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
月师方喊了一声,那掌柜马上上前来伺候:“您老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问你,”月师方笑道:“下面那么多人在干嘛?”
“哦,是这样的,小店正在进行拼酒比赛。”掌柜解释道:“最后获胜的可以得到一坛千年陈酿,那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呢!”
“呵呵,有意思。”月师方不禁笑道。
“确实有意思。”子矜也笑了,对月师方说:“伯父不是爱喝酒吗?那就让我把那坛陈酿赢回来,送给伯父当礼物好了。”说完,一个纵身,便直接从二楼跃下,轻轻落在当中的一张桌子上。
周围的人突然看到有人如仙子下凡一般降落到自己面前,都不禁看呆了。
月师方放心不下,紧跟着就下了楼,掌柜在他后面小声说:“月大少爷,您不是也要参加吧?您知道……您那酒量……实在是……”
“放心,”月师方回头一笑:“我只是去当裁判,你不会有意见吧?”
掌柜讪讪地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楼下的人终于是回过神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美人,你是从哪来的?”
“是不是来陪大爷们喝酒的?”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子矜轻轻从桌子上跃下,冷言道:“我是来跟你们拼酒的。”
笑声不但未曾止歇,反而是更厉害了。
“他是我的好兄弟,从邪能境过来。”听到月师方出声,笑声才停了下来。
月师方拍着子矜的肩膀,笑着对众人说:“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承让。”
有一个人走上来说:“虽然是拗不过月公子的面子,但拼酒场上无兄弟,咱们杯中见真章!”
“哦?”子矜冷笑道:“只用杯么?”
“哈哈哈……”那人不禁大笑道:“小兄弟口气可不小,难道你想用碗?”
“拿坛子上来吧,”子矜对周围那些嘴张得可以塞进鸡蛋的人嫣然一笑:“这样比较快。”
月师方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他从来不曾见过子矜喝酒。于是便低头凑在子矜耳边问道:“喂,你行不行啊?”
但子矜的回答却不禁让月师方大为紧张:
“没试过,试了就知道了。”
不过事实证明,月师方的紧张完全是多余的。
偌大的一层楼,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醉倒的人,还有就是堆积如山的空酒坛。
子矜却还是面不改色,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手晃着个还剩半坛酒的酒坛子:
“还有没有人要来挑战啊?”
没有反应。整个酒楼站着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掌柜和月师方。
“真是一群没出息的窝囊废,喝这么点就醉死了……”
子矜仰头将手中的半坛酒一饮而尽,低下头时就看到月师方一脸崇拜表情地看着自己:
“子矜——你好厉害哦——”
听到这一声,子矜不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师方,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好不好?!好恶心啊!”
“我喝一坛就已经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啊——你真是我的偶像啊——”
“肉麻……喂!放——手——不要抱着我!”
看着两人打打闹闹地出了酒楼,掌柜还在哆嗦个不停:
“一百坛酒居然被他一口气喝掉了五十坛,太可怕了……不行,这个人以后一定要列入黑名单……”
(四)
月师方家中有一片广阔的庭院。
没有曲径幽廊,花港鱼塘,平平地就是一片庭院,石桌上置着酒壶,武人简约的气概便是如此。
只是在庭院的四角都种着大小不一的花树,有的根系庞大,在地面上突出粗壮的虬枝;有的宽仅一围,但树干依旧显出刚健的美态。
花树形态不一,但有一点总是相同的:累枝的花朵,红得浓郁而热烈,令人一见便有热血沸腾的感觉。
“师方,我想问你,”子矜手拈酒杯,看着庭院中那几株艳红如火的花树:“这是樱花吧?我从来不曾见过沙漠中有那么鲜艳的花。”
“这是绯裳焰樱,这里特有的品种。”月师方枕着手靠在椅子上:“漂亮吧?在我成亲那天,那些亲戚朋友肯定会送我一堆这花树的种子。”
“你?成亲?”子矜不由得惊讶起来,他来骥良国也有几个月了,却从来没有听月师方提起过。
“是啊,前两天被老头拉去相亲,觉得对方还不错,于是就说定了。婚期大概是下月初三。”月师方说。
“那就是还有十天不到,不会太仓促了吗?”
没有听出子矜声音中的激动,月师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早点搞定算了。看到弟妹们都成了家,老头就看不惯我一个人单身。被他念了那么多年,我也实在是烦了。”
“你……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总得选个自己喜欢的吧?”子矜觉得自己的话,完全是言不由衷。
“选个喜欢的?哪有那么容易啊!”月师方侧过头来,看着子矜:“假如你是女子的话,我就没有必要烦了。”
子矜不禁脸上一红。
“哈哈,我是开玩笑的。”月师方笑道:“反正那个女孩也不是我讨厌的类型,只要能凑合着过日子就好。婚姻啊,真是快乐的地狱。娶妻,生儿,最后两腿一伸归西去,一辈子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么?”
听着月师方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子矜实在是越听越气。
“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那么不负责任,你真是……无药可救的笨蛋!”
说完,转身就走了。
无端端地被人指着鼻子骂,月师方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他那么生气干嘛啊?”他搔了搔头:“要进地狱的人该是我吧……”
子矜靠在房门的门板上,还在生着闷气。
他不是在气恼那个迟钝的大木头,而是在气恼着自己。
好友将要成家立室,明明自己应该祝贺他,为他高兴。
但为何自己不但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还这样生气,生气得语无伦次。
这是他第一次,在重视的友人面前这样地失礼。
或者,该跟他道个歉吧?
总不能,让自己这些无来由的情绪影响到他的心情。
——到底还是朋友呢。
一开门,却看见月师方正在门外,举起手来,似乎正要敲门。
对望着,愣了三秒……
“对不起!”两人同时说道,然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子矜笑道:“你又没错,道什么歉?”
“我不知道啊,”月师方讪讪地笑道:“看到你生气,我想应该也是我说错话了吧。”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子矜的声音很低,月师方没有听得清这一句话:
“你在说什么呢?”
子矜闻言一怔,随即笑道:
“我是说,今天的花开得很美。”
“是啊,”月师方也笑道:“再过上几天,会更美呢。”
风吹过,送来一阵温热的花香。
骥良国中没有春天,这样的时节,已经燥热如同仲夏。
“那,我祝福你了。记得要白头到老,别辜负了别人。”
“哈,既然你这样说,我一定遵命。”
清脆的,碰杯的声音。
***
“喂喂喂——师方你到底要拉我带哪里去?”子矜被月师方拖着走,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我带你去的,自然是好地方!”
“哼,你会带我去的从来就没有好地方。”
月师方突然停下,跟在后面的子矜差点控制不住撞到他身上。
“那我问你,”月师方说:“你已经行过冠礼好几年了是吧?”
“是又怎么样?”
“你家的家规也很严的,对吧?”
“对啊。”
“这就对了!”月师方在手掌上一击:“这里对你来说绝对是增长见识的好地方!”说完往旁边的建筑一指。
子矜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牌匾:丽红院。
“如何?是好地方吧?”月师方笑容满面。
“这是……妓院吧?”子矜觉得头上开始冒出黑线。
“正确!男人像你这种年纪居然还没碰过女人,那才是人生一大缺陷!走吧!”
“……喂!不要拉着我!我不要进去啊!”
看着在另一边与同僚们一起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月师方,子矜的心情很复杂。
真的很复杂。
无疑,月师方的用意是好的,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来此寻欢作乐也是他的目的。
“我已经忍很久啦,”月师方说:“有你在我旁边,周围十尺都不会有女孩子靠近。”
在街上是如此,在此地也同样不会有女子近身。
子矜身上仿佛就有着这样一种气息:从男子的眼光看来是一种犀利的锐气,而从女子的眼光看来则变成一种冰冷的杀气。
在大街上走的时候无论少女少妇见到他总要绕路而行,而就算到了这种烟花之地照样没有女子敢上前服侍。
他就这样一个人喝着闷酒,反正无论喝多少,总是不会醉。
在沉入温柔乡之前,月师方回头向他一笑:
“还有几天就要成亲了。往后大概就没有机会再来。当然得把握最后的机会尽兴一番。”
他真要为那位新娘子感到悲哀——虽然他与她素未谋面。
他们在那边喧闹着,仿佛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莺声燕语,间中夹杂着几声豪放的笑声。
子矜能分辨出,哪一句话,哪一声笑是出自月师方的。
又是一杯琼浆入喉,却品不出香醇。
所有酒在他喝来都一样,都跟白水一个味。
纵然他想醉,却还是得清醒地看着、听着那必然要让他看到、听到的一切。
欢笑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那些同来的僚友三三两两地被娇娥们搀扶着,各自入了房。
子矜端着酒杯斜瞥一眼,见月师方趴在桌子上,显然已是醉倒无疑。
一旁的歌女掂起莲步,正要上前伺候,却不防被一声低沉的呵斥吓了一跳:
“出去。”
歌女转头,看到另一边的子矜还举着酒杯,却用冰冷得使人胆寒的目光盯着她。
“出去。”子矜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阴沈得可怕:“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歌女连行礼都忘了,就惊得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子矜站起来,将房门关上,以防那些歌女再进来纠缠。
他靠在门板上,默默地凝视着醉得人事不醒的挚友。
“笨蛋……自己酒量浅就不要逞强了……”
不晓得那人是否还听得见,但嘴里还是不忘碎碎地数落着。
任由他趴在那里,只怕非得着凉不可。
子矜于是便走到月师方身边,想将那烂醉如泥的家伙扶往睡榻。
月师方身形高大,由子矜那略显单薄的身子搀扶起来甚觉吃力。一段不长的距离却走得摇摇晃晃,在睡榻前还不小心一个错步,立身不稳,竟是令月师方的身体直直地将自己压在榻上。
倒下一瞬,叮一声,发簪落地。
原本盘起的长发漫散而下,在睡榻上铺开光亮旖旎的黑色一扇。
未及惊呼出口,耳边却听得压在身上之人发出的一声低吼。
子矜心下一骇,直觉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想要翻身将月师方推开,但月师方双腿一夹,双手一按,子矜便如同被钉在睡榻上一般无法动弹。
四目相对,子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过。
在他熟悉的友人脸上,睁着一双他所陌生的锐利的金瞳,贪婪、饥渴,如同面对爪下猎物的猛兽的眼睛。
本来子矜的功力就算逊于月师方却也不至于无法抵抗,但处于迷狂状态的月师方力气陡然之间竟似是大了十倍不止,所有的防守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通通化解。
“师方,是我……我是子矜啊!”
明知他的意识已经迷失,再怎样的呼唤都无济于事。
但子矜还是一边反抗一边嘶哑地呼喊着,只为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双手幻化的利爪在将衣衫一一摧枯拉朽的同时,也在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这已经是最佳的解答。
没有侥幸,没有希望,剩下的只有纵欲的本能。
点点血迹在白玉般的肌肤上绽放得艳冶如花,衬在花下的是吸吮过后斑驳的青紫以及纵横如川流的浊白。
终于,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到了床边。
放弃了所有无意义的挣扎,让身体与对方尽情迎合。
不完全是因为逐渐攀升的情欲淹没了理智。
他的理智一直很清醒,清醒地感知到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情欲,如酒。
有人饮之感觉醇厚,有人饮之感觉辛辣。
但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舌底却毫无味道。
如果他可以就此醉倒那该有多好!
醉,狂欢,野性的交合,如果能融入其中,总算还能有肆意的快感留存。
但对他而言,酒不能醉,欲不能迷。
他的理智依旧是这样顽强地清醒着,清醒得足以让身体放弃抵抗,然后继续清晰地体味着鲜活的疼痛。
——由内而外,通通都撕裂了。
他无意中侧转头,却看见窗外飘下点点红瑛。
“这是绯裳焰樱,这里特有的品种。”
“在我成亲那天,那些亲戚朋友肯定会送我一堆这花树的种子。”
室内春光宣泄,室外春意盎然。
他轻轻一笑,闭了眼,重又转回头去。
——再过几天,你就是要与别人成婚的人了……以后就会为人夫、为人父……
——既然缘尽,何必又要给我这样的忆记,让我今生今世,再也洗刷不清……
***
看到子矜在整理着行装,月师方不禁觉得有点意外。
“要走了吗?”
子矜点了点头,然后说:“你的婚礼,我不参加了。”
“啊?为什么呢?”
“家里……有点事,父亲让我马上启程。”再次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子矜只埋头继续收拾着行李,不敢抬头正视月师方的脸。
“是吗?那太可惜了。”月师方惋惜地说:“还想着把我的未婚妻介绍给你认识呢。越来越觉得她还是个不错的女孩。”
子矜闻言,不禁心中一痛,但还是勉强地没有露出声色,只淡淡地笑道:“那你可要好好对待她,莫要辜负了人家。”
“哎呀,”月师方挠了挠头:“明明我比你大耶,怎么总是由你来教训我?”
罕有地,这次子矜并没有反驳。
行李已经差不多收拾停当。
子矜没有说话。月师方也百无聊赖地旁边,不知该干些什么。
——他只觉得,今天的气氛有点奇怪。
他正在发呆,却不防子矜突然问了句:
“那天的事,你真不记得了吗?”
“啊?哪天?”直觉的反应,不假思索便冲口而出。
“就是……在丽红院那天。”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喝醉之后可是真的不省人事啊,哪记得什么事情?”月师方不明白为何子矜的声音会突然之间变得局促起来,想了想,随即就恍然:“哦,不过你放心,那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件事?”这次是轮到子矜觉得惊讶了。
“第一次经验不足,这样的糗事是难免的。”月师方笑着用力一掌拍在子矜的肩膀上:“下次我替你找个没那么凶悍的姑娘,那就不会弄得满身是伤了。”
子矜微微一怔,这个回答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但不久也就释然,心知他终究还是不记得,否则就不会在那天醒来之后还问自己为何会在那里。
不过不记得也是好事,知道了,徒增双方的困扰而已。
“即使你赶着要走,也等吃过晚饭再睡一觉再走吧?”月师方说:“吃饱了,养好精神,才能更好地赶路。”
“那……好吧,”子矜笑道:“还记得你说‘吃更多东西是为了走更远的路’。”
“那当然!”月师方看到子矜笑容恢复,心下也觉得安然些:“我说的话自然都没错!”
两人走出房间,并肩走过种着绯裳焰樱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