼呼地冒着傻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那罐鱼,站在黑暗里,没有把他看得很清楚.
所以也没有看到他眼中的那一抹深意.
"喂,你为什么要让给我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人,我就想多聊一会,管他什么紫衣骑不紫衣骑的.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有两个妇女和一小孩上公堂打官司,都说自己是那小孩的亲妈.官老爷就说,你们拉吧,谁拉得过那个小孩,我就认为那个小孩是谁的孩子.结果,那小孩被拉得哀哀叫,有个妇人就说了,算了,我放手,我把小孩让给她.后来呢,"
"后来怎么着?"
"官老爷就让这个放手的妇人将小孩给领回去了.你说,当亲妈的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小孩痛啊."
好小子!当我安庆是傻瓜啊!他在拐着弯骂我是后娘呢!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
鬼市很黑,几点闪闪烁烁的烛光里,飘飘渺渺的灯光下,这个粉妆玉砌的人物笑咪咪地看着我,带着几分恍惚,几分迷离.
"我叫安庆.你叫什么?"
"南槿.南方的南,槿树的槿."
他说着,字字都化做清华.字字都撞到了我心里.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人.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他永生不忘.
那一天过后,我算是认识了他.但那也是萍水相逢,点头之交.
我不能和他深交,不是因为他是紫衣骑.而是因为我自己,我的身份让我和谁都不敢深交.
我没有朋友,虽然我渴望,但还是没有.
后来,我有事没事就去鬼市.
一个月总能见到他几回.
他几乎什么都喜欢养,难得的是什么都会养.
他说吃饭的叫饭友,喝酒的叫酒友,打牌的叫牌友,养鱼的就是鱼友.
我需要一个朋友,哪怕仅仅是个鱼友.
而且这个鱼友是那样的可爱.
再后来,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探听他的消息,想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进了紫衣骑了呢?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心去打听,什么都打听的到.
"安爷,您老问那南槿做什么?您是不是看上他了."
"呸,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长得好看一点都不放过."
"哎,安爷,您看上谁,我都能帮您搭搭线.就这南槿不行."
"为什么?"我问.
"就说您口是心非吧.他可是有人宠的.那个人没人不认识."这个紫衣骑里的下级军官神神秘秘地说,"他是厉统领的,谁都不敢屑想."
他是厉炜的.
他怎么就成了厉炜的呢?!
那一天,我的心情比我减肥失败还要灰暗.
我的那颗心啊,正被人拖到砧板上,用菜刀细细地剐着,我想,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
那一天,我先去找了我认识的那个花魁,听她唱曲,把喉咙都唱哑了.然后又去找了那个已经是裁缝的小倌,抱着他一顿狂亲,什么都没做就回家了.
我回到家,就躲在暗室里拼命的练武.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将紫衣骑,鱼庆恩,厉炜通通千刀万剐.
再再后来,我闻到变天的味道,危险的气息.
胡族使者的被杀,马球场的命案,十三家大臣的下狱.
我知道我快要去履行我的使命了.
我要去赴死了.
在还没有人通知我赴死之前,我很想再去见他一次.
最后一次.
我又去了鬼市,我算到那一天他不当值,厉炜有任务出京.
他应该会去的.
我去了,他果然在,捧着个罐子,站在我们初次相见的地方.
"安爷,您也来了.我刚刚还在想,不知道今天见不见到你."
"有什么好事啊?南槿."我笑着说,哪怕此刻心痛如绞.
"我买了一条红龙,配那条黑宝宝刚刚好."他将装着鱼的罐子往我面前一递.
又是鱼,我发现,我和他之间除了鱼就没有说过别的.
"我不想要."我答道,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情绪不外露.
"我一定要给你,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他抓住我的手,就把那罐子往我怀里塞.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我一定会,
突然,我如蒙雷击.我低头看着他的一双手,纤长秀气又柔韧有力的一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烙上了一枚五角星.
那个来联络我的人,居然是他.
我以为这世界只有我在粉墨登场,现在才明白,这世界原本就是一个戏台,那唱戏的人,唱得好,唱到暗自心伤,唱到背人泣血的人,绝对不只我一个.
那一天晚上,南槿交待了许多,我要做的事,如何去做,什么时候做,为什么要做.
我在听完了这些之后,抬起头来,对上了他那双如幽潭般凄迷的眼瞳.
"你是谁?"
"我是宾南槿."
"宾公子,你知道吗?我一直是喜欢你的.我知道我不该说的,但是我想我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对不起."他答道,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气.
你干嘛要说对不起,你就不能骗骗我啊.
"对不起,如果你因为这样而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的.必竟,你我都明白,这样的任务,有去无回的任务.实在是太残酷了."
"他娘的,宾南槿,你不喜欢老子,还看不起老子啊.你安爷我,在十年前,就下决心要承担这个使命了."我气得恨不得给他一耳光,为这个不像他的他.
"对不起,安庆,我真的觉得我对不起你."他反复地说着,好像我是死在他手里一样.
"你就别说了."我定定地看着他,我第一次发现他其实是很痛苦的,深沉的痛苦,无法诉说的痛苦,和我一样的痛苦,"我死了之后,你可要好好的活下去哟.不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不会轻易去死的吧."
他看着我,定定地说道:"当然不会,这个国家一日没有得到真正的和平,我就不会轻易地死去.为了你,为了那些牺牲了的人."
我轻叹一声,抱住他,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话语来诉说我心中的感受.
我只想抱抱他,哪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他在我怀里轻轻地颤抖着,呵出来的气像冰一样冷,在月光之下呈现着极淡的蓝色,忧郁的颜色.
"南槿,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爱厉炜吗?"因为我不相信,他会为了国家牺牲到那种程度.
他的身躯一阵剧震,他抬起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心碎,"是,我爱他."
"你疯了吗?"我拼命地摇着他,"他是我们的敌人."
"我知道的."他轻轻地说,声音破碎一地,"我在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的敌人,最大的敌人,最强的敌人.但是,我还是爱上了.安庆,你是知道的,我们能控制感觉,控制话语,控制行为,但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的心也碎了,在很久以前.
"接下来,你就要对付他吧."
"我无时无刻不在对付他."他悲伤地说着,"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是个不配拥有幸福的人."
我紧紧地抱住他,不带一丝欲望的成份.我们只是这个凄凉血腥的舞台上,两个演累了的演员,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罢了.
我抱着他,心里反复地说着,傻瓜啊,南槿你真是个傻瓜.
你不配得到幸福,那谁配!
行刺的那一天清早,我洗了个澡,神清气爽地穿了件锦色的袍子,很灿烂的那一种.然后去了小倌的家,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和两条金鱼.
好好养着,就当他们是你儿子.我说道.
接着我去了吃我最爱吃的菜,又和花魁厮混了一下午.
然后,我就去了皇宫.
"安爷,您今天气色特别好啊."
"瞧你这嘴甜的."我扔给这个看城门的侍卫五两银子哼着小曲就进去.
今天皇宫有宴会,其实几乎每天都有宴会,我只是不会每次都来就是了.
那个昏君除了想法子玩乐,他还会什么?
他早就该死了.
"陛下,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在一阵酒足饭饱后,在一片软人软语的歌舞中.
我神秘地说.
"什么?安庆,你还卖关子."他着急地问道.
我带着新奇东西给他也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是春药,有时候是春宫图.其实从第一次开始,我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你一定想不到的."你当然想不到,你绝对想不到.
我走近他,在那句四海总升平的烂歌唱到最高的那一句的时候.我拔出那藏在我腰间已有十年的剑,扎了他个透心凉.
我扎了一剑又一剑.怕他死不了似的.
直到他的血像喷泉一样的喷出来,洒了我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