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下)————秋时雨
秋时雨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关灯
护眼

  应解语也疯魔了。这些日子,不断啃啮他身心的人,终于出现了,他不顾一切扑过去抱住他,知道自己触到了他的伤口,他痛,他也痛,但他宁可有这痛,也不愿再次患得患失了。
  两人牢牢的拥抱,千言万语,却换来无语相拥。
  也只一瞬,他们硬生生扯开一点空隙,李少情急问:“你怎么来了?被他们抓的?”他的目光冷冽了,颇带警告味地看着魏照乘。
  应解语极为不舍地收回抚摸他脸的手,却任他搂着:“不,我是自己来的,陈一球为我引的路。”
  李少情点头:“也对。你还不知道吧?关西月打仗立了功,不知怎的,成了一旗之主,深得多尔衮信任,你一度是他主人,谁敢拿你怎样?”应解语将信将疑,心还在疼痛他的伤,回味不出其它滋味;魏照乘的眼里却露出惊疑之色。
  李少情接下来的话,却又叫他暴跳如雷,他说:“说到底,如今是满人坐江山了,汉狗叫得再欢,也不及人家满狗的一声饱嗝呢。”
  “李少情你------”魏照乘气得脸色发黄。李少情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怎样?是要打我,还是要去欺负人家小孩子?”
  应解语暗暗吃惊,不太懂他的话,不太懂他和这位魏大人,为什么关系这样的恶劣,针尖对芒刺般。李少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一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可如今,他这样冲撞魏照乘,简直好像冲撞自己的性命一般,他为什么这么疯?他不知道,他的伤,他的性命之忧,对他刺激多深么?
  “少情------”他拉拉他袖子。李少情用力搂一搂他:“别怕,大不了一死。这人就是贱。”
  魏照乘冷笑:“你是不怕死,你的钱,都被朝廷收了,你一身清白,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别忘了,你一死,你的那位知己,可也落到我手中了。”李少情笑得比他更冷:“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我若死了,他还能活么?你什么也得不到。”
  魏照乘手一挥,一桌子茶碗向李少情打去,应解语站起身,一一为他挡去,心里某个角落,却在钝钝得痛。
  魏照乘气得跺脚:“应解语,你唱戏唱得这般剔透,怎么做人反而糊涂?这小子,早和你的师侄好上了,你还在这为他作挡箭牌,你问他,你们两个,他要谁?”
  李少情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慌:“小语,你别信他。”
  应解语强忍住心中翻涌,对他温柔一笑:“怕什么?我自然是信你的。”转过身,脸色却沉下来,如静卧千年的湖底,泛着阴森森的幽光,“魏大人,照你说,他的钱,朝廷已收了,没判个斩立决,就是朝廷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大人扣着他,想是不满朝廷这样轻易饶人。只是一,清兵刚占住这江山,位子尚未坐稳,就对交出银两、有意悔改者这般残忍,赶尽杀绝,未免让人齿寒,朱由检子侄犹在,李自成也并未服输投降,怎知不会因此另生变卦?嘉定人的暴乱,不是前车之鉴?这二,朝廷已松了手,大人这般紧咬住不放,有何好处?大人历经三代,至今皂袍在身,想来也是明理的主儿,我带了些黄金来,若不够,大人尽管开口,收了这钱,放了这人,大人也得益,我们也得益,何乐而不为?”
  李少情已经冷静下来,恨意虽仍未平,在一旁摩拳擦掌,伺机再上;他多年的经验却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要留了这条命,出去,卷土重来,不信报不了这仇。
  魏照乘也被这番话活动了心扉。手下人适时端出两箱黄金,恨不得他立即收下,他们也可相随沾些好处,李少情是死是活,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魏照乘历经三代,保持不倒,靠的可不只是运气,还有大把大把的金银。如今,空虚下来的魏府,见到一点金光银光,也要心动不已的,何况两箱黄金,足有几万两。他在财气与怨气中间,徘徊了很久,哪样也不能放手。眼珠动了动,他有主意了。
  “应公子是聪明人,做的也是聪明事。本来,你既送了这么些钱来,我也该礼尚往来,放了人才是。只是你也见了,适才这人是怎么辱骂本官的。”应解语忍不住说:“大人,他只是一时糊涂。”魏照乘一瞪眼:“杀人放火,谁不是一个糊涂?”
  李少情恨恨说:“你要怎样?”
  魏照乘冷笑,吩咐下去,不久,手下带上一个人来。
  应解语许久不见杨初寒,他倒没多大改变,似乎更美貌了。他被魏府下人半拖着进来,一路挣扎着,大骂着,直到看到李少情,才转怒为喜,挣开他人,扑到他身边。恋爱中人总是盲目,他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的心上人,别的就什么也不看了。
  直到有人在身边喊他名字,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才猛的,惊醒过来。下意识的,他更加靠近李少情。
  “别怕,那老匹夫伤不了我们。”李少情安慰他,以为他在怕魏照乘,一手一个,将他和应解语拦在自己怀中。
  他的胸怀宽广,杨初寒只求占一席之地,他满足地,贪恋地,依赖着他。应解语却不愿再与他这么亲密。魏照乘看看杨初寒,又看看李少情,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妒恨之火喷薄欲出。应解语已大致了然,他恨杨初寒,一点不懂事,他这样的依恋,会害死李少情;他也恨李少情,以往的聪明才智,如今去了哪里?杨初寒是小,他却经历过多少风浪,怎么看不透区区一个魏照乘?“那老匹夫伤不了我们”,他凭什么讲这话?他现在一张口,他们三人,立即便灰飞烟灭。不要低估人性的疯狂。
  他站起来,想弥补那两个任性之人的过失,但晚了。
  “这钱,我收下了。只要你们再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立即放人。”魏照乘不怀好意地开口了。
  应解语见他目光扫过杨初寒,又扫过自己,一颗心,不觉往下沉了沉。
  “你休想!”杨初寒也洞察了他的思想,觉得深受污辱,立即大声抗议,要断绝他无耻的欲念。应解语,却叫不出来,他深知,这欲念的另一端,紧紧连系着他深爱之人的性命。
  魏照乘只冲李少情说:“这两人,你只须留下一个,陪我过一夜,我立即放你走。”
  李少情怒极,浑身血液,都要喷射而出,化作血箭,射死面前可恶的敌人。“你做梦,生生死死,他们都会陪着我。”
  应解语回头,他竟可以说得这么坦然,生命于他,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自己的东西,才可以这么轻松放弃,那么他呢?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弃他?看他和杨初寒,是一心的,他们互相依偎,一脸正气,他已不想追究他们的关系,时间太紧,事情太多,生死面前,心被鼓鼓的撑着,一不小心,就一个破洞。
  “小语,过来。”李少情笃定地向他伸手。
  他瞪着他,这是他的情人,他发过誓,要携其之手,共度一生的情人。他这么爱他,为了他,不惜忍着伤痛,千里迢迢赶到京城;为了他,不惜变卖他所有的行头、戏本、曲本;为了他,不惜孤身犯险闯入魏府;为了他,他有什么不能做的?也许有一样,殉情。
  他不愿死,尤其是此刻。
  他们依偎得多紧,惟恐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受他们的刺激似的。他们不在意多一个自己陪葬,可他在意,他的自尊在意。
  他忠于自己的心,发现那里没有殉情的愿望,疼到极处,反而冷漠,跳到一边,冷冷观望。可他扣问它:就这样放手?让他死?它却又狂跳起来,强烈反抗,他也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掩饰。
  一出戏里,有人得救,便有人死,只有获得没有付出的戏,是假戏。他是名角,知道规律。他从不演那种假戏,烂戏。
  狠狠的,他背转身,不去看李少情一瞬如泰山崩于面前似的神情,他说:“大人说话作数么?如果作数,你先放了他们,我留下。”
  魏照乘一对小眼发亮,奸谋得逞。李少情则暴怒:“小语,你胡说什么?我的命靠你这样救,我宁可死了。”
  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他还是关心他,护着他的,他这么痛苦,他怎么舍得?可他若死了,他又会怎样?那种滋味,他不是没有尝过。失去过,所以更珍惜。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爱,得来的人,他不要他就这么死了。
  蹲下身,他抚摸他的脸庞。带着血,瘦了很多,长长的胡子,扎着他的手。李少情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抓住。他的眼神这么绝望,他的声音却出奇的温柔:“小语,小语,你若这么委屈自己,我会恨死自己。一样是死,你让我死个安心。”他几乎在求他。
  应解语明白自己不能再拖,他是他的魔咒,他真的会为了他失去理智。他将他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对他说:“我不许你这么轻易说死,别骗自己,咱们也许,就这一生,我还要好好地和你过下去呢。”话落手起,狠狠斫在李少情后颈上。杨初寒叫了一声,连忙过来抢他。应解语任他抢走。
  是的,他要他活,他们还要,好好地过上一生呢。一夜算什么,他是男人,只当被狗咬,可是剩下的一生,他还要保护他们爱的人呢。
  铁打的决心面前,杨初寒的轻视,也无处着力了。
  “大人,你看怎样?”他冷冷地问魏照乘。
  魏照乘不平,李少情凭什么,有这样两个人为他牺牲;本想要他尝尝受辱滋味,他却昏了过去。只是话已出了口,自己也算捡得便宜。见好就收吧。
  冲下人使个眼色,他们让开路。杨初寒瘦小的身子,吃力地抱起李少情。应解语说:“旺财在外等着,你们跟他去陈府,让陈大人给我报个平安。”
  杨初寒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他等着,等陈一球的平安信。也许,也在等什么奇迹。可惜,来的只有平安信。是啊,谁会关心一个男人的贞节?
  不能多想,就当是次刑罚,快快开始,快快结束。
  他抬眼看魏照乘,他已盯了他多久?环顾四周,静悄悄的,仆人们全退了。
  “我还记着,第一次看你的戏时,你演的是李益。”魏照乘说,“打那之后,我一直忘不了你,也常去风雨楼听你的戏。只是,你变多了,一时竟想不起来。”
  是啊,这一路上,他瘦了太多,变了太多,早不复当年的俊俏模样了。想到这些,他幸灾乐祸地笑了。
  “过来。”魏照乘招手,他只好过去。他指指自己下身,应解语无奈,只得替他一一解除衣裤,露出软绵绵的欲望。
  这颜色,这气味,不是他所熟悉的,他恨自己,这一刻竟无法再无动于衷。他有感觉了,恶心的感觉。事情,不如他想像般容易。身体,比感情更不理智。
  然而长痛不如短痛,他屏住呼吸,一股脑儿,吞入口中。闭着眼,只当面前人是李少情。
  魏照乘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回忆着,他当初的一段迷恋,应解语什么也没听见,他也不知道,魏照乘这么说着,就是为了刺激自己的欲望。他不举好久了,空有一身的情欲难忍,无奈血液到了下方,就堵住了。他不甘心,无论如何,要治好自己。
  应解语却等不得他的勃起,他先一步克制不住,离了他身,吐了起来。
  魏照乘自尊心受了打击,幸好不是第一次,他还可平静地对他说:“我这儿有些病,你别急,慢慢来,侍候得它起来了,你才可快活。”
  应解语冷笑:“你阳萎?那不如我来。”话刚完,就被扇了一耳括子。他凛然不惧,一脸蔑视地看他,倒把他看得脸红了,他凑近,一只干枯的手,擒住他尖尖的下巴,眼神迷离,气息呼在他耳畔:“好,这样才有点像那个名角了。”
  他吻他,动作缓慢地拉脱他衣物,对他上下其手,无孔不入。
  应解语僵得有如石头,脑子怎样命令,身子也不放松。他们像两段树皮在摩擦。应解语伤了,血从两股间流出,可魏照乘的那里,依然静如处子。
  魏照乘也烦了,他太老了,没有精力再戏弄应解语,他命令他:“去,捡首曲子唱给我听。”
  应解语如蒙大赦,要穿衣唱曲,却被阻止。“你唱<<琵琶记>>,唱赵五娘,就光着身子唱。”
  应解语不明他用意,只想快快逃过一劫,他心里升起巨大的希望,也许,他真能逃过这劫。
  <<琵琶记>>极长,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完婚后不久,被父亲逼着上京赶考。他中了状元,又被牛丞相逼着入赘。想放弃一切,回家完孝,却又遭皇上反对。辞考不从,辞婚不从,辞官亦不从。应解语唱的赵五娘,却在家等着蔡伯喈,替他完孝,照顾公婆,哪知天灾人祸,公婆身死,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公婆遗像,抱着个琵琶,一路上京寻夫,受尽苦楚。
  魏照乘也是懂戏的人,他依着自己淫乱的心意,指定出唱段。应解语不解,以为他故意出题刁难自己,以报自己无能、不能占有他的仇。他才不怕他。
  他唱<<糟糠自餍>>:“糠和米,本是两依倚,被箕扬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他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
  他是高。起初,还因一些日子不唱,加上衣不蔽体的窘境,生疏了,唱不出水准,渐渐的,他的本色,又回来了。他多久不曾唱了?倒也听别人唱过,可自己唱,味道就是不同。
  同一曲,同一唱,只因他练就了特殊的转腔换字法门,唱出来,就别有一种声口。调平仄、别阴阳,是初学时便已精通的,更有一难得的,字的出口、收音、余音,他都能配合场景,配合情绪,配合动作,收发自如。
  “西-萧-妖-乌”,“不-拜-爱”,“希-兴-因”------
  他唱<<路途劳顿>>:“怯山登,愁水渡。暗忆双亲,泪把麻裙溃。回首孤坟何处是?两下萧条,一样愁难诉。玉消容,莲困步。愁寄琵琶,弹罢添凄楚。惟有真容时时顾,憔悴相看,无语栖惶苦。”------
  这出戏,讲唱腔,讲神形。功夫,是落在性情上。有意无意,赵五娘的一路劳顿,唤醒了应解语尚未退热的记忆,他由戏入境,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魏照乘却忘不了。有贞有烈赵贞女。应解语是演得好,活脱脱赵贞女转世重生,可惜他衣衫不整,下身的血迹,还狰狞在目,泄了他的底,越是贞烈,越是淫荡,反而引起人的兽性。
  魏照乘点这场戏,点这些个唱段,便是为此。刻意的想像,扭曲了目光看,贞女,也是荡妇。
  “奴家为寻丈夫,在路上多少狼狈。况独自一身,拿着一个琵琶,背着二亲真容,登高履险,宿水餐风,其实难捱------”
  干枯的手,突兀的,揽住了应解语的腰,缓缓抚摸。他一颤,一个“捱”字,走音了。空气是闷热的,他却浑身发冷,那陌生的,有些馊味的气息,萦绕在他鼻端,不肯离去。zybg
  他可以感受到身后的坚硬,却是他的软弱,他几乎站不住。
  耳朵格外敏锐,窗外的鸟叫,宛如利剑,一声,一道伤口。
  “啊!”是谁的声音?不是他。他被扑倒了,向着地上,壮士一般,义无反顾,可他的心是痛的,他绝不叫出口。
  “从‘奴家为寻丈夫’起唱,唱完这出,快,快!”魏照乘又活过来了,起劲地抓住自己的力量,这具年轻的身体,是他再次证明自己的道具。多久了?他没这样快活过。想像一下下次的再起,会是几时的事?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时?不想了,那空虚,便也化作激情,箭一般地射出。
  有断续无力的唱词传来,失了音,失了间架,如崩裂的宫殿,一片片碎屑,随风吹过,浸入海中。
  然而,魏照乘管不了这么多,他被这背景托着,上了极乐天。快活,真是好快活啊。
  他扯着尖利的嗓子,冲锋的喇叭,一个劲儿怪叫。他还要,他还要,他还要更多领土,他还要更多快乐。突然,他前进的步伐停住了,眼前越来越光明,预感到自己长久以来不断渴望着的巨大幸福,即将来临,他屏住了呼吸,外力内力,挤迫着他,一阵颤抖,从细微的白浪尖尖,到狂暴的大海涛涛,一片大光明,这灭顶的欢乐之峰啊,他终于,登上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