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下)————秋时雨
秋时雨  发于:200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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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回家,可太乱了,他一时认不得回家的路了。再说,还有左鸣玉呢。他还要去京兵营找他呢。
  不知走了多久,他肚子早饿了,可顾不上,这时,街上的店全关门了,想吃也没地方吃。
  街上好像安静了些,一种秩序的幽灵,又浮上来,掌控了人们。混乱的红夜没发现,各处十字路口,又站上了军兵,只是,改了服装。
  忽的,有乐声传来。红夜迷迷糊糊的,又被人挤到了一边,从人缝中往外看,一队人马,正威风凛凛地经过,所到之处,鞭炮乱飞,人为的热闹,可以乱真。
  一个长相凶恶的大汉,戴着毡笠,坐在一匹灰马上,他阴郁的脸上,泛着抑制不住的得意。不时向两旁翘首的百姓挥挥手,引来他们的欢呼与颂扬。他们鼓舞他、怂恿他,一鼓作气,拿下紫禁城。
  他冷笑,那里,早已是他囊中之物了。
  满天的红屑,像一路走来,流过的无数血液,一片红屑,记念着一条人命。他们都没有白白死去,他踩着他们的生命,终于走到了今天这步。
  然而,欢乐的天空,也会有阴云。不知哪儿传来的不和谐音,如一声乍雷,劈在他马前。“李贼,纳命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青年,抓着把剑向他冲来,进了城,得了意,防卫难免松懈,可那不是行刺人的福,是他的祸。
  李自成身边的人正劝:“闯王,不宜------”李自成已本能的,对危险作出反应:一刀,砍下了那人的头。
  人群静了静,又欢呼起来,这回有些勉强,但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没有退路可走了。
  李自成仍然不觉,继续向禁城迈进。突然,身后是一声尖叫,穿破耳膜般的,一声过后,又是一声、一声,人群是真正安静下来了,李自成很不耐烦:“去,抓起来。”“闯王,我们刚进城,民心尚未定,这时,不宜多杀。”李自成一瞪眼:“那就关起来,等民心定了再杀。”
  左右不敢多语。
  红夜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进这间屋子的,他脑中不断掠过的,是左鸣玉头颅飞出一刻的情景,他没能抢到他的头颅,他终于什么也没抢着,他空伸着手,已经没有人,让他拥抱;已经没有人,会拥抱他,爱护他,一遍一遍告诉他:这世上,他最特别。
  猝不及防的,他生活的中心,掉了。他心里也像被挖了个大大的口子,淌着鲜血。
  头天夜里,他不停尖叫,大顺兵不得不用布堵住他嘴巴。他抽噎了几声,昏过去了。第二天,他不叫了,双目无神,像死了一样,推他、打他、骂他,他都没有反应,他的脸死了,嘴还翘着,一具笑着的尸体,又诡异、又诱人。
  大顺兵开始商量,怎么处理他。
  “这丑八怪现在杀不得。”“为什么杀不得?”“杀了他,人家会以为闯王残忍。”不杀他,他们就不知道闯王残忍了么?
  这是出戏,从古到今,演了不少次。如今,要红夜当主角。他们听了上头吩咐,要给红夜换套新衣服,收拾干净了,带他去拜李自成,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发誓永远效忠。
  红夜一动不动,任他们摆弄。
  一个大顺兵却发现了异样:“咦?这家伙也有那个?瞧模样,还以为是个太监。”旁边几人笑他,他有些恼,将红夜裤子拉下来给他们看,这下,他们全震住了。
  红夜的身下,是个秘密。他不是太监,他是男人,也是女人。
  “这世上真有这种人!”人们兴趣全来了,纷纷围过来,看这奇观。
  脱红夜裤子的,好奇的,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戳进红夜的阴道。红夜着了凉,又感到异物进入身体,很痛,自封的意识,为了保护自己,再一次醒来。
  那大顺兵正要放入第二根手指,红夜惊的一缩身体,逃开了,他蜷起双腿,用力抱住,羞愤地看着面前许多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那些兵,连日来没碰过女人,这城不攻自破,没了奸淫掳掠的借口,这时,好不容易找到个自投罗网的,又是这么个“珍奇物品”,早被那大顺兵的手指挑发了性欲,他们不肯放过他了。
  “去,把门关上。”
  不知道谁下的令,门很快关上了。一个老练点的大顺兵安抚红夜:“别怕,哥哥们不会伤着你的,你好好服侍我们,我们还可以救你一命呢;不然,你冲撞了新皇,可是死罪一条。”
  红夜蜷得更紧了,心像火烧一样,疼得直嚷:“鸣玉哥哥,鸣玉哥哥!”没人应他,是啊,他的鸣玉哥哥不在了。他还没告诉他呢,他现在明白了,他最近,为什么看到他想躲,看不到他又想他,这种感觉,应该是喜欢。他还一次没亲口对他说过呢。他太傻了,总以为红尘小筑里,流淌着一生一世的时光,他和他,就两个人,急什么呢?
  谁知,一日间,天翻地覆,他什么都没了,说什么都晚了。
  他们又逼过来了,有人开始脱裤子了,等他们抓住他,就晚了。
  “等一等,”他说,镇静的,“你们去那边排队,一个个来,别弄痛我。”
  大夥儿笑,兴奋的,真的照他说的,排成一溜长队,彼此嘲笑。
  红夜不理他们,他从重围中脱困,站起来,他这一辈子,从未认真骗过一次人,一骗,就成功了。谁也不信这天真的、残缺的孩子,除了依附他们求条生路外,还有什么道好走;谁也不信他会骗他们,有人拦住了门,他逃不出去。
  可他们错了,红夜逃走的门,已经开了,只是他们看不见。
  红夜用足了力气,冲向那扇门,“砰”一下,额撞上墙,两边开花,血肉横飞。
  大顺兵愣住了,隔一会儿,才知道不好,闯祸了,忙去看红夜,他的额撞扁了,血从裂缝中流出,满头满脸,他却一脸满足的笑。他是在对左鸣玉笑,他又看见他了,看,他聪明吧,他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鸣玉哥哥,等等我。”他对左鸣玉说,死过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大顺兵乱了一阵,还是那个老练的说话:“大夥儿别慌,这人不过是闯王立信的工具,本人是什么玩意,有几人注意到了?咱们去找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拉他顶替一下,准成。”
  众人觉得只有这个法子最好,匆匆埋了红夜,处理了血迹,出发寻替罪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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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解语没接到红夜,心里不安,坐马车绕城走了几圈。磕磕碰碰,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动乱,路不好走。彰义门开了后,街上情形更失了控,他没有办法,只好先回李园。
  李少情听后也是郁闷。
  李自成进城当晚,皇后就死了。听大顺兵那里传来的消息,他们在等朱由检自焚,好进去收拾残局。朱由检这次却没如他们愿,他狠杀一顿,逼死了自己的爱妃公主,赶走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最后挥笔一书,说愿意贼来分裂他的尸体,但请不要伤害百姓一人,写完,就登了万岁山,在海棠树上吊死了。死时,一脚光着,一脚穿着红鞋。在他身边,是陪他自尽的王承恩。
  他没放火,李自成更省了一番麻烦,带着手下,浩浩荡荡入住紫禁城,不几天后,就要正式登基。
  应解语天天出去找红夜,李少情的手下也各处打听,但没有任何消息。
  李园没迎到红夜,却莫名迎来了一夥官差。是新官,难免风风火火,掩也掩不住的得意,李少情看不上他们,可也不便公然得罪。他们见他气焰低了,更得意了,指名道姓,要应解语去皇宫一次。
  李少情极不愿意,可一时没办法拒绝。应解语知他为难,只说:“不过去一次皇宫,唱几出戏,我又没罪,认真能拿我怎样?”
  李少情摇头:“我以前得罪过李自成,怕他迁怒于你。”
  应解语笑他:“你少杞人忧天。再说,我是什么人?他想迁怒就迁怒的么?”
  李少情看着他的眼,深深吻他,真的,真的,不想放他走。左鸣玉和红夜这样下场,他不能放走他,重蹈他们的覆辙。“你去吧,要是他扣留你,我一定前去救你。”他说。
  应解语微微一笑:“有你在,我放心。”
  挥挥手,他第二次,朝禁城而去,这次,连关西月也被拒之门外。他倒不怎样怕,这人间,来来去去,也不过几种戏本,什么他不知道?什么他不能洞察?什么他不能解决?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还能选择放手呢。他没什么可怕的,他这一生,有过和李少情的两情相悦,足够了。
  宫门还是那座宫门,路也还是那条路,但分明的,气氛不同了。
  走入乾清宫,软帘全拉开了,宫里亮堂堂的,正中端坐着李自成,左右是他的心腹和妻子。还没正式登基,没有礼节约束,他们把旷野的风带进宫中,享受他们最后一次的自由。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风雨楼花旦?”李自成威严地问,掩饰不住好奇,他的左右,更是又热切又兴奋地看着应解语。
  “不敢当。”应解语微微欠身。
  李自成等不及:“有人向孤荐你,说你不但唱戏唱得绝倒古今,于乐器一道上,也别开途径,令人耳目一新。过几天孤就要正式登基了,大典上的乐曲,倒是个问题。你先露一手,让孤看看,你能不能胜任大顺国乐官一职。”
  应解语松了口气,原来为这,毕竟,还是有些紧张。
  他在备好的筝前落座,一沉思,弹起了一首<<青门饮>>,边弹边唱:“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
  他在关外住过几年,这番北国风貌,凄凉心境,他弹唱来最是拿手。他揣度李自成是马上得天下,期间经历过无数坎坷,数次九死一生,弹这首曲,正是为迎合他的武人口味,触动他的心境。
  李自成果然被触动了,怔怔发呆,应解语一曲完了,也未有什么表示。倒是他身边一个女子,忍不住说:“应公子好聪明人,一首曲子,就勾了闯王的心去。”
  应解语听着声音熟悉,抬头,原来是那日崇祯帝边上的小都人,不知她怎么没被崇祯杀死,却陪在了李自成身边。看李自成神情,很是宠她。窦美仪似乎有些窘迫,不大敢正眼看他。应解语倒是无所谓,别人怎样走,关他什么事。
  李自成听了应解语的弹唱,很是满意,加上窦美仪在一边美言,当即决定留他在宫中、改编新曲作登基大典上的配曲,宫中原来一批乐师,加上新近在民间征上来的,全归他管。
  应解语不敢拒绝,心里不乐意,只盼快快完事,他好回李园和李少情守在一处。
  混入zybg  “清风闲坐,白云高卧,面皮不受时人唾。乐陀陀,笑呵呵,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东,也在我;西,也在我。”
  这年的紫禁城,似因沾了太多血气,养分充足,刚到四月,百花就抑制不住蓬勃生气,一朵开,朵朵开,发狂一样,开得城内一片斑斓。有人却不解花语,空对一城春色,愁眉不展。
  应解语入宫快半月了,每月除了照常练功,便是教习曲子,以风光李自成的登基大典。他不是特别擅长编曲,这是讹传,自己却辩解不得,本来想快快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出宫,见着李少情,两人厮守一处,自由自在;哪知左等,没有消息,右等,还是没有消息,他一个男子,住在宫中,活动范围有限,李自成不召他,他又不能自己去找他,当面质问。
  可怜春色正好,他却只能孤身相对,唱唱“东,也在我;西,也在我”,聊以自慰了。
  早上练完功,又要去教曲子。前几日,一对吹笛的双胞胎得怪病死了,他登了招人告示,今日正要去选择合他意的笛手。
  冷不防对面一群人走来,眼对眼,不久前的小都人、如今的窦皇妃,难堪地转过脸。
  应解语退立一旁,按照礼节让她先过。她不知什么意思,打发走了身边人,只留一个女伴,远远守着。应解语要走,她叫住他。
  “有话和你说。”
  应解语站住,等着她的吩咐,她却又没了声音。应解语抬头看她,她咬着唇,蹙着眉,眼光载着感情,交纠一处,却不望人,只望空气,嘴角的小痣仍有灵气,她的脸庞也仍然年轻,只是浓重的笔,给她的年轻涂上了一抹昏黄的色彩,已是近夜的江南。
  “我知道,你们都瞧我不起。”她自怨怨人地说,不知道在哪儿受了委屈,找了个不适宜的时间地点,发泄出来,她边说边垂泪,“她们这样,你也这样,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死,死了多好,一了百了,可偏偏没死成,那死了一次又活转来的感觉,你们谁知道?我再不想死了。他------他也是个好皇帝,待我也是真好,我嫁给他,又有什么错?”
  应解语点点头:“是没什么错。”
  窦美仪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下来,光芒快走如流星,抓也抓不住,她恼火:“你骗我,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应解语心里叹气,他就是这么想的,不这样想的是窦美仪,她不是在说服他,是经由他,想说服她自己。应解语始终对她抱着好感,她清秀的脸庞、温婉的声音,盛载着他家乡的味道,他童年的味道,所以为她,他作最后一次努力:“别人心里爱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娘娘自己觉着没错,那就没错了。要是现在后悔,哪儿找不着根绳子,想死,还不容易?只别忘了,娘娘如今已不是一个人了,娘娘一死,讨好了旧主旧人,这宠娘娘爱娘娘的新主新人,却又怎么办?债追债,几生几世也还不清。劝娘娘一句,自己拿定主意,自己走。”
  他也不看窦美仪,也不听她话,微一施礼,自顾自走了。
  他把他的道理讲给她听,她可能听,可能不听,听了,结果也不见得好,但他又能为她做什么?本来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就因前朝灭亡的那一日,曾在同一人面前会过一次面,就好像成了那个王朝灭亡的共同见证人,共同受害者,身上,心里,无形地连着,可他不是什么受害者。朱由检也好,李自成也好,谁有本事谁得天下,他只是个老百姓,只过好自己的日子,何必自寻烦恼?窦美仪不是老百姓,可在政权翻覆面前,她比他更无能。他真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终于到了他该到的地方。
  鸣音殿,是西二长街上一座临时搭建的殿,距乾清宫近,方便李自成办公之余,进来聆音。
  殿的样式呆板,木板的传音效果也不好,李自成也好,造这座殿的人也好,似乎都不真正地懂音乐,他们只需要一个姿态,满足自己对内对外的两种虚荣。殿造好后,李自成一次没来过。应解语却迫于使命,不得不天天待在里面。
  今日殿内小试,从民间临时招来的十几个男子,有大有小,模样各异,站在一处,却模糊了自己的特征,初次看,一个一个,没什么区别。
  应解语坐在正中座椅上,接过别人递来的茶,略略抿一口,也不看他们:“从左开始,一个一个吹,不拘什么曲目,捡自己最好的吹。”
  他闭上眼,静心聆听。十支笛子,坏了两支,另有一支高不成低不就,无论如何融不进集体,他正考虑换掉他,选个适合吹高音部、亮的出来的。
  这次的笛手,虽然临时招来,水准倒比他预料得高,他不由想起第一次去红尘小筑,李少情吹笛给他伴乐时的情景,那以后他不止一次缠着他,硬要吹笛给他听,渐渐的,那似乎成了他和他之间的一道风景。他喜欢李少情的笛,悠扬的、悲凉的、笛的神韵,自然地流露,没有任何挤迫感情的痕迹,那个人,是漫不经心的,甚尔有些无情的、吹出这种笛声的。可真正当他无情来听,却偏有丝丝缕缕柔情,重重将人包裹。是既远离又接近的感情,他慢慢消受,醒过来时,已陷入他怀中。
  可惜,他现在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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