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看到卿泠,就停了下来,微笑着对他说:“卿泠,你来了?”
“父亲,”卿泠行了一礼:“您唤我来有什么事情呢?”
“是这样的,”绯衣从书架上取出一幅卷轴,交给卿泠:“这幅画是赠予澄都天弦家的。本来我是要亲自去,但因为有事耽搁,所以要让你替我走一趟。”
“是的,父亲。”
“元秀会跟你一起去,有什么事情可以与他商量。”绯衣笑着说:“这段时间家里没什么事情,你就在澄都玩玩再回来吧,也好增广见闻。”
元秀马上单膝跪下:“是!属下一定会好好保护少爷的安全。绯衣大人,请您……也要多多保重……”
绯衣走过去,轻柔地抚着卿泠的头:“卿泠,你已经长那么大……也该要去历练一下了。”
卿泠觉得有点奇怪,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怎么却有种异样的凝重感。
大家,都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这种压抑让他觉得沉闷,难耐,但偏偏每个人看到他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那些笑容就这样堵住了他的口。
他只能默默地接过卷轴,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
***
卿泠来到澄都已有数天。
澄都是一个比他自小居住的影都更为繁华的城市。
连街上行人的打扮却也与别处不同,特别光彩照人。
怪不得父亲希望自己到这里多游历一阵。
天弦家的人待他很友善,还提出要当他的向导,带他四处游览。
不过卿泠婉转地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他觉得,既然他是来历练的,还是自己走比较好。
回到客栈时,卿泠看到元秀在收拾行李。
“元秀,我们要回去了吗?”
“不,绯衣大人来信说……骥良国的月师方大人,邀请少爷过去作客,所以……”
“元秀,父亲不是说要在我的冠礼时邀请他们过来吗?”卿泠不禁皱眉,到骥良国的路途之艰苦,他可是体会过的,而且来回一趟少说也得十天半月。既然很快又可以见到,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呢?
“属下不知,这是绯衣大人的意思……”
元秀虽然是低着头,但卿泠还是发现了他声音中的异常——似乎,带着哭腔。
“……元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
绯衣坐在囚车中,正被推往法场。
他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衣袍,临行时还有人为他梳妆。
白色的新衣,干净的妆容,掩盖着伤痕累累的身和心。
囚车也是经过特制,上面还饰有许多宝珠饰物,有如富贵人家日常出行的车辆。
这就是对于一个无力保护自己族人的一族之长,即将赴死的特别优待么?
绯衣不由得在心中嗤笑着:好一件华丽夺目的牺牲品。
“元秀,法场是在哪里?”
“应该是在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
听到元秀讲完事情的始末,卿泠就马上日夜兼程地赶回影都。
“叛乱罪……”
每当他想起这三字时都觉得手足一阵冰凉。
被罢黜出朝的绯衣家早就与世无争,过着平常人一般的日子。为何还是有人不愿放过他们呢?
明知道自己回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被抓而难逃死厄,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赶了回来。
他感到心中有一种呼唤,呼唤他回来。
或者是被卿泠这种一反常态的举动惊呆了,元秀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没有对卿泠这样显然是自杀的行为加以阻止。
大概,他们内心深处的愿望都是相同的。
人群聚集得越来越多,还夹杂着唏唏嘘嘘的议论声。
绯衣向人群扫视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那个想见的人。
“还有一天,我会设法……”昨天月师方来到狱中,是这样跟他说的。
所以今天,是肯定不会出现了吧。
“真是个笨蛋……”绯衣心中暗骂了一句。
前方已经能看到法场上的帷幔,还有黑衣的监刑官,红衣的刽子手。
“少爷,看!是法场的帷幔!”元秀喊道:“就在前面,快到了!”
卿泠不禁一阵激动,正要和元秀一同上前,却不防被一队人马拦住。
“小美人,要到哪里去呢?”为首一个棕色头发的人不怀好意地说。
“糟了,是罗睺家的人……”元秀小声对卿泠说。
“记得……我们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吧?”
棕色头发的人欺上前来,卿泠马上躲到元秀身后。
棕色头发的人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让人很是不舒服:“你不记得没关系。对于美人,我的记性一向很好……你是叫‘绯•卿泠’吧?哈哈哈……”
他身后的武士双眼紧盯着自投罗网的两个人,只等主子一声令下就要扑上。
元秀挡在卿泠前面,小声说:“我一说‘跑’你就赶紧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卿泠点了点头。
棕色头发的人喊了声:“抓住他们!”
他后面的武士一哄而上。
元秀念动法诀,霎时浓雾弥漫。
“跑!”元秀大喊道,但只见卿泠却像被下了定身法般一动不动。
“快跑啊!”元秀着急了,眼见浓雾已经开始消散,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但卿泠还是在原地站着,如同入定。突然一道白光冲开浓雾,包围着卿泠的全身。
一个武士冷不防从旁边杀出,冲上去想抓住卿泠的手,却被一股强大的气劲弹开,摔在地上,全身骨骼尽碎,登时气绝。
“少爷,你……”
元秀盯着像脱胎换骨了一般的卿泠,一阵寒意不禁从背上升起。
因为卿泠浑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死亡气息。
绯衣跪坐在法场上,手脚都套着镣铐,后颈上还插着锁功针,以防他逃遁。
在族人都死尽的情况下,逃跑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能承担起保护族人的责任,他这个族长正该一死谢罪。
朝上的人,总喜欢做多余的事情。
看看时辰将到,监刑官正要下令,却看见有两个绿衣的官员走上法场,对监刑官耳语了几句。
监刑官无奈地摆了摆手。两个绿衣官员向监刑官行了一礼,就向绯衣走来。
“你们……这是?”绯衣见那两个绿衣官员竟开始为自己打开镣铐,不由得大感惊讶。
“你很走运,生了个好儿子。”一个官员说。
“我儿子?卿泠?他怎么了?”绯衣疑惑之余感到有点紧张。
“他现在是‘迷之长老’的继承者,”那个官员说:“你的刑期会押后。不过放心吧,邪主很可能会因此赦免你的。”
邪能境中的长老有好几人,各自分管不同的领域,是邪能境中地位最为崇高的人,连邪主都要敬他们几分。
在一任长老的肉身死亡之后,他的灵魂会自动寻找适当的继承者。继承者将继承上任长老的能力和记忆。
而“迷之长老”掌管的,便是黄泉之上、阴阳不知处,也就是,亡者的归途。
绯衣笑不出,要笑也只可能是苦笑。
谁来告诉他,这只是上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千方百计希望这个孩子能远离权力的旋涡,现在却还是成为了长老的继承者。
天意,命运,就是这样残酷地不可违抗。
心中所有的希望,无一例外地一一落空。
感情如是,事业如是,责任如是,名声如是……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族长、称职的丈夫,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子矜啊子矜,你这一生注定就是一个可悲的失败者!
他看到卿泠走上了法场,身上穿的还是上次所见的那件淡绿色长袍。
他走上前来,将绯衣扶起。
“父亲,您受苦了。”
还是从前像一般的温和的声音,只是脸上带着陌生的冰冷的笑容。
这是错觉吗?绯衣希望,真的是错觉就好了……
“孩子,我没事。会受苦的人,是你啊……”
(三)
“绯衣叔叔,在这里还住得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好了。”
“我很好,劳你挂心了。”绯衣笑道。看到无珞罕有地一身正式着装,他又问道:“是要到哪里去吗?”
“是啊,”无珞答道:“老……不,父亲今天从东域得胜归来,我要到城外去接他。”
“能够得胜,实在是太好了。”绯衣微笑着说。
“得胜是肯定的,那些蛮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堪一击。”无珞的表情透着点不屑:“只是这次也打得太久了,居然拖了一个多月才把他们给收拾掉。”
绯衣闻言不禁笑了,年轻人的朝气实在教人激赏。
“你快点去吧,否则你的父亲可要等得着急了。”
“好,那我走啦!父亲回来后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在卿泠担任“迷之长老”并得名“迷•尘路”之后不久,邪主便颁下谕旨,免去绯衣的死罪,改作流放。
再之后,他就被月师方接到骥良国、月家的府第中来了。
来此已将近两个月,但绯衣还是觉得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
有别于邪能境阴冷湿润的环境,这里的空气太干燥,阳光也太猛烈。
记得从前来的时候,也从未试过有现在这种不适的感觉。
果然是伤体未愈的关系吗?
绯衣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不足十日的牢狱之灾却足可以将数百年的修为都报销掉。
邪能境在其它方面或者并不能算是实力超群,但在监狱这项上还真是水平一流。
他们一家的人待他都很好。
尽管月师方在他刚来数天之后便要外出征战抵御外族入侵,但无珞还是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恐怕这也是师方的嘱咐吧。
上行下效,下人们看到主子对他如此恭敬,当然也不敢有所怠慢。
但他们款待得越是周到,无珞对他越是恭敬,绯衣就越是觉得不自然,脸上的笑容快要僵硬了,胸中积聚着的闷气却是无处发泄。
他只能坐在那张椅子上,间或被推到庭院中呼吸一下燥热的空气,就像现在一样。
今天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闷热的气息在胸中翻涌,他又开始感到阵阵昏眩。
“臭小子,不是叫你到城外等着接我吗?那么久,跑到哪野去了?”
“老头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你教的么?”
外面传来一阵吵吵嚷嚷,听声音,应该是月师方跟月无珞回来了。
“那你得看时候啊!你知道你害我在大太阳底下傻站了多久吗?!”
“要说等得久,我才等得久呢!打那群蛮子而已,居然要拖一个月?!”
“臭小子,你懂个屁!临阵对敌的事,你这个窝在家里睡大觉的家伙少来插嘴!”
“什么‘少来插嘴’?老头子,别忘了上次打猎时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臭小子,你就净会翻这种陈年老帐!就没点新鲜的?!”
“老……”无珞正要反驳,但突然很自觉地收了声——他看到绯衣正看着他们两个。
原来他们两个边走边吵,不知不觉已经吵到绯衣跟前去了。
月师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呃……让你看笑话了……吵得兴起,都忘了家里还有客人。”
也许是未曾见过这种阵势,绯衣愣了一会儿才笑着答道:“怎么会呢?妨碍到你们,抱歉的该是我才对。”
月师方将绯衣仔细端详一番,说:“子矜,你的气色变差了。”
他用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会呢?这样地静心疗养应该会转好才是……”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儿子无珞身上:“是不是你在偷懒?”
“喂,老头子你……”无珞不服气,习惯性地正要争辩。
“不要冤枉无珞,”绯衣这时笑着插口道:“我可以作证。”
“不行,”月师方说:“改天还是找宫里的太医给你看看好了。”
“咳,我说‘父亲’啊,”无珞显然对这个称呼并不习惯:“你回来之后,甲胄还没解呢。”言下之意,是在提醒:这是失礼了。
“哦,我又忘了。”月师方笑道:“不着急,待会儿吃晚饭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慢慢叙旧。”
绯衣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便又看着月师方和无珞这两父子边走又边开始指手划脚、不知疲倦地斗起嘴来。
这种吵闹的场景,多多少少有些儿熟悉呢。
师方的精神也总是那么好。
只是……
绯衣不着痕迹地一笑,羽睫垂下,只看着膝上的双手。
修长洁白的手指原本是交叉着,然后又慢慢分开,轻轻摩挲着衣袍上的绣花。
衣上花,尽管描画得再好,终究已经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当岁月只遗下仅供追忆的痕迹时,心已经石化,逐渐被沙漠上的劲风研磨成灰。
***
此地骥良国的都城,凛桃城。
骥良国处于西漠中央。不同于中原与魔域的人魔对立,杂居在骥良国中的人与魔却能和睦相处,共同为共有的国家而出力,也共同为各自的生活而耕耘。
这种融洽、包容的氛围吸引了来自各地的商贾、艺人,也吸引了许多前来游历的年轻人。
绯•子矜就是其中之一。
“我说子矜啊,”月师方说:“你家那两个弟妹尚未成年,你父亲又总是忙于朝政,他又怎么肯放你出来四处玩呢?”
子矜与师方所在的两家世代交好,加上两人又是自小感情就不错的好友,所以子矜这次到骥良国来,月师方理所当然是要作为向导,一尽地主之谊的。
“我不是来玩的。”子矜正色道:“父亲年纪已经不小了,身为长子,家主的责任迟早都要担负起,早些出来历练总比晚些要好。”
“唉……”月师方很感慨似的叹了一声:“假如我有你一半懂事,那我家老头大概就更能延年益寿了。”
子矜闻言后没有说话,只盯着月师方看了又看,仿佛不认识他这个人。
“怎么了?”月师方问到。
“没什么,”子矜看了看天:“今天太阳会从东边下山。”
“喂,我怎么说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长辈耶,你说话就不能好歹给我点面子吗?!”
“要注意说话的人是你吧?我父亲跟你父亲也只是平辈论交,你什么时候变成我‘长辈’了?”
“但我真的是比你大嘛……”月师方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委屈得几乎要蹲在墙角画圈。
子矜只得无奈地笑了笑:月师方虽然在年岁上确实比自己大上不少,但很多时候举动却跟小孩子一般无二。
“老实说,有时候我还真怀疑你们国家的选拔制度。”子矜不无感叹地说。
“怎么说?”月师方不禁好奇。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还能当得上将军……”
“喂,我好歹也是国中数一数二的勇士,难道就那么多缺点让你数落吗?!”
“想不被人数落自己就该争气点!”
“我现在到底哪点不争气了?!”
两人就这样一边吵闹一边就穿过了大半个城。
“慢着,”子矜左右看看,觉得情形有点不对:“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
“秦风楼。”月师方不假思索地说:“那里的烟熏鸭不错。”
“又是吃?!”子矜不禁从惊愕转为愤怒:“前天带我去喝牛骨汤,昨天带我去吃红烧鱼,今天又要带我去吃烟熏鸭!我是来见识历练的,不是来打牙祭的!”
“哎,别忙生气嘛,见识一下凛桃城的美食也是见识啊。”月师方用一付教训的口吻说:“吃更多东西是为了走更远的路,听我这个过来人的话准没错。”
说完,不由分说就把子矜拽进了旁边的一家酒楼。
这是一家气派颇大的酒楼。
西漠中的酒楼似乎都有这样的特色:装饰上并不刻意求工、精美绝伦,但一般都非常宽敞明亮,让人豪气陡生而不觉拘束。
但不知为何,今天这酒楼里却显得有点拥挤了。
楼下的座位已经客满,月师方与子矜两个好不容易才在二楼找到一个位子。
“这家酒楼的生意一向都那么好么?”子矜不禁问道。
“是很好没错……”月师方也觉得有点意外:“但也没有好到这种程度。”
“嗯,依我看像倒是在搞什么庆典。”子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