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还在毫无忌惮地向前猛冲。到了破车近前,收势不住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得老高,差点把马上的人给掀下来。
马上之人急勒缰\绳,马儿在原地打了两个旋儿方才将将止住。「是谁?!谁把车子停在路中央的?」惊魂甫定,为首的「太岁」挥动着马鞭破口大骂。「来人,把前面这辆破车给小爷掀到湖堤下面去!再给我看看,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拦爷的去路,一并给爷扔到湖里喂鱼去!」
「是!」两个随从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车子前面,等到了车前却都犯起愁来。车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砖石少说也有千斤之重,而车轮偏偏又找不着半个,整个车子正像是硬生生压在地上的,别说是这两个人,就是全部十数个人一起上,想把这整个车子抬到一边也决非易事。
「少爷!」两个人颇有些为难地回头看着家主人。
「好吵,好吵。春日融融正好眠,扰人清梦者令人嫌。」车子后面突然传来的人声,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那语音清越,如高瀑泠泉,如琴角琮琮,如玉落棋盘,让人闻之心神为之一振。待那人施施然绕到车前,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来人看起来年纪不大,穿著一件补丁落满补丁,浆洗了不知多少遍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长衫,脚上拖着一双破旧草鞋,露了大半雪白的脚裸在人前。一头乌发随随便便地打了个结垂在肩头,发质乌黑油亮,倒是沾了不少谷皮稻秸在其上。脸上满是尘灰,倒看不出本来面目怎么样了,只有一双眸子神光飞扬,神采熠熠。露在旧衫外的两只手修长洁净,与脸上倒是截然不同,手里拿着一卷旧书,摇来晃去,不像个读书人,倒像个叫花子。那人虽然破衣烂衫,灰头土脸,但脸上神色自若,堂堂皇皇,目光炯炯,倒好象衣锦\冠玉一般,得意非常的样子。
「妙啊!」李崇恩不觉赞叹一声,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人身上移开。小瑞子一旁听了,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怎么看都不过是个穷酸叫花,太子殿下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居然会说妙。小瑞子暗暗摇头。跟着殿下出来,一路游山玩水的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虽然自个儿偷偷递了信回宫里,但到现在也不见有人来,看这样子,殿下再不回宫,只怕离失心疯也差不了多远了。
「又是你!」马上的「太岁」皱了皱眉,终于还是翻身下了坐骑,看起来老大不情愿地抱了抱拳。「......武琦见过......杜公子。」
被叫做「杜公子」的人啊了一声,不无懊恼地说:「奇了,明明这么打扮了,你怎么还能认出我来。」
「杜公子,杜景之。」武琦咬着牙强笑了声,「您就算化成灰了,想叫我认不出来只怕都不行。」武琦向前一步,紧紧盯着杜景之道:「杜公子,上次咱们见面之后,你过得还好啊?」
杜景之捂着嘴,眼光瞄着武琦,见他上前,急急地退后了一步。「武公子挂念了。上次嘛......呵呵,不好意思,害武少爷被督府大人狠狠打了一顿,听说十天出不了门,怎么,现在都好了?景之看武少爷神清气爽,策马踏青,看来恢复得很好呐!」
武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天,突然举着马鞭指向杜景之。
「杜景之,你别太嚣张了,我老爹怕你,本少爷我可不怕你。」
「嚣张?我吗?」杜景之指着自己的鼻尖摇了摇头,「我杜某人从来不知道嚣张为何物,要说嚣张之人,只有眼前的武少爷你啊,这杭州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武大少自称嚣张第二,便绝无嚣张第一。」
武琦冷笑一声:「杜景之,你不过仗着你曾祖是开国首辅,祖父又做过丞相,说到底,不过是依赖祖上的余荫,你当真以为我动不得你?我一声令下,立刻就把你捉到我府你,看少爷我怎么把你搓圆捏扁。」
「是吗?」杜景之微微一笑,跳到车上,穿著破草鞋的脚晃来晃去,「你说我依赖祖上余荫,我不否认,可你武琦如果没有个老爹当督府现在早被这里的百姓打成烂泥一堆了。今天我也不难为你,只要你把前日从我家里偷去的三本古书还我,我就既往不咎,不然......」
「想我还书?那不难。」武琦嘿嘿一笑,「一本书十天,只要你乖乖陪少爷三十天,少爷就把书都还给你。」
杜景之摇了摇头:「看来对你这种人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既然如此,那我还是直接去你府上找武大人要好了。反正武大人是武官,想来对我那几本破书没什么兴趣。他一向对景之照顾有加,去看看他也是情理之中的,顺便再请他整顿一下门户,想来不是什么难事。」说完了,杜景之跳下车就要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吧!」武琦使了个眼色,身后的随从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杜景之,枉费你号称杭城第一才子,居然会这么呆头呆脑地自投罗网,你以为本少爷会那么容易放过你吗?」
「不会吧!」杜景之歪着头,一脸不可思议,「武琦,你得失心疯了不成。现在大街上那么多人,你就敢公然绑我走,你真不怕你父亲打断你的腿?」
「等他知道消息,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拼着断一条腿,能得到杜景之那也值!」
杜景之暗暗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脸上微笑依旧,暗自却从怀里摸出个翠绿小笛来。
「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涌出楼台。空外笙歌,人间笑语,身在蓬莱。天香暗逐风回。正十里荷花尽开。买个轻舟,山南游遍,山北还来。」但听得歌声清悠,自人堆里踱出一位翩翩青年来。
青年剑眉星目,气度华贵,杜景之与武琦众人皆一楞,杭州城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位卓然超群,丰神俊朗的人来。
「今日晴空碧波,风和柳绿,实在是难得的游玩好日子。」青年一身素雅锦\衣,一面抚掌一面走近杜景之,「这位兄台,在下崇恩,初来杭城,正想四处游览玩耍,只可惜人面生疏,找不着个合意的向导。正巧,在此地见到兄台,不知为何,竟然一见如故,觉得亲切非常,不知兄台可否赏脸,做在下一日之向导?」
这人看来是找向导的,实际上一见便知是要过来为自己解围的。看这青年面目俊美加之举止温文,谈吐有理,杜景之不觉心中生了几分好感。
「这位兄台,您先等等,小弟解决了这边再跟兄台宽谈。」杜景之拱了拱手,温言回答。
武琦冷笑了一声:「等什么待,既然你跟杜公子一见如故,少爷我成全了你,把你也一并带回我府里,咱们三个可以日日亲近,岂不更好!」言还未毕,一边一个,伸手就要抓杜景之与青年。
「好大一只苍蝇!」李崇恩厌恶地皱眉,也不见怎么的,那手一收一带,武琦就直跌了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
「好功夫!」杜景之竖起了拇指,「不知道兄台用的是什么功?」
李崇恩一拱手笑道:「见笑,见笑,这手叫驱蝇手,对付大只的苍蝇最是有效。」
武琦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得哇哇乱叫,手下的随从们一涌而上,便要开打。李崇恩揽住杜景之的腰,将他轻轻拋到车上,微微一笑说:「杜兄,你在上面细细看着,我把这些小苍蝇都赶跑了,咱们再好好聊吧。」
杜景之点点头,手中翠笛打个转儿,轻轻地放到了唇边,低眉,顺目,也不顾其它,杜景之竟自吹起笛儿来。
崇恩拉开架式,正待出手大打一架,却不知为何,围在身边的那十几条大汉竟然变得目光迟滞,行为呆缓。回头看时,车上的杜景之对自己点了点头,依旧吹着笛子,却听不到半点笛音。崇恩心下了然,想必是杜景之吹的笛子弄的鬼,怪不得他如此有恃无恐,敢来单挑武琦这班人马了。
「好象我有点多事儿了。」李崇恩伸脚一踢,踹开眼前挡路的大汉,径自跳上车来。「小瑞子,小瑞子!」张目四下望,看见小瑞子不知从哪摸来根扁担,正战战兢兢地探头往这边看。
「爷!」小瑞子扛着扁担想要冲过来,却又哆哆嗦嗦不敢近前。
「你放心过来,帮少爷教训他们这些人,现在他们神智不清,不会怎么着你的。」李崇恩笑眯眯地招手。
「真的?」小瑞子一声欢呼。没想到,后面传来再大声的欢呼声。原本静静不动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拿扁担,提菜蓝的人们一涌而上,把武琦一班人团团围住。
「打啊!」不知道谁发出一声喊,拳头,扁担,黄瓜,茄子就如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杜景之跟李崇恩二人面面相觑,一起大笑起来。
「杜兄,吹得好曲儿!」李崇恩挑指赞叹。
「崇兄,挥得好拳儿!」杜景之拱手做礼。
「那咱们换个地方吧。免得一会儿别人的拳头不留神招呼到我们的身上。」
「好啊,如果崇兄不嫌弃,就到小弟家喝碗热茶吧。」
「求之不得!」
第 2 章
杜景之的家原来只是三间草舍,后靠青山,前临碧潭,门前左侧是一处竹林,右侧围了圈菜埔。
「好清悠的所在!」李崇恩抚掌而叹。杜景之却只微微一笑道:「崇兄不嫌这里清贫简陋就好。」
李崇恩笑笑,见惯了宫里的繁复锦\华,到这里山明水秀,竹翠山青的清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听惯了人声鼎沸,偶尔只听水声鸟鸣之音却也令人怡情不已。
推开竹扉,两人携手进屋。杜景之示意去换件衣服便进了内屋去。屋里陈设十分简单,竹制的桌椅虽然简陋但非常整洁,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笔意深远,用墨传神,引来李崇恩连声地赞叹。
有那么好吗?小瑞子凑身上去看来看去还不住点头。
「小子,你看得懂吗?还一直把头点来点去。」李崇恩失笑。
「嘿嘿,小瑞子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但殿下可是什么都懂的,殿下点头说好那就一定是好到不能再好,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绝品中的绝品了。」
好个拍马屁的小子。崇恩抬脚轻轻一踢小瑞子的屁股,小瑞子立刻配合地发出一声痛呼,装腔作势地捂着后臀跳几下。
「崇兄,你们在做什么?」帘响之处,杜景之走了出来。
「杜兄,我们在欣赏你的大作呢。」崇恩微笑着转身对杜景之点了点头。
「小弟随手涂鸦,倒是让崇兄你见笑了。」杜景之有些不好意思。
「啊!啊!」小瑞子指着杜景之,嘴张得老大,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鹅蛋,啊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崇兄,来喝茶!」杜景之招了招手,李崇恩随之落座。
「杜公子?您,当真是,刚刚那个杜公子?」小瑞子不住咋舌。明明刚才还是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叫花子像,怎么一转眼的功夫,老母鸡就变凤凰了。
一袭青衫剪裁合体,一头乌发细细地拢在脑后用支玉簪儿别着,一张素脸白晰洁净,哪儿有半点灰尘。秀眉星目,儒雅清俊,竟是位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这,这简直就是判若云泥嘛!」小瑞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着杜景之,倒把李崇恩给逗得乐起来。
「你小子长进了啊,连这种成语也会用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跟少爷这么多年,好歹也学到那么一丁点。」小瑞子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少爷,杜公子前后差得那么多,跟两个人似的,怎么您好像就一点也不吃惊呢?」
「有吗?」崇恩放下茶杯看了看杜景之,「在我眼里,杜兄现在跟刚才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啊。」
「那是崇兄你不以貌取人。」杜景之心头微微发热,「当今节上,像崇兄这样的人实在不多,小弟佩服,惭愧。」
「哪里话来的。」李崇恩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以貌取人,若非我当时一见杜兄就惊为天人,我又怎么会硬缠着你诚\心相交呢。」
杜景之听了只笑笑,当他说笑,闲谈了几句,便出去收拾晚膳去了。
入夜,新月如钩,高高挂在天际,因为月色不强,藏在夜色中的点点繁星尽皆显露身形,在墨洗一般的天幕闪烁着宝光。春夜还是有些寒气,微风吹过房前的池塘,吹皱了一池春水,掠过竹梢,触动出沙沙的微响。
杜景之在房前摆上藤桌竹椅,邀了李崇恩一起对月小酌。
酒色青翠,入口绵甜,跟坊间大不相同。
「好酒!」李崇恩一饮而尽,连声称赞。
「崇兄,喝慢点,这酒喝起来虽然绵软适口,但是酒性还是极大的,当心醉了。」杜景之小啜了一口,轻声提醒他。
「这酒不知叫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崇恩哪里管得,自顾自又满上一杯。
「这酒没什么名字,是小弟自己酿的。江南稻米本就优良。我每年会选上好的稻米和糯粳配上酒曲用这潭水酿些酒来自己喝。」
「当真?杜兄,你可真是厉害!」李崇恩竖起拇指,「只是这酒色青翠,味道又甜美还隐隐有股花香,只怕光是米粳加潭水是酿不出来的吧。」
杜景之微微一笑:「那是当然,这酒酿造极费功夫,每年秋末才开始酿,要加事先摘存的竹叶,桃花,李花,菊花,还要加十数味药材一起酿造,初成的酒用坛封严了在竹根下要埋三个月,入春之后再吊在潭水中浸着,什么时候要喝什么时候再拿出来。」
「这酒酿起来如此费事,真是贵重之物了。」李崇恩听了连连咋舌。「那我可要珍而重之细细地品才好,不然实在对不起你费的这番功夫。」
「你尽管喝,去年我酿得多,今年又想早点儿喝完,你喝得越多我越是求之不得呢。」杜景之笑答。
「哦?为何?」
「因为今年,我在想去京城一趟。」
「闲了这么久,想去试试看,可不可以考个状元来当当看。」杜景之笑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好大的口气!」李崇恩伸手给杜景之添上酒,「仿佛这状元是杜兄你的囊中之物一般。」
杜景之只笑不说话。长长的睫毛映着潭水发出幽幽的眩光。李崇恩支着颌,注视着杜景之如剪影般存在于幽暗夜色中的侧脸,突然开口说:「如果,杜兄你真的可以蟾宫折桂当了状元,我一定请你做我的太......老师。」
「老师?」杜景之眨了眨眼,「崇兄真会说笑,我有什么能耐能当你的老师,况且你我年岁相当,哪有世家子弟延个年轻小子当西席的,你不怕别人笑话?」
「有谁敢笑话,况且我说的是你考上状元之后。知道吗,我最想学的其实还是你这手酿酒的绝活。」
「你若想喝这酒,告诉我便是,我以后年年酿来给你喝,何必自己动手那么麻烦。」
「年年啊......」崇恩自杜景之脸上移开双目,转头望着月牙,「只是不知道你能为我酿酒到哪个年头。只怕等你成家立业之后,我就要被你拋诸脑后喽。」
杜景之刚要开口,却听崇恩叫了一声。
「对了,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古人诗句中有此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一直不懂,如何能对影成三人呢?若是独饮,对影当是二人,若是二人对酌,应当有二个影子,若成了三人,那其中一个影子跑哪里去了。难道二人喝酒是要贴着身子喝不成?奇怪啊奇怪。」
杜景之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敢情你想这种事情也能想很长时间呐。莫不是还找了人来试过?」
「咦,你如何知道我找人试过?」李崇恩奇道。
杜景之暗骂声笨,指着月亮说:「崇兄,既然举杯邀了明月,这月儿当是一人,加上自己与人影岂不刚好三人,这么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去想这许久又或是找人来试吗?」
李崇恩呆了半天,击掌而呼:「对啊,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哎呀呀,真是蠢到家了,当自罚一杯!」
「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想的人想多了,简单的事情也变复杂了呢。」
对啊,其实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想那么多。李崇恩偷眼又看了看杜景之。
「杜兄,你家里,就你一人吗?」沉默了半晌,李崇恩看似无意地问。
「小弟自幼父母就过世了,家里也没有兄弟姊妹,我父母的亲属也极少往来,所以只有我一人守着这草庐度日,倒也清静自在。」杜景之喝得有些醉意,举目再看李崇恩,却是而色不改,神色未变。「崇兄,喝了这么多都没事儿,你的酒量真不错呢。」
李崇恩笑笑,接着问:「你既无父母亲朋,那这些年是如何度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