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一本正经,此刻若水不在,我自然不能装着不知道继续迷糊下去,便笑道:"好吧好吧,薛将军说给我听听--不过你知道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侍女,顶多便是我给你出出主意,咱们一起商量着办,实在不成,还得请教单大人。"
薛冷便是一笑,道:"事倒也不是大事。只是王爷离开时,曾命詹大人与那位潜云公子留在秋绶。詹大人我是知道的,王爷身边最得用的侍卫嘛!--只不知道那位潜云公子?......"
我略略斟酌着言辞,薛冷已嘻嘻笑道:"倒不是我闲来无事明里暗里探问王爷身边的侍从身份。下午这位潜云公子与詹大人一起,跃下城楼一口气杀了敌军九个珊瑚帽,最后还把统领尚阳城秋袭兵马的副都统首级带了回来--还要向督军大人请罪,下午单大人领兵离城追击敌军,我还不知您已经醒了,便自作主张趁着敌军群龙无首,率兵小小去城外讨了个便宜......"
看他那笑嘻嘻的模样,鬼才相信他是"小小"讨了个便宜。薛冷又继而说道:"说来说去,这位潜云公子确实功不可没,我便想着具折向朝廷替潜云公子请功,不过......"
不过不知道这位潜云公子究竟是王爷的男宠呢?还是摄政王府内的侍卫?薛冷这话未说出来,只笑嘻嘻地看着我。
一战未竭,便只许报捷,不许请功,这是王爷多年前便定下的规矩。具折请功那是战事结束之后、班师还朝时做的事情,何况,不说若水王朝第一名将的声望压在这里,就是我这稀里糊涂被王爷留着总理西南战局的督军在此,也轮不到他薛冷来向朝廷"具折请功"。这哪里是替云浅月请功?分明就是在疑心云浅月身份了。
薛冷既是东城密探副首领,京城的风吹草动自然一清二楚。从来便不曾听说摄政王府有"潜云公子"这个人,如今忽然冒了出来,乍一见他风光霁月的丰姿气度,骨子里透出的那股连王爷都指着称赞过的倨傲气质,只怕已让薛冷心怀揣测地猜疑着了。下午又见云浅月杀下城楼,割取敌首竟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再者,我猜想着,詹雪忧既受命盯着云浅月,云浅月杀入秋袭军中的举动,必然会被詹雪忧阻止,想来二人于城楼上也会有一番拉扯,否则詹雪忧绝对不会随他一起擅自行动杀下城楼去。以薛冷的精明,自然疑心云浅月的真正身份。
不禁暗叹云浅月厉害。分明被绑在詹雪忧身边,发觉秋袭左、右路军统率拿出的白痴战术之后,立即当机立断杀下城楼,宁可任全军承受一次溃败,也将胡乱指挥大局的副都统斩于刀下。不说他斩杀袍泽如何心狠,就是他被詹雪忧牢牢看着,也能顺利杀下城楼的手段,也让我稍稍心惊--如此说来,詹雪忧未必看得住云浅月。
王爷已带着柳泫离开,惟一知道云浅月真正身份的便只有我一个了。那么控制着云浅月,不让他成为西南战局的变数,便是我不容逃避的责任。那个倨傲如月的男子,总是笼罩着叫人脊背发冷的诡秘气息,我当真应付得了他么?......此生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在我肩头,我忽然发觉,若没有王爷在我身边,我便当真如同失去主心骨一般的惶惑脆弱。
"......茗姑娘?"
薛冷轻声唤我,我登时回过神来,小心敛去心中的不安,歉然笑道:"是我失神了。这位潜云公子是我们在秀泽郡巧遇的,他恰好能治詹大人的头痛症,王爷便将他留在身边,替詹大人看病。请功的事且不着急吧?待我日后问问王爷的意思,再告诉你如何写请功折子,如何?"
薛冷笑道:"茗姑娘如此吩咐,小将照办就是。"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试探道,"不过潜云公子一身武艺,下午看他于战阵布局也是极熟悉的,我有意思请他暂时做中军幕僚......"
果然不愧是颜知将军一手调教出来的角色。这样随口两句话,便能试出云浅月大概身份。我若点头赞同云浅月做中军幕僚,则云浅月必然是王爷心腹,我若推委不答应,那薛冷自然就明白,云浅月身份未明朗之前是敌非友应该提防。
"毕竟是中军幕僚,当中涉及许多重要军机......"我故意顿了顿,斟酌着语气,最后方才朝薛冷微笑说道,"这事还是先搁搁吧。待单大人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让薛冷帮忙盯着云浅月,总比含糊云浅月身份,误导他撞进云浅月可能设计的陷阱里强。
薛冷此行的目的既已达到,又与我闲扯几句,便借口军务繁忙,匆匆离开了。小腹的剧痛依然清晰,这一种痛,总是让我不自觉地想起那日的若水。那骨子里带着锋利的水一般温润的人,究竟为什么要寻死?始终是,想不通呵......
第五二章 封印
小腹的伤口痛得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干脆扯过长衣披上,小心地扶着床下了地。试着走了几步后,发觉腰身有些无力,但活动一下筋骨,浑身都舒坦起来。窗外的月光清晰如水,映照着那一树的殷红梅花,说不出的妩媚可爱。想也不想便匆匆找出一支玉簪拢住头发,小心地护着小腹的伤口,推开门向院中走去。
门外风冷如冰,触身便是一股说不清感觉的清寒滋味,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黑得没有一丝灯火。凭着并不糟糕的目力,隐隐能看见远处城楼上巡防的火把,那里中规中矩的守备巡逻,让我在一瞬间从花前月下警醒过来,恍然记起这里是秋绶要塞,基本上成为整个西南战局核心所在的秋绶要塞,兵临城下战火纷飞的秋绶要塞。
适才就在不停地想着王爷当日在白水关交代的话,王爷曾说夜流霜与薛冷私怨甚深,如今若水兵权已削,真正台面上压制住他二人的便只能是我了。可行军打仗这种事,我委实不太精通,这二人若在行军调遣上挟私报复,内斗不止,我自然是防不胜防。若有若水帮我,我自是不惧,可是如今若水心境想法也很是奇怪,他是否愿意插手夜流霜与薛冷的私事,我半点把握也没有。
还有那个宛如露锋收藏的利刃一般的云浅月。想着他,我的头就开始裂痛,禁不住荒谬念头地怀疑,王爷将云浅月和詹雪忧一并留在秋绶,是否就是对我擅自插进王爷与若水之间的严厉惩罚?......那个云浅月,真真有着一种叫人难以捉摸控制的诡秘,让我很是头痛。刚刚想到此处,便听见嫩叶扬声的熟悉声响自暗夜深处幽幽弥散开来,清楚地记得当日云浅月与詹雪忧都曾以嫩叶吹过这样的调子,仿佛是秋袭什么地方的小调--他二人也是安置在这个院子里的?
一个念头还未转过来,脊背便下意识地发冷。根本不用多想,我轻轻抖袖,将银针扣在掌心,低喝道:"谁?"当然不指望对方回答,逐渐稳定的气息让我清楚地判断出潜藏在暗处的那个人的位置,凝神便将银针射了出去。
除非不是刻意伤人,否则我使暗器鲜少会失手,一者手法古怪,五根手指一点玄机能在银针上贯注十二种不同的力道,再者王爷替我配制的银针也着实精妙得霸道,破风而出常常没有半点声息,一旦融入空中便湮没失色,目力稍逊就无法辨认。敌友未明之下,我自然不会有心伤人,但那两支银针也已足够逼得普通人鸡飞狗跳了。
令我吃惊的事却在此刻发生了,两支银针去向的阴暗处,竟在银针入体的瞬间倏忽飘出一道阴影,铮铮两声碎响,银针竟直直射入了院落一角的墙砖上。
这人的轻功竟比清风还快!
阴影的身形在月色下逐渐清晰,随着他周身的阴郁气息越发浓烈,我已明白他必然是惊煞成员之一。只有惊煞成员才有这么可怕的轻功,他们可以一直潜伏在王府,却丝毫不被我与若水发现,出神入化的轻功是必然的,也只有惊煞成员才有那种陌生得令我熟悉的古怪气质,那一种花岗石一般坚冷的气质,永远潜伏在黑暗深处的阴郁气质,宛如浓墨在水中凝散的苍白气质。
月光下,阴影的面孔清晰而苍白。我脱口唤道:"月缺孤?!"
正是当日被我射了两针,又在王爷示意下、被若水放走的惊煞成员月缺孤。记得王爷交代月缺清传令回京城,命月缺孤以信鹰送来绿烟珠,没想到月缺孤此刻却真正现身西南了。王爷将他留在秋绶,是不放心若水还是不放心我?......禁不住暗骂自己一句,王爷不放心的当然是云浅月了。
月缺孤静静看着我,我却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惊讶。惊讶什么?
"能发现我的存在,清心禅意修为高深不少。"意外地,月缺孤冷漠地将心头所想倒了出来。
我知道以往要发现他们就在周围,除非是他们无法顾及着掩藏身形,或者刻意散发自身的阴冷气息让我们发现,像今天这样下意识地判断出他的位置,确实有些奇怪。然他这一坦白,我心头的迷惑就更深了:"你怎知我主修‘清心禅'?"剑法、暗器,都是王爷教的,可自幼修习的内功却仿佛是生来就会一般,我甚至怀疑王爷都不知道我到底修炼的是哪一种内功。
月缺孤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看我一眼,又倾身融入夜色之中。感觉到那股阴郁的气息逐渐散去,我知道月缺孤是离开了。
怎么受伤之后,清心禅意的修为造诣反而提升了?在这之前,我根本不可能发现惊煞成员的存在啊。迷惑地思索着,最终结论是:我只是个半吊子大夫,不是武学专家,这种玄机奥妙的问题,寻机会问若水或者王爷都比自己胡思乱想来得妥当。
夜风袭袭,触身可知的寒冷,我紧了紧长衣,衣裳已冷透,不愿再在院中待下去,一个月缺孤已经毁坏了我所有赏景的兴致,转身便准备往屋里走。撞撞跌跌行来的却是应该在床上酣眠的侍墨。我有些吃惊地停下脚步,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茗姑娘,詹大人......詹大人......"
詹雪忧?......根本不用想,问题必然出在云浅月身上。我扶住了侍墨,轻声安抚着问道:"别急,慢慢说。詹大人怎么了?"没想到这轻轻一扶,却抓到了一团黏湿,借着月光匆匆打量,竟是一手的鲜血。
侍墨有些惶恐地揪着我的衣袖,颤声道:"詹大人受伤了......"
"怎么受伤的?伤得严重么?......"自我认识詹雪忧以来,那忧郁的少年身上的伤便从来未曾痊愈过吧?侍墨半晌无法清楚词句,再也顾不得安抚惊恐的侍墨,问道,"......詹大人现在在哪儿?"
辨认清楚侍墨匆匆指往的方向,一手扎紧腰带将慵懒的长衣束紧,咬牙忍住小腹的伤痛,翩身腾挪入空,朝着西南边漆黑的院落走檐而去。
刚刚敛身欲落,一抹湛蓝色的刀光在倏然间暴绽而出。下意识地伸手回护腰间,想要抽出软剑,却发现自我醒来软剑便不曾在我身边过。想要拔高身形躲开那声势汹汹的刀锋,腰上才一使力,小腹的剧痛便钻出来作祟,一身冷汗惊出,已稳不住身姿,踉跄向墙角栽倒下去--恰好与那湛蓝色的刀锋擦身而过,险险避开了溅血五步的厄运。
显然那一刀并不是朝着我来的,否则我如此狼狈不堪地跌下地,根本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控制得住,一早被那一刀劈成两半了。才一抬头,便看见两个满身污血的人影,一个黑衣纤身,手持窄剑,显然是詹雪忧,另一个白衣流霞,刀光如月,自然是适才胡乱挥刀的云浅月。詹雪忧与云浅月不是因为灵魂守护的关系,不能互相动手么?此刻怎么能杀得难解难分,两败俱伤?
一个念头未转完,詹雪忧已腾身而起,狠狠一剑向云浅月直劈而下。剑法中很少有这样的招数,因为剑身窄细,又开双刃,剑脊所能承受的力道极其有限,所谓剑走轻灵,也正是被长剑本身资质所限制而无奈辟出的套路。然而万事总有异数,自圣王时期内力修为出现之后,用剑的常规登时被打破,剑脊所不能承受太大力道的问题,在内力护持之下就变得举重若轻,正如詹雪忧此刻这一剑,雷霆万钧之力自腰身臂膀贯注于窄剑之上,随后就透过那一寸窄剑向云浅月劈下,凭着强悍的内力,丝毫无惧剑折刃挫的可能。
这样有悖常理的剑法,决计不会是王爷所授。我皱眉看着詹雪忧使剑的手法,越发感觉到秋袭浓重的阴影在他身上蔓延:他会说秋袭话,会用嫩叶吹奏"蒙湖小调",连他激怒之下使出的剑法,竟然也不再是王爷所教授的套路,而是秋袭武学最惯用的斩字诀。看詹雪忧挥剑的动作姿态,这样娴熟,这样理所当然,可以好不怀疑地断定,詹雪忧不单是秋袭人,而且在被王爷收养之前,就已经有极深厚的武学根基了。否则,他不可能在下意识里,如此娴熟自然地使出与惊燕武学套路完全不同的剑法来!
云浅月潇洒自如地避开了詹雪忧激怒中的一剑,反手用刀锋抹开一道湛蓝色的圆弧,与此同时绽放的是他难得一见的倨傲笑容。
"灵蛇斩。这是皇室惊天十三剑中第七式。"轻轻一个旋身,避开又一狠剑,从容还击,云浅月的神色倨傲而悠闲,两人虽都已是满身污血,可云浅月看起来依然不骄不躁,和詹雪忧的打斗,看起来就宛如一个无聊的大人在逗弄一个气急败坏的孩子,"除非是皇室嫡血,否则就算是三军主帅也没有修习皇室惊天十三剑的资格。淳砚殿下,还不肯接受您秋袭皇子尊贵身份的事实么?"
淳砚殿下?!秋袭皇子?!......我犹在震惊之中,詹雪忧已倾尽心力挥出一剑,厉声嘶吼道:"--我不是!"随着那尖锐而气急败坏的厉吼,漆黑的夜空竟被詹雪忧手中一抹窄虹燃得绚烂如火!
挡不住詹雪忧这毁天灭地的一剑,云浅月被生生逼退十多丈,一直退到了院落的尽头。轻轻吐出翻腾而上的逆血,字字提醒道:"第九式,火凰幻。"他眼中带着埋藏得深深的笑,那一种冷冷拨弄詹雪忧,看着他歇斯底里发狂痛苦,从而获得某种报复似的快感的微笑。
詹雪忧被他这淡淡六个字逼得几近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地停下了手中的剑,人如风中枯叶般瑟瑟。
"封印被解除之后,幼年的一切都一一回到您的脑海了吧?陛下当年是多么疼爱您啊。教你读书识字,教你惊天剑法,先皇下令要您潜伏在惊燕,陛下在送走您的时候,有多么的痛苦?您都记起来了吧?"云浅月语气可恶地煽动着詹雪忧的回忆,只看他眼见詹雪忧痛苦神色却没有丝毫同情,便知道他先前对詹雪忧的善意都是伪装出来的。未必是迷惑詹雪忧,却绝对是在混淆王爷的耳目,"其实,何必要我来反复提醒您的身份呢?......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么?惊天十三剑,您记得比我清楚。您的身份使命,您也记得比我清楚--不、是、么?"
不、是、么?......微笑着吐出的三个字,问得詹雪忧踉跄地退了两步,几乎跌坐到了地上。
这一剑之下,伤的分明是云浅月,动手伤人的詹雪忧此刻却与云浅月一样,一手揪着衣襟,不可自抑地大口呕着鲜血。单看他脸色,我便知道他是新伤未愈,陈年旧伤又被云浅月逼得复发了。
恨恨回眸,詹雪忧眼中闪动着极端仇视的光芒。咬着被鲜血染红的牙,字字道:"既没有所谓的‘灵魂守护',难道你就不为自己的生死担心?"
"尊敬的淳砚殿下,您认为,适才您对我使出了火凰幻,您就可以杀了我么?"云浅月始终微笑,甚是和蔼,"--我们可以试一试。"
詹雪忧绝对不会和他客气。狠狠抓紧剑柄上缠绕的青蓝编绳,鲜血丝毫不曾影响他握剑左手的沉稳。他曾在情急之下说出,自己左手剑比右手剑更为出色,这么看来,如今已经到了他认为应该动用左手剑的时刻了?......詹雪忧右手剑法已是江湖一流,虽然比起若水、柳泫还差了些许,但和曾为柳泫手下败将的云浅月比起来,应该不会差太远吧?何况是他自认比右手剑更出色的左手剑?
若单纯的武斗,我并不太担心。詹雪忧与云浅月比起来,纵然差,也绝不会差得太远,月缺孤就在附近,再加上我,云浅月再厉害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然而云浅月最难应付的地方,并不是他湛蓝如月的刀法,而是他那些希奇古怪、层出不穷的秋袭异术。我对秋袭异术一窍不通,詹雪忧懂的也未必有云浅月多,这样一来,变数就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