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哑然无语。很显然的是,颜知挑衅王爷,让王爷发泄了火气,他却把这笔账记在了柳泫头上。
我承认柳泫不笨。但他若和颜知斗起来,我便很担心他的安危了。
第五章
我将颜知送到了门前。在他二十个近身护卫前,他丝毫没有丢脸,尽管还带着伤,却依然硬气地翻身跃上了马背,扬鞭策马而去。廿四骑奔驰而去,为首那人青衫长发,潇洒不羁,依稀仍是从前那个飞扬跋扈的平西将军。
我静静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风尘仆仆的急报飞马传来。
"边城急报!"年轻的小将翻身下马,顾不得擦汗,举着湛蓝色的包袱便冲我嚷嚷。
却不知湛岚那小子如今怎样了?我忽然想起。侧身一让,朝那小将道:"王爷在府中。你是什么人?可有边城将军亲书公文?"
"我乃武卫校尉冷焰羽,东北战局急报!"小将见我不紧不慢,大约是有些沉不住气了,禁不住大吼起来。
"再急的报也不能容你就这么闯进去啊!"门口守卫原本见我在,不曾开口。如今见冷焰羽吼得厉害,便走了出来,"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摄政王府岂是你说进就进的?"
事实上边关情报都是军驿衙门专门负责传送,莫名其妙跑出来个自称武卫校尉的,守卫哪儿敢放他进去。
"老子从东北跑回来,一路上跑死了三十多匹马,兄弟死了十七个,你敢怀疑老子!"自称武卫校尉的冷焰羽一把将守卫领口揪住,狠狠将他拎了起来,满脸疲惫掩盖不住他眸中暴绽而出的精光,"燕子谷一战把夜平川打了个稀烂,你***懂不懂什么叫军情紧急?老子命都不要逃出来报信,你他妈还敢拦着我?!......老子一剑砍了你!"
"冷校尉请先放手。摄政王府,容不得你胡闹。"见他一脸蛮横,我也不禁有气,看他年纪虽不大,十七、八岁模样,骂起来人来倒还真的如同在军营厮混长大的。
他说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莫非是东北战场出了问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引你去见王爷。"就算是刺客,进了王府,也是找死。
"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丢了夜平川!"
"哐当"一声,王爷激怒之下,竟狠狠摔碎了先皇御赐的翡翠镇纸。
冷焰羽满脸悲戚地跪在青玉石板上,年少的眸中闪动着与年纪不符的沉重,身子微微颤动着,眼中竟是怨愤:"是他!若不是他勾结寒瑚国,我灵字营弟兄怎会埋骨夜平川!若不是他只手遮天通敌叛国,夜平川怎么会落在寒瑚国手里!他背叛了......"
"闭嘴!"眼见着王爷面色越发难看,我硬着头皮走出来喝止了冷焰羽的痛斥,"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一仗败退也不能证明瞳将军叛国!冷校尉诬告主帅,难道竟不为自己项上人头担忧?!"
冷焰羽直起脊背嘶吼道:"我没有诬赖他!他与寒瑚国主几次会晤,举止暧昧,边城人尽皆知!......"
"街头传闻,岂可尽信!"
虽吼得义正词严,却不禁暗自头疼,瞳拓与寒瑚国主会晤,还举止暧昧?......这种传闻只怕不是随便就编造得出的,就算是寒瑚国刻意散播来影响军心,也会编个什么瞳拓与寒瑚国公主打得火热的谣言才对吧?
冷焰羽冷冰冰地眸子直视我,鄙夷放言道:"我亲眼见他与寒瑚国主赤身裸体纠缠,岂是街头传闻?!--这等无耻败德之人,也配做我远东统帅?!"
王爷冷冷的目光将他一扫,他便立即安静下来。我知趣地退了两步,王爷神色阴郁,缓缓坐了下来,半晌方才道:"事情本王都知道了。你先去东城大营报到,此后便在颜知将军麾下效力。去吧。"
冷焰羽似还欲说什么,接触到王爷威仪冷漠的目光,便将口中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伏身施礼后,方才离去。
像冷焰羽这般年纪的少年将士,都是听着"战神"传说成长起来的,而惊燕的战神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权柄经天的摄政王爷--风矜。
王爷自少年时领兵,先后与轩辕、寒瑚、秋袭三国交战,"矜"字旗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连寒瑚国绝世名将沈沐陵都在王爷手中节节败退,咬牙叹‘惊燕若有风矜,寒瑚永不得胜'。若非当时政局混乱,钳制王爷东征手脚,只怕如今寒瑚早已沦为惊燕奴国,哪儿还有如今东北之战。
如今王爷虽主宰朝堂,说到底,势力根基却仍在军队之中。"战神"这份声望,足以让整个惊燕的兵士疯狂,若非如此,以王爷这般不懂政治斡旋的人,何以安坐摄政王位而无人敢言?
这也是琼郡王崖浈一直韬光养晦,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
默然翻着那湛蓝色包裹里的公文,周遭只剩下寂寞枯燥的纸张翻动的声音。王爷仔细地看着战报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要从那上面的任何一个细节上、可以找出一些替瞳拓辩白的证据。
但很显然的是,他失望了。三十万重兵驻守天险燕子谷,却被寒瑚国攻破,偌大的夜平川在寒瑚国铁骑之下惨遭蹂躏,那惊才绝艳的征北将军瞳拓,他怎会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他怎可能打出如此不堪的一仗?!
"茗儿。"王爷忽然抬头,深邃漆黑的眸直视着我,带着一些我难以把握的情愫,慎重又似无心地问道,"你相信瞳拓么?"
四周安静得如同死一般,我知道此刻任何一句话,都关系着远在东北的瞳拓将军的生死。
"茗儿是否相信瞳将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相信瞳将军?"
"王爷可还记得,倚飒战役中,是谁单枪匹马引走秋袭大军,护王爷三日平安?"
"王爷是否已经忘了,当初修伽王叔叛乱,是谁甘心替死为王爷争得七日调兵时间?"
"......若这些王爷都忘记的话,那么王爷用手摸摸您身侧的书桌--您可以忘么?"
王爷修长的手指,静静抚过书桌上那年深日久却仍不消退的抓痕。是瞳拓留下的。五年前,十七岁的瞳拓将军,便是在这里,与王爷贪欢一晌,留下这一世的纠缠。在王爷心目中,那个总是沉默着微笑的将军,地位是否与旁人总是不同?否则,怎会一心一意留着那张铭刻着昔日过往的书桌,任谁也不能碰触?
还是瞳拓与柳泫、颜知、若水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王爷玩弄股掌的棋子,一旦不受控制便会被无情舍弃的棋子?
"命颜知即刻出发,接管远东军兵权。主持指挥东北战局。削瞳拓镇国侯爵位,押......秘密押解回京。"
王爷沉默之后,果断下令。我提笔写好王令,王爷取出印钤,落下鲜红的一个"矜"字,挥手示意我去传令。
我带着王令走出王府,跃上侍卫替我牵来的马,朝着东城飞奔而去。
颜知接到王令后,什么都没说。领着三百精骑便出发了。刚刚到他麾下报到的武卫校尉冷焰羽也在其中。望着烟尘雷动的官道,我又一次陷入茫然。
服下颜知配的药后,柳泫毫无意识地昏迷了三天。逃过了沧海毒发的折磨。三天中,王爷处理完政务便守在暖阁,陪着昏睡的柳泫。
我曾去地牢找过若水,他告诉我很快便能从萧澜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了,我一直觉得此时的若水心绪很不正常,但又发现他异常地忙碌着。那夜王爷的责难让若水忙得人仰马翻地整着王府的家务。很快的,莫总管被逐出了王府,莫采儿可怜兮兮地找到我示好,显而易见的是,莫总管悉心培植多年的势力已被干脆地被连根拔除。若水的两个副手,程离和程别两兄弟被贬到了东城做驿官,整个王府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经过三天的昏迷,柳泫终于醒了过来。沧海之毒暂时不曾发作,然他三天没有吃喝地被沧海之毒折磨,此刻醒来显得极为虚弱。早已准备的温和补汤很快便送了上来,王爷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我将满满一碗汤送进柳泫嘴里,方才放下心来。
歇了两个时辰,柳泫稍稍有了精神,靠在软枕上和王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光看他眼中流溢的光泽,便知他此刻究竟有多激动。王爷平素最不耐烦和人闲聊,柳泫常年驻兵南方,与王爷相处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如今被王爷如此宠爱着交谈,自然像是掉进了蜜罐一样的甜蜜高兴。
我仍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如烟的景致。
若水就跪在院中,淡淡垂着眉,剑一般挺直的脊背。
处置了王府里几个胡闹的主事,若水身为侍卫长,自然为失察请罪。王爷只冷冷瞧他一眼,侧身便走进暖阁,到如今已整整一天一夜了。王爷身在暖阁,守着柳泫,要吃要喝要休息,自有旁人伺候得好好的,只可怜若水,夜有寒风昼有烈日,嘴唇干裂也没人敢替他送一盏茶水。
回头,柳泫正与王爷相谈甚欢。
那么,跪在冰冷地板上的若水呢?谁来顾惜他?--若往青山那日若水随侍在侧,此刻卧床不起的,只怕就是若水了吧?
一样的忠心耿耿,一个娇卧软榻,一个却跪在庭外,风吹日晒。
取出一只茶杯,将仆婢送来的参茶倒出半杯,还未将杯子端在手里,已被王爷夺去,顺手泼在了墙角。
握拳,欲怒。却迎上王爷清澈如水的眸。那样的理所当然。
纵然跟随王爷这么多年,面对那双君临天下的眼,还是禁不住呼吸一窒,将所有的桀骜不驯都收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天生就有主宰别人的魔力。
仿佛清晰地知道我的不忿,王爷思忖之后,缓缓开口,问道:"你可知湛岚是谁?"
湛岚?......这三天我竟未曾去看看他。不知他伤好了没有?
"仿佛是星光教的使者。"这也是我惟一知道的。
"燕柔是他姐姐。"
乍闻此语,双手竟没由来地一颤。燕柔?那个若水心爱的女孩子?......王爷究竟想如何?
"你去告诉若水。他若杀了湛岚,依然是我摄政王府的单若水。"王爷淡淡吩咐。
"这不可能。"想也不曾想,我直接替若水拒绝了。
王爷轻描淡写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嘴角居然又勾起那丝淡淡的笑,仿佛在吩咐小婢他今晚要吃什么菜一样随意,"......让、他、跪、死。"
我脑子轰然一声炸开,思绪在拼命转着弯。
燕柔的死应该不是最近的事,也就是说,王爷在很早之前就知道燕柔的存在,而且悄无声息地抹掉了燕柔。杀燕柔的事只有若水和王爷有限几个人知道,甚至连我都被瞒得严严实实,可以看出,杀燕柔只是王爷对若水的一个警告。
既然王爷毫不顾忌若水的感受杀了燕柔,那么此刻为什么偏偏又逼若水杀湛岚?若是逼着若水表忠心的话,那么从前逼若水杀燕柔岂非更能证明问题?
既然不是逼若水在爱人与王爷之间做选择,那么王爷此举究竟想证明什么?
我忽然记起那张军事布局地图。随后而来的夜平川大败。答案呼之欲出。
"不可能!"
若水不可能背叛惊燕。就算王爷杀了燕柔,若水也不可能背叛惊燕。
我的失态显然在王爷的意料之外,他深邃的眸子直视着我,我知道他很容易就可以窥透我的内心。然后我听见他低沉的笑声:"反应很快嘛。确实不可能。不过......你知道是谁把湛岚放进王府的吗?"
谁,把湛岚放进王府?
谁,把燕柔的弟弟放进王府?
把湛岚安置在王府里,然后安排湛岚盗取军事布局地图,继而人脏并获,自然而然引出他的身份,白痴都能肯定:若水痛失爱侣,联合妻弟私通敌国,盗取军事情报,以至东北战场失利......
分明就是想将若水致于死地。
莫总管必然和此事脱不了干系,但绝不会是主使者。否则王爷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放他离去。那么,会是谁?谁要害若水?
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一些片断,最绚烂那一簇灵光,却是颜知那双灵动嗜血的眼!
不确定地望着王爷,却见他收敛情绪地放下茶杯,径自斟了杯茶,递给柳泫。轻轻抚着柳泫光洁的面庞,柔声道:"好泫儿,消气了么?"
柳泫浑身一颤,手中的茶便泼出了一半。
王爷温柔地替他把杯子送到嘴边,看他将残茶喝下,然后取过毛巾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眼中带着水一般温润的笑。
柳泫脸色明显苍白下来,望着王爷温柔的笑脸,心底的恐惧潮水一般开始蔓延,一把抓住王爷左手,他声音惊惶中带着哀求:"我只是......我只是......"慌乱地寻找着自己完美的措词,却发现无论说什么,在阴谋被拆穿的一刻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还不满意么?"王爷轻轻甩开了柳泫的手,将杯子放在桌上,无视柳泫的忐忑情绪,淡淡下令,"命若水进来。"
这又想做什么?我有些猜不透王爷的心思。很快便有丫鬟去唤若水,见若水起身时分明带着一丝踉跄,我禁不住回头去看王爷。他神色仍是淡淡的,淡得不见一丝情愫。
清晰地感觉到若水比从前沉静。因为如今到终于知道,他笑容中那股淡淡的哀伤究竟为何而来。恨么?怨么?......感觉不到。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他仍是那个如水的人,温润如水,清澈如水,水一般的纯粹。
若水进屋,跪下。垂首道:"王爷。"
王爷望着柳泫的目光仍是温柔得能化人,转身取下了放置在镂空间花台上的华丽长剑,"锵"一声,剑身褪出半尺,剑柄恰好递到了柳泫身前。冷森森的剑光映得柳泫原本局促的表情一片惨白。
"你不是一心一意要他死么?"王爷笑吟吟地望着柳泫,"拔剑!"
柳泫柳絮一般脆弱地颤抖起来。在王爷清冷目光的注视下,他脸色逐渐染起一层薄薄的紫红,淡得如同天边的云霞的颜色。
忽然身躯剧震,一口逆血蓬地喷出。沾上秋水般凛澈的长剑,立刻冰冷下来。
王爷微微蹙眉,我已抢身上前扶住了柳泫。一指探向他腕脉,果然,毒发了。
然他此刻并没有血脉逆行的迹象,若没猜错,他是被王爷逼得直接进入了沧海毒发的第二个阶段,情炽。
"柳将军?"我急着探问他的感受,然而摇了他许久,他也不曾醒来。
不过,醒不来也好。沧海之毒非同小可,要他睁着眼睛受折磨,不如由着他昏迷比较好。
王爷缓缓收剑,将目光移向若水,随后,将剑向若水身前一掷。
地毯很厚,长剑落地,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若水抬起头,望着王爷,等着他下一步的指示。我几乎已经想得出王爷想说什么了,迅速将柳泫放倒,一把抢过了地上的长剑,狠狠扣在手心。上面还有着柳泫的鲜血。
"王爷,这件事交给我去办。"第一次毫不退避地直视王爷。
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那一个水般纯粹的人吧。
他淡淡的微笑,已承载不起太多的哀伤。
笃定王爷不会在我做出决定后、不顾我颜面地拆我台。我带着长剑快步离开了墨竹居。不知为何,心中带着一股清冷的茫然,忍不住纵身跃上屋顶,一路向湛岚住的小院飞掠而去。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杀了湛岚,永绝后患。
足尖一点,我自屋顶旋身落下。若水安排的守卫很快便挡了出来,看见我显然都有些吃惊,还未说话,我已长剑一横,将他们扫到一旁。提剑冲进屋中,穿着天蓝色小衣的湛岚正坐在窗前抱着一本书看,就是他了。
没有丝毫迟疑,我拔剑出鞘。湛岚眸色一凝,我认得出他眼中的惊讶。
身后剑气陡然凌厉,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那几个守卫跟了进来。五支银针自袖中滑下,我反手便掷了出去,背后传来几声惨叫,凌厉的剑气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剑尖已到湛岚身前。
"洛茗!"
一声厉喝。凄厉异常。
心神竟忍不住一颤,一身杀气尽散得干干净净。自窗外递来的长剑,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的剑势包裹,虎口一阵剧痛,长剑竟被挑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