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谢晴喧回忆起来,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件对的事,成年後知道了,那破碎的是信任的心,那闪光的是天真的感情,而那火,那火就是生命。
"住手!"等谢晴轩意识到是自己喊的时候,板子已经停了,他对谢老爷说"爹爹,是我那天去看尹弟时,掉在他院子里的,可能戈蓝以为是二弟的才拿给他。"
戈蓝不知道板子是什麽时候停的,自己又是什麽时候被抬走的,板子落下时,他就已经昏了过去,等醒过来後已经是三天以後的事了,自己正趴在床上,旁边一个人也没有,自己带来的小小包袱被放在床头,里面还多了几封银子。
身上伤的并不重,拿板子的是门童张哥,跟戈蓝一向要好所以下板子特别小心,但是戈蓝还是觉得很痛,很痛很痛,痛到了心里去了,痛到了全身,入骨入肉,他茫然地看著那包袱,是要我走吗?
是要我走吗?门被推开了,戈蓝扭头看去,是李总管"是要我走吗?"戈蓝问,李总管用微带怜悯的眼光看著他,谁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呢?可是又能怎样?"不急,等你伤好再走。"
谢老爷说:就算是无心拣到的也应当交归执事,这样带坏少爷的仆人不要也罢!撵出去干净。
戈蓝动了动身子,觉得不甚疼痛,李总管忙按住他说"别动,刚上过药!是大少爷给的药,他说这药特别见效。"
戈蓝沈默著,一连沈默了五天,就算是薛娘得意地在他面前冷嘲热讽他也没有吐出半个字,一句话也不说,偶尔看看窗外,那样熟悉的景色。
戈蓝想见二少爷,想问他一句话,可是李总管说不行,她还说没用的。所以直到伤好了他都没看见二少爷,听说二少爷被禁足了,他默默地向李总管行了礼,带著小小的包袱走出了谢家,就从他当初进来的那个边门。
自始至终,戈蓝没有落下一滴泪,他的眼浅得可以见底,象清水盛在玉石的碗里,有著清澈的悲哀;他的眼又深得叫人不能直视,象山涧里的水潭,沈淀著少年罕见的沈默,和,体谅。
戈蓝一脚跨出谢家,听身後关门的声音扎扎作响,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象他当初进来时看的那眼一样的深。
又是一个人了。
所不同的是,此时的戈蓝已经十二岁了。
第九章
"三姑,我们要去的长白山还有多远?"华荣小道上,两骑黄膘马缓缓而行,左边那马上的人一顶防沙斗笠遮了个严严实实,问话的是右边十二三岁的少年郎。
"小蓝你倒比我还心急啊"戴斗笠的人并不正面回答这自己也不太清楚的问题。
"三姑的病不是要那山上的灵药才能根治吗?"那孩子转头微笑,他们的马近了些,脸上的轮廓方才显露了出来:长眉凤目,高鼻薄唇,脸上绒毛未褪稚气未消,眼里却已经有了少年的神采,身形也开始成长成少年的挺拔,五官并不甚出奇,充其量也就是英挺,只是他这一笑,不知道怎的,那分明很普通的五官一下子活了起来,那眉尖微挑,象鱼儿入了水那般委婉自如;那双眼在微眯之下,才让人发现眼底是眼波流动,脉脉不停;那唇角象蝴蝶展翅微象两边翘起,若是更开心了,还隐约可见瓷样洁白的牙齿。这样的笑若是在阴天里见著了,你会觉得是不是太阳微微开始露头了?若是在夜里见著了,你会以为是月牙儿瞬间成了圆,不吝啬地铺洒光辉。。
这两人一色石青的棉布长衫,腰上系著普通的青峰剑,背上的包裹也不见如何鼓胀,这要让靠山吃饭的盗贼看了肯定会皱眉说是两只瘦不拉几的瘦羊。
这是三姑与戈蓝,小时候不甚出彩的孩子,长大了却别有一番风致,隐隐地流露,虽不明显却也不可忽视,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流露出来的韵致,只默默的跟著旁边的人。
原来是这样,三姑无声地微笑了,这孩子,不管受多少挫折,爱护别人的心只见冷了却不见减少,她不禁想起两个月前的戈蓝:
两个月前的戈蓝,一身店小二的打扮,头上扎著白色头巾,手里努力向上举著托盘,嘴里还麻利地抱著菜名,若不是那一身虽然比记忆里更加破旧但仍是眼熟的褐色棉布衣服,三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没有取下斗笠,只在嘴里轻轻地喊"小蓝。"
戈蓝把头转了过来,他扫视店里店外,这才把眼投向看不清面目的三姑,嘴巴动了动"是三姑麽?" 手上的东西一点也没倾倒。
三姑一直坐著等,桌子上茶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浊黄的茶色沈淀得越发的深了。偌大一个店里只有戈蓝跟另外一个跟他一般大小的夥计,听店主人呼来喝去骂他们懒,离得近了更是一脚踢过去一巴掌打过去,他们也只是默默的低头做事,三姑没什麽感觉,眼也不曾抬起,只是不自觉的,茶杯把木桌子压出来一个印子。
等店里打烊了,戈蓝才有时间过来,把发生了很久的事再讲一遍,除了谢府里的事,还有戈蓝离开後如何被抢了包袱,如何到了这家店的,还有些戈蓝没有讲,比如没了包袱以後戈蓝曾经饿到跟一只狗抢食吃,那是半个发黑的馒头,那馒头滴碌碌滚到一个人的脚下,再被那人一脚踩下,戈蓝扑上去抢不及,连手也被踩了下去。还有跟乞丐窝在漏雨的草棚下,被倒塌的草棚压了半天才被拉了出来等等等等,戈蓝没有说。
戈蓝没有说,但是三姑却能看,那手上除了有火泡子冻口子还有狗牙引子,那额头上乌青几分还有木砬子划伤的痕迹,她说"走吧,跟我一起到长白山去吧。"幸好,幸好我回来了一趟。
戈蓝呆呆的看著三姑,三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点点头说好,转身去收拾包袱时三姑假装没看见他拭泪的袖子,然後不管是三姑带著戈蓝离开那家店,还是三姑带著戈蓝去买衣服,或者是他们又碰到大少爷跟二少爷时,戈蓝都没有再哭。
三姑不会哄孩子,她只能装做不知道,而事实上,戈蓝碰到的这些事,也不是哄可以安抚的,她问戈蓝"你恨吗?"戈蓝沈默很久摇了摇头,他只是伤心,一种被伤害的感觉,毕竟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少爷,他也知道二少爷实在是怕,怕极了才这样的。三姑没再问,也许这样也好,若不是这件事,以戈蓝的性子也不会走出谢家。
戈蓝以为自己眼花了,当他看见站在跟前的谢晴喧而谢晴尹扑过来死死抱住他,戈蓝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是他没有看错,他抬头看看大少爷,还有那个痛哭的人,悄悄地叹了口气,纵然有什麽话想问,过这麽久也忘了。
他们到茶馆里坐定了,谢晴尹看著比几个月前明显瘦黑了许多的戈蓝,心里的悔恨排山倒海般几乎把自己淹没,自己都做了什麽啊?
被禁足的自己哪里也不能去,更不能去看戈蓝,而自己一闭眼都是戈蓝那天震惊的表情和失望的眼神,终於再也不能隐瞒下去,向爹爹坦承是自己做的事时,才听说戈蓝已经被赶出去了,而谢晴喧也白了脸,原来这才是真相!谢晴尹求谢老爷找戈蓝回来却被训斥"只是个下人何必如此劳师动众!"他咬咬打算私自出门,谢晴喧却对谢老爷说二弟也大了应该一起出去闯闯世面了,借收帐的籍口把谢晴尹带了出来。
他们沿路仔细探寻,每次他们看见路边有乞儿或浮尸时心头总不由的猛跳,谢晴尹更是会冲上前去细看,即使不是也留下铜板,好象这样就能帮助戈蓝一样,如此这般一个月,谢晴喧出门的期限也快到了,正当两人都觉得绝望之时,竟然看见戈蓝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晴尹每天在夜里都会的梦呓今天终於说了出来,眼泪也不由跟著滚了出来,他哇的一声抱住戈蓝大哭,这是他第一次尝到後悔的滋味,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背叛人的滋味,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些事一旦做过了就永远不可能弥补。
戈蓝没有动,那样伤心的哭声本该是他发出的才是,怎麽会这样呢?许久,他才扶起谢晴尹的肩"二少爷,没事,我不怪你。"我只是被背叛了而已。
真的!"那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戈蓝?"谢晴尹不敢相信这样被原谅了,真的可以原谅吗?
"可是二少爷,我已经答应三姑要跟她到长白山去。能再见你们我真是太高兴了,但是我不能回去。"三姑的手没有离开戈蓝的肩膀,这让他很安心,然後他对上了谢晴喧的眼:歉疚的温暖的。
"二少爷,以後你还是跟大少爷好好相处吧,好好用功好好练剑,我跟三姑回去时会去看你们的。"戈蓝终於还是做了决定,错误即使原谅,伤害却不能避免,戈蓝的心里结了个活疤,在以後的日子里,偶尔触到了仍会抽痛,即使已经痊愈。
戈蓝跟三姑送著抹眼泪的谢晴尹和一直没有发声的谢晴喧离开,很远了,谢晴尹还回头来,戈蓝,对谢晴尹而言本来只是关系普通平常的一个人,因为一个偶发的事件,因为自己一个怯弱的念头,从此深深地刻在谢晴尹的心版上,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包括他自己,现在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听从哥哥的话放戈蓝离开,而用悔恨的泪水洗过眼睛洗过灵魂,对他的未来会有好处。
然後三姑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戈蓝沈默了半晌,还是摇头说没有,三姑问他不想回家看看吗?戈蓝别过头
"娘已经死啦,爹爹也不在,我回家要看谁去?"
於是两人就踏上了要往长白山的路上。路上戈蓝问三姑为什麽要去长白山?三姑才告诉他因为那里的药既奇又珍,也许有药可以治三姑时好时坏的肺病,至於从南走到北要多长时间,戈蓝是没有概念,三姑是想让戈蓝散心忘掉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一路上也不著急赶路,松缰而行。
眼尖的戈蓝突然勒停了马,指著不远处的柳树"三姑你看,有个孩子在那树上,这方圆十里都不见人烟,怎麽会有个孩子呢?我去看看。"说完就打马向前,三姑也来不及制止,不过想想两人一身穷酸,按理来说要财要色都不该被找上才对,也就放心让戈蓝去了。等戈蓝回来,怀里抱著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穿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珠宝玉器,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还看那孩子,长得虽是粉雕玉琢,三姑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属於成人的恼怒与狡诈,不由心中一凛:这孩子不简单。
戈蓝正柔声问那孩子家在哪里,三姑跟那孩子一对眼心里就觉得不安宁,便冷冷对戈蓝说"问了那孩子是哪里的,就送他回去!我们还要赶路呢!"
也不知那孩子是被吓著了还是怎样,反正一问三不知,只死死抱著戈蓝不放,也不说家在哪里,也不说怎麽会在树上。戈蓝看著这孩子就想起当日的自己,心头又软了,转头央求三姑"怎麽办?他不知道家在哪里,怎麽送他回去?要不,姑姑,我们带他走吧,反正一个小孩子也吃不了那麽多。好不好?"
三姑是百般的不情愿,但前後看看确实没有人家,也不得不依,就这样,三人一同上路了。
第十章
一路上三姑冷眼看著那孩子一派天真可人样死赖在戈蓝怀里,问什麽话都只是摇头不答,实在是十二分的伤脑筋,怎麽处置这孩子?就这麽带著?这孩子肯定是富贵人家的人早晚是要离开的,而且这孩子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并不象看上去的那麽小,就私心里说,她实在不愿意戈蓝对这孩子投入太多感情,因为这孩子,两人本来就慢的脚程放得更慢,这样走走停停也到了绿水镇。
这镇子虽然不大,因地处在龙泉跟凤眼两县交界处,却是热闹非凡,象戈蓝他们这样一行人本该不惹人注目才对,却因为怀里那个不安分的孩子多少起了点骚动,毕竟这麽俊秀的孩子跟那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实在是太不协调了。当然,如果他穿的是原来的衣物那反差就更强烈了,只是三姑早有先见之明,逼著他裹上戈蓝的旧衣服这才勉强遮了点,否则这一路过来不累死强盗也先累死他们两个。那孩子虽然嘟囔著还是乖乖地披上那衣服,只是这一身的贵气哪是几件衣物可以遮掩得住的,所以到这镇上三姑就分外小心,走过了几家大客栈都不肯进去,只想找个不起眼小客栈住上,尽可能的避开众人。
三姑跟戈蓝都没有觉察到那孩子一见那又小又破的客栈眼角掩也掩不住的恼恨和嫌恶,恨不能离得远远的,因为是被抱在怀里,再不情愿也只能一起进去了。
进了那客栈只觉周身一暗,外边是正午,那这里面就是黄昏了,估计等黄昏了这里就该点灯了,店里零散的几张桌子都不甚齐整,通屋子也不过坐了三五个人,看著都是庄稼人没半个江湖上的,三姑这才满意地点头,戈蓝便对小二喊"小二哥,住店!"
那小二也给屋子里的光线熏得昏昏欲睡,给这一喊唬了一下,迷糊著跑了过来"客倌不先用点小菜?"给他这一说三人都觉得饥肠辘辘了,那孩子还捧著肚子很可怜地看著戈蓝,戈蓝不由笑将起来"你只小馋猫!"又看三姑意思,见她也点了头,就拣了张看起来干净点的桌子坐下,要把那孩子放下来他却死活不肯松手,只一脸嫌恶地看著那有些黑乎乎的椅子,戈蓝没办法,只能把自己的包袱放上椅子给他垫著,这才安生了一小会儿。
叫了是青菜豆腐小黄鱼,把那孩子听得脸都皱起来了,可怜巴巴地看著戈蓝,戈蓝想到一路上尽是馒头凉水也难为这孩子了,於是狠狠心转头再叫了一盘红烧肉,没看见那孩子一下垮下脸来,有气无力地举起了汤匙。
三姑知道这孩子必定吃不得苦,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冷笑:看你能熬到什麽时候!这银两其实是不缺的,只是不管是三姑还是戈蓝都不在意这些吃的用的东西,所以基本上能果腹保暖就行,可这孩子什麽时候吃过这种苦??!!偶尔吃吃馒头是挺新鲜的,连吃了三天馒头凉水肚子都要抽筋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象样的地方居然还是只有豆腐青菜红烧肉!!要不是看这小子一脸的憨相,真会以为他是故意整人的,不过到底是真饿了,也不计较这碗是不是干净这筷子够不够卫生,狼吞虎咽起来了。
小二看他们用得差不多了,就赔笑过来"爷要几间房?"
"两间干净的上房!还要两桶热水,干净毛巾一起送上来。"
"好咧~~~~~~~~客倌楼上请,热水毛巾马上就到。"
戈蓝抱起那孩子,跟著三姑上了楼,到了门口三姑想想回头"小蓝,这孩子跟我睡!"看他一脸古灵精怪的不知道又想干嘛,戈蓝这孩子又不懂得防人,想想还是把孩子放自己身边还更好些。
谁知那孩子一听就把戈蓝脖子抱了个死紧,差点把戈蓝勒断气,他只能拉开著那孩子的手跟三姑说"没关系的,我一路上不是一直跟他窝一起的,也习惯了。"
三姑也想不出这孩子能闹什麽鬼主意,盯了半晌只"哼"了一声就转身到隔壁的房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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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蓝给那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擦了擦身子,然後理理床铺就准备睡了,看那孩子还在椅子上赌气不理他,只能过去抱起来,笑道"你怎麽这麽别扭?不给你脱衣服怎麽给你洗澡?"刚才要给那孩子脱衣服洗澡,那孩子挣扎得跟什麽似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那一身衣服扒了下来"就算你是女孩子你也不过5、6岁,哪来的男女大防,是男人就不要计较这麽多!乖,别闹了,睡觉去"说著轻轻松松就把他拎上床铺梦周公去也。
那孩子看著他鼻息渐渐绵长,知道他已经熟睡了,就绕过戈蓝悄悄下了床,站在窗边扔出从怀里掏出的东西,只见一道金光飞过夜空,瞬间就不见踪影,约莫半柱香时间,房间里就悄声无息地多了两道黑色人影,正对著那孩子单膝跪立,那孩子脸上呈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威严狠绝,只见他舒筋展骨,一时间房间里只听骨骼声格格做响,待声音停住时,方才按孩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傲然而立,方才那小孩的衣服已经裂碎,旁边的人捧一套全黑衣物呈了上来,他著装完毕甩甩过腰的黑发,说了一声"走!"跟著的黑影有些迟疑"少主,那,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