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下)————秋时雨
秋时雨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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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羡慕地一件件摸过来,时而是贵妃,时而是将军,心情跌荡起伏,脸上神情,也变幻莫测。
  长杆尽头,是戏台。zybg
  他正痴醉,一转头,就看见杨飞凤在上头练唱:“杨玉环今宵如梦里,想当初你进宫之时,万岁是何等的待你,何等的爱你,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斥,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
  他总是唱,唱,不肯陪他玩,就知道练唱。可他唱得真好听,他的动作也好看。
  他看得入了迷,高兴得手舞足蹈。杨飞凤被他惊扰了,停下来,他也不生气,笑着招他过去。“你看你,像个什么。”他像宠爱幼弟的大姐姐般,拿贵妃的衣袖,毫不吝啬地替他抹去一脸的土,一脸的汗。zybg
  他心中温暖,仿佛也有一条袖子,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要上九天。“凤哥哥,”他说,“你演得真好。”杨飞凤一愣,开心地笑了,仿佛绽放了一园的花,花也比不上他妩媚。“我要是李三郎,才不会抛下你,去喜欢别个。”他孩子气地说,存心讨好他。杨飞凤却笑得更加明媚。
  那时候的日子,现在想来,恍如隔世。那个成天跟在杨飞凤身后,无忧无虑演戏玩耍,开心就笑,烦恼就哭的人,真的是自己?
  门突然开了,有人持着一盏烛灯进来,平白的光线,扯乱了往世今生,魂魄恋恋不舍,不肯就此收归臣服。应解语抬手遮了遮眼睛,茫然看着来人。
  范思已收拾干净了,见他醒来,只略略惊了惊,正要说话,桔色灯光后如梦如幻的眼睛,却一刹那,夺走了他的呼吸。唉,这是冤孽,他还是爱他。
  应解语总算还魂了,二人相对坐着,沉默半晌,他问:“干么杀他?”
  范思一抖:“你看见了?”叹了口气,他说,“我早看不惯他了,一个猪脑袋,偏偏自以为是,范家败坏到这种地步,全是他的缘故。只要他在,我一辈子出不了头。”
  应解语冷冷看他,范思忽然热切起来:“当初杀你大师兄,全是他的主意,只恨我胆小,不敢违逆他,才铸成大错,让你伤心。今日咱们好不容易相遇,他又用那下三滥的手法,迷昏了你,还要对你不利,我这回,绝不再容他逞凶了。应------应解语,你看在我诚心悔改,又对你一往情深的份上,原谅了我吧。”
  应解语点点头,范思几乎不能相信。他杀了人,被他看见,本来不打算再放走他,软语求恳,不过是第一步,本以为他不肯轻易妥协,谁知他妥协了,他倒楞住了。
  不等他缓过来,应解语指了指桌上两杯茶,不知他何时倒好的。“你杀了范悦,替我报了一半仇,你是我仇人,也是我恩人。这有两杯茶,其中一杯,放了剧毒,入口便死。你选一杯,选中了毒酒,我报了仇;若选中了无毒的酒,那么我留下,你乐意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算是报恩,你看怎样?”
  这才像是他,这小妖精,永远有新花样对付他。范思才缓了过来,又紧张起来。生死面前,不容玩笑。“若我一杯不选呢?”他大胆问,他对他的迷恋,尚不到生死相许的地步。zybg
  应解语冷笑:“你不喝,只好我喝。你若舍不得,放了我,我出去后,仍要想尽法子,置你于死地。”
  没有转折余地了。范思想了想,他不是怕他,他如今虽沦落了,不过一个小药铺的老板,他和李少情,却又能好到哪儿去!大家都是清廷的眼中钉,相比之下,他还好些。硬碰硬,不知鹿死谁手。但他更愿意,让应解语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他决定冒险:“好,为了你,我再豁出去一次。”
  目光在两杯茶之间轮回,生生死死。他拿起这杯,又放下,假装犹豫不决,忽然下了决心,一把抓起一杯,举到嘴边,似乎要喝,却趁应解语不备,举了袖子挡住,左手中握着的一块银子,闪电般在茶中一点,银子如遇火焚,瞬间一片焦黑。他心里有数了。
  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这杯茶。他慢悠悠的,端起另一杯,举到嘴边,他别有深意地看着应解语:“我若死了,你定要记住我。”仰头,他喝下了茶。
  他笃定地看着他,他已衣衫尽解,在他身下扭转承欢;他也笃定地看着他,他已七孔流血,死过去了。
  这是一场生死决战,活着的,只有一个。应解语冷酷地看着范思,得意的笑容只有一瞬,还不到一道雷劈的时间,他已五官尽裂,坐着,僵死过去。他充血的死眼,牢牢盯住应解语,似乎死不暝目。
  应解语站起来,笑了。“凤哥哥,你看这人好不好笑?在我面前演戏,他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哼,害死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饶。”只恨这毒药太烈,范思死得太快了。
  雨已渐渐小了,如细丝,织开一片雨雾。药铺里没人,应解语也不去找伞,挥挥袖子,他就这样走入雨雾。
  纠缠他多年的仇,终于报了。他的心几经折磨,如被野火焚毁的草地,暂时没有了生息。魏府的恶梦,李少情的背叛,还有那远远近近的黑暗魔怪,仍驻留在他心里,但他已不怕他们了。或许,从来也没怕过。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这么强,无论多大的灾难、伤痛,在最初的撕心裂肺后,谁也伤不了他,打垮不了他。也许,他是无情的吧。
  慢悠悠的,终于踱回了李园。他已浑身湿透,心间却一片清凉。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归去兮(完)  “你去哪儿了?”
  应解语想不到,事到如今,他仍会受到这样的重视。不过出去一阵子,仙人馆里,人就到齐了。
  李少情有些恼火地问他,见了他的样子,却又忍不住心疼,不自觉放缓了口气:“我正和初寒商量南下去太子那儿的事,想听听你的意见,找你,却又不见人影。你没事吧?”他还要问,杨初寒却阻止他:“小师叔都淋湿了,有什么待会儿再问不迟。”
  他如今是得意了,多年的心愿,在破灭后,被重新推向光明,死而复生,他心境澄明,充满了感激,对昔日的眼中钉,也涌出了重重好意。
  可惜他的好意,却只在两颗远离的心中,竖起了一道栏杆。
  应解语眼中没有他,他只盯着李少情,多么近,多么远。他突然不愿意接受事实,他要挣回他。他不顾一切,绕开前来扶他的封儿,一下子冲到李少情面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少情,你别去找太子了,这是谁的天下,又有什么区别?你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吧。”
  杨初寒在一旁,气得快哭出来了。李少情也只是一愣,迷惑于熟悉的气味中,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他语重心长:“小语,我还有责任,你也有,鞑子占了我们江山,我们怎么能只顾自己?”
  应解语盯着他,回味不过来:“鞑子又怎样?鞑子不是人?谁说这江山只能汉人占?”
  李少情生气了:“小语,你这什么话?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在嘉定城中屠杀的么?”
  应解语也气了:“我说的当然是人话。在嘉定屠城的,可是汉人,以前在盛京,满汉处得好好的。再说,李自成当年攻开封,大水一淹,不也死了十多万人么?这是欲望惹的杀戮,和满人汉人有什么关系?你这么偏见,硬要进入这权势争夺,总有一天,也要惹个满手血腥。”
  “啪”,李少情一巴掌,打在应解语脸上,气得发抖,“小语,你怎么变成这样?别忘了,你自己也是汉人。”
  应解语轻抚脸庞,是啊,是他说的笨了。心,慢慢冷了。他冷冷地看李少情,冷冷地说:“我没有变,我从来都是这样。变的人,是你。”
  李少情摇头:“你还是忘不了那个贝勒吧?”
  这话若在以前,是会叫他心肠断裂的,只是如今,却如轻风过耳。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话。周围人人紧张,气氛似乎一触即发,唯有他这个当事人,醒了,不再牵挂了。他近乎怜悯地看着李少情,他狠狠瞪他:“你是不是,从来把我当他的替代品?”
  应解语摆摆手:“因为失去他,所以格外珍惜你,但他是他,你是你,谁也代替不了谁。”李少情面色略略缓和,他下一番话,却又叫他失了方寸。“我喜欢的李少情,敢爱敢恨,不顾世俗礼法,不受世俗拘束,想怎样,就怎样。可惜,如今的你,已经变了。执着一端,盲目自大,这样的人,我无法喜欢了。”
  “你是说我错了?”
  “谁对谁错,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只是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了。”
  李少情又跳起来,一只没拄拐杖的手,牢牢抓住应解语手腕:“你------你怎么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应解语冷笑,淡淡扫了杨初寒一眼:“你还不是,说变心,就变心了。”
  “我没有。”他这样看他,如火如荼,他想起无数个过往,像星星般点缀在他记忆的天空,温柔的眼、深情的眼、狂暴的眼、迷醉的眼------他心中又是酸楚,几乎要弃甲投降。但咬一咬牙,他忍住了。他已经没有了完整的爱情,不要再没有完整的尊严。
  他手一用力,他狠狠的,把李少情摔倒在地。杨初寒惊叫一声,忙跑去扶他,他的伤口绽开了,杨初寒流着泪,怨恨地盯着应解语。
  李少情的眼神破碎,不可至信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应解语心痛如绞,泪水合着雨水,分不清源头。也许,这个人怎么变,他都爱他,可他却负了他。在他为了他,痛苦地忍受魏照乘侵犯,遗留下一身伤痕,一生恶梦的时候,他却和别人,颠倒鸾凤,看到他,他还要他大度,要他应允以后三个人一起生活。他就这么贱么?不,他永不原谅这样的他。
  “你们出去。”他冷冷说。
  李少情不知在想什么,一脸灰败,扶着杨初寒的手,站了起来。看他们走到门边,应解语最后一次叫住他:“少情------”如果你现在后悔,我可以忘记一切,和你一起。风里雨里,我都伴着你。只有我俩。但这话,灭绝于李少情转头那冷冷的一瞥中。
  “没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吞下万千情绪。
  李少情走后,他一刻不耽搁,换了干衣服,就收拾行礼。这一路走来,他抛下了太多东西,能带走的,实在不多了。
  封儿没跟李少情走,他跟着应解语,他知道自己劝不了,也要和他一起走,却不被允许。“如今比不得以前了,他身边没什么人,你侍候他这么多年了,熟门熟路,你还是留下,照顾他吧。”封儿看他,他不明白他:他到底是恨着李爷,还是仍旧依恋着他?恨他,为什么要关心他?依恋他,又为什么要走?他牺牲这么多,就甘心将他拱手让人?
  应解语面沉似水,他看不透他。
  这一日,雨不停地下,应解语照例晚晚睡去,又早早在恶梦中醒来。也罢,它们爱来,就来吧,他不信自己,降伏不了它们。
  当年宇文成放他们走,就是要他们从生活中学经验,活用至戏台上,更上一层楼的。如今,他伤痕累累,却也不怨恨。美好的日子,一点一滴,他都记下了,痛苦的时刻,既然纠缠,他也当礼收下,以后,也是化作戏台上泪水的资本。
  这就是人间,永不能随他心意。但在这个人间,他要活下去,要继续唱他的戏,就得半顺着它,在它不备的时候,抽丝剥茧,悄悄走出自己的轨迹。
  临走前,又来了位不速之客,自称是阿济格大将军的书童。那少年不过十五岁左右,眉清目秀,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灵活得揪心。他看到应解语时一愣,应解语也是一愣。两人的面目,竟是这么肖似。他们看着对方,像在看自己的过去和将来。
  “应公子。”小书童叫他。
  应解语苦笑,看来,关西月也找到自己的红尘了。
  小书童口齿便利,将关西月的吩咐一一转述。原来昨日范家兄弟的死,报上刑部,被他无意中知道了。他本能的,猜到是应解语所为。他在京城。可他犯了案,也许很快就要离去。不知是什么推动,他命这个与应解语肖似的小书童,带着翼双飞,来找他。
  应解语又一次看见翼双飞,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只有它们,是安全的。血肉相连,它们永远离不开彼此。
  送走了小书童,又有丫环过来,说李少情找他。
  他微微一笑:“告诉他,我在换药,过会儿就去,正好我也有事告诉他。”
  丫环走后不久,他也背着包裹上了车。没有那巨大的身影在前为他开路了,也没有什么人,在前方等他,风雨持续,他心头却莫名的,没有多少悲凉。
  驾着车,他出了京城。
  几年前,他从关外赶来;如今,他要回关外去。他厌了这里的喧闹,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重操旧业。真的,只有唱戏,才能无穷无尽地满足他。他要继续没有完成的研究,要找一些人,和他一起研究。他还要教满族人蒙古人他们唱戏,将这悠扬动人的乐曲辞藻,远远传播开去。
  没了爱情,他也不会死。
  肩头有些痛,昨天没买到药,只能用些旧药凑合,到下个城镇,他可要快快买药。身边没多少钱了,实在不行,只好找个戏班,临时唱几出,一路唱到关外。
  马车疾走,齐整的蹄声,如密集的鼓乐,又催发了他的兴致。抖一抖缰绳,他朗声高歌:
  “叹光阴,如流水。区区终日,枉用心机。辞是非,绝名利,笔砚诗书为活计,乐齑盐稚子山妻。茅舍数间,田园二顷,归去来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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