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下)————秋时雨
秋时雨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关灯
护眼

  蜡烛爆了个火花,应解语眼中也闪了闪,待杨初寒的喘息平复了,他淡淡对他说:“我当初答应大师兄照顾你,你如今大了,也学了本事,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辈子仰人鼻息的理。明日,你搬出去。我让库房给你五百两银子,作你的创业费,有为难时候,尽管回这儿来说。你走吧。”
  他没有诘问杨初寒为什么,他也没有吃惊。他一早知道,这人是有预谋的。
  “我不走!”杨初寒说。
  应解语直直看着他,他的眼中,有光芒射出:“不走?你凭什么?”
  杨初寒抖了一下,似乎被人击中伤口。是啊,他凭什么?名义上,他不过一个外人。可他呢?他又比他好到哪儿去?经年的积怨,爆发了,他口不择言地说:“凭什么?凭我是杨飞凤的弟弟。”应解语露出奇怪神色,他更气、更急,“你别骗自己了,他喜欢我哥,永远喜欢我哥,你不过是代替品,他留你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报复我哥的背叛。你这个小人,当初,是你拆散他们的,是你害死了我哥!”
  “啪!”应解语站了起来,一挥手,掀翻了一张梨花木桌子。原来,他一直是这么看他的。杨飞凤的死,是他自己选择的错误,是命运的捉弄,然而他,无形中成了命运的帮凶,当初帮他逃出李园,到底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时隔久了,他分不清。当初似乎是明了的、无愧的;可如今他深爱李少情,不信自己有肚量容人,所以他分不清了。分不清,便更内疚,似乎真是自己,害了杨飞凤。但杨初寒,有什么资格说他?
  “我害死了大师兄?”应解语冷笑,“那天晚上,你醒着,听到那两人说话、合谋,别说你当时不知道他们要害死谁。你,干么不拦着?”
  轰,杨初寒又受了一击。是的,是的,他当时隐约猜到了,没直接跳出拦着,因为他害怕,怕自己也成为受害者。这是他的懦弱,他的创痛,他小心翼翼埋着它,自以为无人知晓,自己也快淡忘了,却又被应解语无情挖出,一甩手,抛在他面前,让他无颜以对。zybg
  他是看不起应解语的,觉得他难看、阴险、堕落,他这样的人,不配站在李少情身边。这场战争中,他自信非常,因为他美貌,他像杨飞凤,根本是他,他替他的不平报仇来了。他也不是戏子了,有了更高尚的职业,他稳操胜券。可一交手,他就败下阵来。杨飞凤葬礼上一幕幕,闪电般掠过,对了,应解语是多厉害的人,他怎么忘了?他那么聪明、灵辨,在他面前,他有的只是笨拙,他怎么斗得过他?
  他忽然自卑起来,却又争着掩饰,显出十二分的高傲:“我是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以小人之心,来揣度我。你自己害死了我哥,又假惺惺对我好,骗了人家都信你有情有义,也骗了李公子。”他近乎尖利地说。
  面对他的失措,应解语却平稳下来,他微微地笑:“我骗他?刚才不是说,他只拿我当代替品?”
  “你------你------”杨初寒快哭出来了。
  应解语有些厌烦了:“行了行了,你是男孩子,别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吃饭去,刚才的事,我就作不知道。”
  他好恨,平白的,又好像受了他的恩惠。他不甘地跟着他,心里只想:“我一定不走,你又能拿我怎样?”他料定应解语欺世盗名,他不敢冒险赶他,他还要在李少情面前假扮下去。
  快见到李少情了,他又踌躇了。适才他这么明显地向他示爱,却被他冷淡拒绝,他怎么还有脸去见他?他只觉四面楚歌,他已快绝望了。
  李少情见了应解语,眼睛一亮,一把上去抱住,嘘寒问暖:“淋了雨吧?我让人送伞过去,谁知你先一步回来了。怎样?没什么不适吧?”应解语反搂住他,笑说:“还好,就是胸口有些凉。”
  李少情忙命人将炖了一下午的鸡汤端出。应解语耸了耸鼻子:“香。”笑眼淡淡扫过杨初寒,他不客气地对李少情说,“今儿个逛了一天,怪没力气的,你喂我吧。”
  “行。”李少情眼中含笑,将他拉到自己两腿中间坐好,拿着成窑青花盖碗,替他盛了一碗鸡汤,一手端碗,一手持着牡丹瓣式银胎堆漆剔红匙子,绕过他身子,一匙一匙,吹得温了,喂入他口中。东西是最好的,轻怜密爱,更织出隔膜,闲杂人等,一律靠近不得。
  杨初寒的脸色,由血红到苍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狼狈的,他背转了身。
  应李二人,只作未见。
  应解语细细品味着李少情的温柔纵容,没错,他答应大师兄照顾他弟弟,可如今,他已有能力独自生活了,他不会留他在身边,威胁自己,威胁他和李少情的爱。当初,杨飞凤不离开,他不会爱上李少情;如今,他已爱他至深,就绝不容旁人夺走。
  “少情,初寒也大了,没道理一直住在这儿,白替你干活。我想放他出去,自己闯闯,你看怎样?”他淡淡开口。
  杨初寒不料他真敢当着李少情面开口,谈的又似乎合情合理,他急了,转过身,要说什么,李少情先他一步,堵住所有可能的哀求:“我也早有这想法了。我事忙,一切你安排吧,他是你大师兄的弟弟,你知道怎样对他最好。”
  应解语微笑,淡淡看了杨初寒一眼:“那是,我怕他再待下去,也只有气闷,不如出去看看,或许别有际遇呢。”
  杨初寒楞住了,他们是,一气的。
  是啊,再待下去,他也只有气闷罢了,他所爱慕的李少情,完全被人迷惑住了,分辨不出善恶,而自己,又是这样无能,救不了他。他待不下去了,逃一样,离开了他们。
  雨仍在下,他故意呆在雨里,淋得一身湿。只是,没人对他嘘寒问暖。哦不,关心他的人也有,这不来了。
  文重元急急地拉他到檐下,怪他:“你怎么了?安心折磨自己不成?那李少情真这么好,值得你为了他作践自己?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不信我们找不到条活路。”
  他呆了一呆:“什么‘我们’?你肯和我一起走?”
  文重元骄傲地一抬头:“我自然和你在一起。”
  杨初寒微微退后,重新看他。原来老实如他,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可这个人,雨夜,也未能为他增添一点魅力,他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他曾拥有过的海市蜃楼太美好了,如今这落差,让他怎么接受?他越爱他,他越觉得凄惨。
  “哇”的一声,他趴在他肩上哭了起来。
  文重元受宠若惊,以为自己有了希望,在他心中地位从此不同,不知杨初寒只是拿他当垫背,不肯一个人摔得太惨。他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但这伤痛,他需要人和他一起承受。
  雨声、呜咽声,渐渐,融成一片了。
  大屠杀  印象里,江南人从来都是平和而胆小的,他们没什么政治信念,没什么执着。明朝亡了,他们供上纸牌位,庆贺李自成登基,李自成垮了,他们改一改纸牌位上的墨迹,摇身一变,又成大清的恭顺子民了。谁坐天下,他们不在乎,他们眼里有的,只是财富,只是生活的安宁。
  可什么时候起,温和胆小的江南人,突然换了面目,站上浪尖,与朝廷作起对来了呢?
  应解语回想,一切,似乎都从多尔衮的那条剃发令开始的。
  “留发不留人。”多尔衮说。
  “留发不留人。”江南人说。你看我,我看你,人人惊慌,不肯相信。
  头发是父母给的,不仅仅是长在头上的毛发,而是联系自己与父母的外在血缘,是家族世代传递的象征,剃了发,也就是割断了血缘的象征,不孝之子,从此无根漂泊。不,江南人不愿意。
  头发,是他们仅存的尊严。他们可以不去管谁坐天下,反正天高皇帝远,尽可自欺欺人,当他不在。但剃发,却直接关系到他们的脸面,人人光着半个头,留着一根长辫子,日日照镜子,他们再无借口骗自己,沦为亡国奴的下场。
  温和的人发怒了,胆小的背后,竟能激出同样极端的勇气。
  眨眼间,总兵官吴志葵响应各地民众,赶走了清廷派来的县令,占据了嘉定。嘉定人沸腾了,一传十,十传百,人人摩拳擦掌,候着清廷的反击,预备大干一场。
  七月初一,明朝降将李成栋,从崇明赶来了。
  天热得离谱,走在街上,身上的汗如水,流个没完没了。应解语知道李少情暗中支援着吴志葵,这仗输了干系不小,一向少管时事的他,几日来也常常出现在城墙边,打听着消息。
  李少情的手下,能打的,几乎全被编入民营。应解语身边,只有封儿陪着。
  坐在凉亭中,应解语打着扇,团团热风,解不了心中烦闷。不远处聚着一堆人,似乎是民兵家属,如他一般来打探消息的。忽然一声大吼,城外有了动静,打起来了。
  应解语还好,边上几个妇人家,吓得哭出来了。这时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当着男人面拉下面纱擦泪,一个大户人家千金模样的还问应解语:“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问他,又像问自己。
  应解语劝慰:“他们不过几千人,咱们有几十万,输不了。”
  是啊,江南的人似乎都赶来支援了,怎么会输?
  人越聚越多,热气蒸腾,应解语难受极了。一道城墙,却隔开生死,城外马声、人声,交织成一片,仿佛受了挤压后传过来,不是他日常熟悉的声音,倒像演神魔戏时的配乐,凄惨、诡异。
  “应公子!”是封儿挤开人群回到他身边。
  “怎样?”他问,见封儿一身尘土,汗流浃背,脸上神色却又是惊恐,又是兴奋。
  “应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封儿说,使着眼色催他走。应解语会意,两人一离开凉亭,封儿就等不及地报告,“那个李成栋,狗娘养的,真正厉害。那些骑兵一冲,我只见到一片黄沙,没看清什么,咱们的人就散了,跑了,那些骑兵就追着他们,想跟他们进来。你想,这时候谁敢开城门?他们不管,举起刀就砍。死了好多人呢。”
  应解语皱眉,又是死,又是血,这戏本也跟落在他身上的鞭笞相似,他永远习惯不了。
  封儿小声抱怨:“这次李爷不知是怎么了,供钱供人,认真和东虏作起对来。平时他都不趟这浑水的。这嘉定万一不保,清廷能放过他么?应公子,你也该劝劝,我们一千张嘴,说烂了也抵不上应公子吐一口气,应公子的话,爷肯定听。”
  应解语只是笑笑,不理他。
  这日等到很晚,李少情才回来。一身的疲惫,只有眉眼清亮。应解语见到他,忍不住笑了,吩咐快快摆出饭菜,喂饱了他。
  “这仗打不下去了。”李少情说,“真正乌合之众,全不懂命令,见对方冲过来就跑。我和志葵看了半天,都觉得这城守不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钱,有武器,城一旦破了,先用这些稳住清廷走狗的口,从长计议。”李少情已下定决心,他恨满人,无以复加。转眼却见到应解语,平静一如往昔,只是几日没睡好,加上炎热,容颜有些憔悴,止不住心疼,柔声说,“随着我,辛苦了。”应解语笑:“怎么?现在想起我了?”
  李少情有几分愧疚,觉得自己过于自私,想说什么,应解语抢先拦住:“得得得,你不说我也明白。要我不乐意,一早就开口对你说了;可我乐意跟你走,你冒什么险,我自然也冒什么险,你吃什么苦,我自然也吃什么苦,你别对我说抱歉,咱们什么关系?要你说出这样生分的话。或者你是小看我,过惯了舒服日子就捱不得艰险了?”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坦荡的、真诚的,望住他,他看进去,了然于那片深情,李少情舒心地笑了:“我哪敢小看你?就怕你逞能,连累坏了我。”
  二人心意相通,危险虽迫在眉睫,倒也没因此过多担心。
  可是无波的梦境,仍被打破了。二人在半夜,同时被一声声巨响惊醒,应解语睁开了眼,也就一个瞬间的迟钝,他立刻明白了,跳起来,拉着李少情走,这情景他经历过,他知道。
  李少情也明白了,窗外已一片红光,双飞园也不幸挨了一颗炮弹,满园的修竹,炸得粉碎,破败的身体,随着气流横飞、斜飞,暗夜中疯狂的怨灵。李少情和应解语穿过竹园,狼狈的,奔到大堂。
  幸好,那里还完好,地下室的入口还在。
  他们进入地下室,处身一坛坛藏酒中间,心稍微一安,又狂跳起来。江南的地下室不像北方,怕地下水浸润,挖得很浅,因此不保险,能不能活命,还要看上天的脸色。
  李少情恨恨骂着,一边将应解语紧紧搂在怀中。
  这一夜,是如此的难熬,可恶梦不会轻易结束。李成栋大概也意识到双方人数的差距,怕对方一个开窍,自己难免危险,所以采取了炮攻,没日没夜朝城内发炮。嘉定郊区,也遭了殃。
  炮弹值钱,可花的不是他的钱;人命无价,可死的也不是他。眼看地裂天崩,血肉横飞,嘉定城,逐渐安静下来,他的自得,却空前膨胀了。
  终于,他下令停止发炮。
  手下骑兵轻轻一拱,半脱的城门,就敞开了。
  李少情和应解语躲在地下室,一开始是惊惶的,脚下身边天上,处处是横飞的生命,他们像被拔了根的芦苇,不知随水漂到何方,纠缠住他们心的,是无边的茫然,和恐惧。可一种威胁持久了,哪怕它戴着死亡的头衔,也摄不住人心了。
  李少情和应解语,趁着炮弹间歇,出去找食物。找到什么是什么。双飞园的几个仆人,不知躲在哪儿,也出来觅食,遇见他们,相对苦笑。李少情邀他们过来,打开陈年好酒,不醉不休。
  醉醺醺的,应解语还唱起<<霸王别姬>>来。“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封儿在旁哼唱<<夜深沉>>,应解语起了兴,地下室低,站不起来,他索性坐在李少情身上,以手作剑,舞动起来。
  李少情便学项羽笑:“啊,哈哈------”
  应解语赞:“好嗓子,好气魄!你倒真像个霸王。”李少情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在地,邪邪的眼神,挑逗他:“我是霸王,可要硬上弓了。”应解语笑着躲。地下室闹成一团,在炮声中。
  可炮停了,城开了,该面对的仍是要面对。
  李少情出了地下室,脸便阴沉了。半园废墟,一身狼狈,事业有成后,他哪吃过这种亏?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不扳倒清廷,他誓不为人。
  众人等不及换件干净衣服,就到处寻找着自己的宝贝。应解语很欣慰,他的行头、戏本、曲本,全都在。他命人将它们收拾好了,捆在一处,方便随时拎走。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身边的封儿:“你知道初寒他们搬去哪儿了?”封儿一撇嘴,他是看不上杨初寒的,一样是奴才,他却欺负他、蔑视他,还勾引他喜欢的应公子的李爷,他说:“他们拿了五百两银子,还不早跑了?”
  一个丫环却拆穿他:“你胡说,我前几日还在街口看见文重元呢。他们没离开嘉定。”
  封儿狠狠瞪她一眼,不就是吃过她几回豆腐么,居然拆他的台。应解语只问那丫环:“知道他们住哪儿?”丫环点头。“好,带我去。”
  封儿忙拦着:“应公子,这会儿去也晚了。”应解语拍拍他肩:“晚了没法子,若还活着,我要接他回来,等局势缓了,再让他走。你和李爷说一声,我去去就回。”
  应解语跟着丫环,又走出双飞园。街上的凄惨,他都不忍看,幸好,还有很多人活着。有人便行,毁掉的,可以重建;失去的,可以夺回,就怕人都死了,这荒凉的人间,却要拿什么来填满?
  杨初寒住的地方,居然就在附近。他果然还不死心。应解语一皱眉,想起杨飞凤,心又软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