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得花瓣纷飞,恰似火红的雨点翩然降下。
尽管骥良国没有春夏之别,但子矜知道,春将尽了……
因为,原本灿烂的花儿,已经落下。
(五)
在子矜归家的路上,有一家酒馆。
酒馆的店面不大,客人通常也不是很多。
但这家酒馆却是名声在外,它有一个名字叫“留人醉”。
据说这酒馆中的酒很能醉人。
酒坛子的封口一开,立时觉得醇香扑鼻。
三杯入喉,纵然你酒量不浅,也会觉得飘飘然。
或者,醉人的还不止有酒。
酒馆中有美艳的老板娘,同样也是很能醉人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他下朝归家的路上,子矜总会光顾这家酒馆。
他也是冲着这家酒馆“能醉人”的名声。
在酒馆中疏疏落落地坐着的,都是买醉的客人。
他也是买醉的客人。
他不知道醉倒之后会是什么感觉,但他看见过别人醉倒。
醉倒之后,大概总会忘却一些事情,起码在醉酒的那段时候是忘却着的。
所以,他希望醉倒。
那样的思念与心痛,能忘却一刻也是好。
他每天都到这酒馆里来,但一次都未曾醉倒。
他饮尽了一杯又一杯,但酒浆却如同白水。
身边的酒客醉倒了一个又一个,只有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喝着白水一般的酒。
直到夜幕低垂,酒馆将要打烊。
他是唯一剩下的酒客。
他举起了手,老板娘知道他要结帐,便扭着曼妙的水蛇腰款款走来。
“这么快就要走了么?”老板娘坐到他的桌子上,修长的手指不经意地点上光洁的锁骨,声音幽幽地说:“不留下来陪我?”
“家中有人相候,”不着痕迹地编了个谎言,他微笑着将钱放在桌面上:“老板娘如此美丽动人,可不是我能够消受得起的。”
老板娘咯咯娇笑着:“总有一天我非得把你灌醉不可。”
“我也期待着这一天呢……”
优雅的笑容依旧,身形已经翩然出了门外。
“真是可怜的年轻人啊……”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老板娘轻声叹息着。
——他希望,总有一天他能醉倒。
——哪怕醒来的时候,是在老板娘的床上。
***
如平时一般,子矜来到这家名叫“留人醉”的酒馆。
酒馆的人依然不多,他也依旧是喝到酒馆中只剩了他一个。
他举起手,想要唤老板娘来结帐,却发现旁边的桌子坐了个红衣的少女。
子矜想,大概适才是太专注于杯中物,才没有注意到这个少女。
酒馆的来客鲜有女性,但这少女显然不是来喝酒的。
她在专心地编着绳结,桌上还放着不同颜色的丝绳。
似乎感觉到子矜的眼光,少女抬起头,向他一笑。
他也报以一笑,以示礼貌。
之后老板娘走过来,子矜如往常一般地结了帐,离开了酒馆。
往后数天里,每当子矜来到那酒馆,总能看到那个红衣少女。
她总是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的那张桌子,编织着绳结。
而每当子矜好奇地看着她时,她都似乎能感觉到一般地,抬起头来,向他一笑。
——这一笑中或许包含着别样的情思,但每当看到那样的笑容,子矜不觉排斥,反而心下里会安然了一些。
之后他便也会礼貌性地,报以一笑。
终于有一天,他开口问那少女:“妳很喜欢编绳结么?”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笑道:“其实,我更喜欢解绳结。”
“哦?为什么呢?”
“绳结,好比心结……”少女娓娓地说:“把绳结解开,心结就解开了,那不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吗?”
听到少女天真的话,子矜不禁笑了笑。
从前他也认为,这世上没有不可解的东西。
只要用心,只要专注,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就像是,解开一个绳结一般。
绳结,无论简单,还是复杂,只要能够编织成,总有可解的办法。
只是,心结却不比绳结。
那些束缚在心上的痛苦,越挣扎,只会缚得越紧,扎得越深。
什么是愁,什么是苦,只有亲身体味过才会清楚。
只可感受,无可言传。
子矜沉默着,又喝了一杯酒,似要掩饰脸上的落寞之色。
“你很喜欢喝酒么?”这次发问的是那个少女。
“不喜欢。”子矜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喝呢?”少女问道。
“哈哈……”子矜被那少女认真的表情逗乐了:“因为我想喝醉。”
少女闻言,轻叹了一声:“但你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喝醉,是吧?”
子矜敛起了笑容。
这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一语之间却被捅出。
少女从桌上拿来一个青蓝色的绳结,那绳结编成一个漂亮的如意双环。
她把那绳结递给子矜。
“给我?”子矜疑惑。
“试试把它解开吧。”少女笑道。
那绳结看似简单,实质上要解开还得花上相当的功夫。
子矜向来对此道并无研究,解起来甚是艰难。
少女含着笑,在旁边只托着腮看着,却并不出言提点。
解了半晌,子矜无奈地笑笑:“非得解开不可么?”
少女调皮地笑道:“那你想不想解开心结?”
想到适才这少女竟可一语道破自己的心事——这绳结中,莫非真的藏着销愁之方?
当下便振奋精神,继续摆弄着那个绳结。
幸而子矜向来是心思敏捷,终究让他寻着门道。
随着绳结解开,一张小字条掉了下来——这字条,原来是裹在绳结之中的。
看到那字条,子矜不觉失笑。
“举杯销愁愁更愁。”
天真的少女,终究还是天真的。
她不能明白的事情,终究还有许多。
“多谢了。”子矜笑道,却又举起了酒杯。
“我说得不对么?”少女皱眉道。
“对,很对——”子矜一边说着,一边又将杯中酒饮尽:“可是我还是非喝不可。”
少女将酒斟入子矜的杯中,然后把酒杯拿到嘴边抿了抿。
“不好喝。”少女眉头皱得更深,就像喝到苦药一般。
子矜笑道:“这是烈酒,不适合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喝。”说完将酒杯接过,继续自斟自饮。
“你真的……那么想喝醉么?”
似乎听到少女如自语一般的问话,却听不清晰。
“妳说什么?”子矜问道,但好象连自己的问话也听不清晰,慢慢地,便觉得一阵昏眩。
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少女幽然一叹:
“其实喝醉的感觉,并不好呢……”
当子矜醒来时马上觉得头痛欲裂。
环顾一下四周,陈设都很熟悉。
——他该庆幸,现在他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老板娘的床上。
那个小丫头在酒里放了迷药,这点他早该知道的。
床边放着个青蓝色的绳结,跟他曾经解过的一模一样,显然就是那少女的杰作。
用同样的手法解开绳结,不出所料地发现其中同样藏着一张字条:
“如何?喝醉的感觉很不好吧?”
他不禁笑了,大笑着。
自他从骥良国回来,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怀。
从此,子矜再没有去过那家名叫“留人醉”的酒馆。
***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总是一句长辈们用以逼婚的最佳籍口。
长辈们似乎都有这样的私心。
希望能快一点看到四代同堂,儿孙满地的情景。
表面上说,是为了跟祖宗有个交代。
实际上,却是这样的情景能够抚慰他们逐渐寂寞的老怀。
长辈们的私心,往往就是年轻人的困扰。
一路上,媒婆絮絮叨叨又夸张无比地说尽了女方的诸般好处:
“她是大家闺秀啊,琴棋书画这种小事当然是不在话下……”
“她的手可巧呢,方圆百里内再没人能赛得过她……”
“她冰雪聪明,还善解人意……哎呀,真是又温柔,有大方……”
假如媒婆说得都是真的,这世上就没有母猪,只有貂禅了。
但在子矜看来,媒婆说的这一大通都比不上他父亲的一句话。
“她是我们家的一个远亲,”他父亲说:“我希望你能娶她。”
希望,其实就是命令。
父亲的命令,他不能违抗。
行到一处花园,媒婆突然收了声。
子矜知道,应该是地方到了。
不远处的亭台上,坐了个红衣的美丽少女。
那袭红衣,那个少女,他都不陌生。
如以往一般,少女仿佛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向他回眸一笑。
忽然起了一阵风,轻轻的,暖暖的。
曾有的伤口,在这阵和暖轻风的抚慰之中,慢慢在愈合……
“我叫樱,”少女笑着问:“你就是子矜么?”
明知故问的一番自我介绍,依旧是少女的天真。
樱……骥良国中,那灿烂如火的花儿。
这曾经让他怨恨的花儿,现在,却要由它来抚慰自己受创的心灵。
莫非……就是天意?
媒婆正要介绍:“这位就是……”
“不必了。”子矜摆手,让媒婆停下来。
他走上前,牵起少女的柔夷。
少女粉面含羞,但水样的眼波却也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子矜柔声问道:
“妳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六)
绯衣家是影都中颇有影响力的一大宗族。
绯衣家的长子成婚,相关的人,不相关的人,都会来拉个关系,凑个热闹。
宅第中到处张灯结彩,仆役们来来往往,好不繁忙。
大厅上筵开数十席,宾客们觥筹交错,笑语不绝。
儿子成家立室,媳妇又是知书达礼、温婉可人。
这段亲上加亲的婚姻,令一向严肃惯了的老爷子也十分高兴,更是破例浮一大白。
子矜站在门前,迎接着各方亲友与来客。
筵席早开,但门前宾客依旧络绎不绝。
这些迟到的宾客,大都是来自域外,长途阻隔,延误了一些时间。
也因为距离的关系,这些客人也大都是多年不曾见面的。
所以一见之下,不免要寒暄一番。
子矜微笑地应答着,未见有丝毫的不耐。
宾客们到内堂见到他父亲,总会要夸奖一番子矜的温文有礼、应答得体。
尽管迎接的工作很繁忙,但子矜却觉得很平静。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安然,似乎能够令他坦然地面对任何事情。
或者,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会自然而然地收起往日浮躁的心情,走上前一代所走过的路——那条,曾经为自己所嗤笑的路:成家立室,开枝散叶。
责任,总有一天会超越情感。愿意不愿意,已经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当过往的飞扬跳脱沉淀下来,自然而然便成了一种成熟稳重。
此时的他,只挂心着房中的樱:是否为着孤单一人而寂寞难耐呢?
远处来了一队马车,子矜想大概又是哪位亲朋吧?当下便整理好仪容准备迎接。
领头的一辆车上,一个军人装束的人跳下车来,上前通报:
“骥良国都骑将军,月师方大人携公子无珞到贺!”
子矜愣住了,不能有一点反应。
虽然明知道月师方是要来的,还知道他会把儿子带上。
子矜当时想,以自己现在的心境,必定可以很坦然地面对他,面对曾有的过去……
然后,与他把酒共话,就像从前一般。
他们,毕竟是好友啊!
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月师方”三个字如一支利箭,将他辛苦粉饰起来的平静瞬间击得粉碎。
他苦笑,嘲笑着自己说不出口的凄凉与悲哀。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情,注定要背负一生。
自欺,欺人。
“嗨,子矜,干嘛摆那种表情看着我?”不觉间,月师方已经走到他身边:“不会是已经忘掉我了吧?”
“怎么可能?”子矜笑道,却是勉强的:“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哈哈,好!”月师方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子矜的肩膀说:“果然是好友,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子矜微微弯下腰去,不着痕迹地卸去肩上的手,看着月师方怀中的小婴儿,问道:“这就是你的儿子吗?”
“是啊,叫无珞。”月师方笑道:“是第一个孩子,今年刚满了一岁。”
小家伙似乎是刚刚睡醒,揉了揉眼睛,然后伸着懒腰美美地打了个呵欠,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
他好奇似的盯着子矜看了好久,终于甜甜地喊了声:“漂亮姐姐!”
子矜怔了一下,随即对月师方笑道:“很可爱的孩子呢。”
“那当然,”月师方爱怜地捏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耳朵:“亲戚们都说他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
“是么……”子矜微笑道:“那怪不得了。”
月师方细细地将子矜端详了许久,才笑道:“三年不见,你变成熟了,好像真开始有那么点一家之主的架势。”
“年纪大了,阅历多了,自然就会变得稳重些。”子矜说:“倒是你,一点都没变。”
“喂,你这是褒还是贬啊?”月师方不满地说:“看来我刚才是把你夸错了。”
“呵,我是说笑的。”子矜笑道:“跟我进来吧,父亲在里面等你好久了”
***
大厅中的喧闹仍在继续,但这种喧闹对于数年不见的友人来说,也许并不适宜于叙旧。
起码,在子矜邀他到花园中小酌时,月师方就是这样想的。
小几上摆好了酒杯和酒壶,子矜与月师方各据一方坐定。
“刚才的酒席上,没看到你喝酒呢。”月师方笑道:“记得从前,你的酒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我戒掉了。”子矜淡淡地说,接着为自己和月师方斟上酒:“但难得你来,倒是不妨破例。”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不醉无归。”
“哈,醉的恐怕只有我吧?”月师方不禁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究竟差到个什么程度。”
尽管这样说,月师方还是一仰头将子矜所斟的酒饮尽。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着别后的情形。
尽管子矜担任的是文职,但与武人出身的月师方却从来不必担心缺少共同话题。
酒逢知己本应是千杯少,但今天的气氛却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连一向敏感不足的月师方也觉察得出。
“子矜,你怎么了?”月师方眯着眼打量着子矜:“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好像缺乏了点幽默感。”
“没什么,”子矜微笑道:“大概是今天,心情有点复杂。”
“是吗?哈哈哈,那是正常的。”月师方大笑着,那笑容中的醉态已经十分明显:“哪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前不会觉得心神不定?”
子矜只笑着为月师方又添了酒,并不言语。
“记得从前……你是把头发盘起来的……”月师方一边喝一边说:“你今天太安静了……是因为把头发放下了的关系吗?”
发型的改变,是从骥良国回来之后开始的。
他竟是……一点都没有发觉么?
子矜凄然一笑:“师方,你醉了。”
“……不过,放下来也有放下来的好看……”月师方继续自顾自地说,根本不曾听到子矜的话:“对,放下来好看……就跟有天……哈,我的梦中情人一模一样……”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减弱,终于是醉倒,趴伏在几案上。
子矜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月师方身边,修长的手指拨开上面的几缕碎发,然后又轻抚上那已醉成酡红的脸庞。
这一张醉容,当天曾多么深地看在了眼底,而他,居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只有在醉了之后,才会说让我欢喜的话么……”
苦笑地说着,是深深的无奈。
而他自己,不过也只有在月师方醉了之后,才会对他说:
“其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俯下身,轻吻上闭着的双唇,紧贴着,难以抑制想要把吻加深的冲动,却又深怕惊醒了醉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