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所造成的影响不算小。首先,直接受害人是那个还沈浸在即将新婚的幸福中的准新娘。自己的夫君在订婚当日被抢,一切幻想成了泡影。富贵人家的高傲千金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差点又上演了当初"宴会枪袭"的好戏。魏遥光苦笑著说这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可别管挖不管埋。话虽这样说,毕竟人家是他魏大总裁的未婚妻,善後的工作还是要交给手段高超的魏大总裁。说他手段高超还真不是阿谀奉承。也不知他使了什麽手段,三下五除二,居然平复了对方的怒气。我後来问他,他也只是笑而不答。然後是方言可。那天我和魏遥光回到医院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我王老虎抢亲式的行为大家赞赏;第二件事是露出比蒙娜丽莎还要优雅神秘的微笑,无比诚挚地说树阳,相信我,我是受到魏遥光胁迫才瞒著你的,实在是逼不得已而为之。然後一溜烟走人,好几天没敢拿著他那把恐怖的手术刀在我眼前晃──万一某个时候我火气上来,极有可能就地取材。方大医生何等聪明,自然要顾忌後果。其实我也没真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我好。但只要想到堂堂方大医生略有些狼狈的擦著眼镜,说什麽今天天气真好呀一类的话,也算是人间一大奇景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天气还真的很好。我清楚的记得: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大雨中雨小雨,阵雨暴雨雷阵雨,各种式样的雨下了个遍。下得人浑身长毛发霉,恨不得塞了卫生球防潮防蛀。鲜少有像今天这样,春意融融,阳光普照,甚至听得到小鸟欢快地歌唱──虽然目所能及的,只有麻雀而已。撑著床沿,失神地仰著头,看窗外点点阳光:原来已经过了一年了。但要我回想,却多半想不起这一年具体的经历。其实想不起来又如何。我需要记住的,唯有一个魏遥光而已。
"喂,又想什麽呢。"
转头,看见魏遥光笑著关上门,脱著外套走进来。走到床边,鞋子也不脱,懒懒爬上床,从身後揽住我的脖子:"出去麽?"
"我不想动。"摇摇头,向後,靠在他的脖子上:"在这里看也是一样的。"
"随你便。"对著我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一个凉凉的东西架到鼻梁上:"用这个看,当心伤了眼睛。"
"哪儿弄的?"抬起一只手,扶正了稍微有点大的墨镜:据说今天上午,将出现本世纪最後一次日环食,中国是最佳观测地区之一。百年难遇的天文奇景,很有观赏价值。更有意义的是:在我行将就木前能得以一遇,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还能有谁。把墨镜当日常装备的,你还能想到别人麽?"轻轻亲了亲耳朵,魏遥光搂紧胳膊。
"江凝洲。"提到这个名字,就意味著有人要头疼了。江老大自上次很潇洒地扯下方言可的衣服,既而风度翩翩逃离现场後,我就再没见过他。但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具体时间记不清,唯一记忆鲜明的就是刚刚住院时的某天,方言可带著史上最差的脸色走进来,继而以我的手背为靶子练飞镖。战绩斐然地在我手背上留下三十多个针眼後,脸色稍好,满意地离开。从那以後,罪魁祸首江老大就成了这儿的常客。也是从那以後,我死活也不肯再让方言可给我打吊瓶了。
"他今天也来了?"无聊地问了一句。
"他哪天不来。"魏遥光笑。
"遥光......"自 由 自 在
"嗯?"
"你真的不介意?"
"啊,你说这个呀。"魏遥光又笑,手指在我脖子上蹭来蹭去:"我哪有那麽多精力去介意......树阳,和你比起来,这世上已经没什麽能值得我去介意的了......"
"哦。"摘下墨镜,擦了擦,又戴上。
魏遥光不介意。但那是现在。我敢说,当他的手抓住方言可衣领时,他是介意的。而且,是异常的震惊与愤怒。
那天,方言可正在帮我做检查。门突然被冲开,魏遥光一声不吭匆匆进来,一把拉住方言可。一瞬的震惊後,从那双强行压抑怒火的眼里,明了了一切。
方言可自然不会为自己申辩。他只是垂著眼,固执地不发一言。而我的立场,在当时的气氛下,突然变得很微妙。所以,我也只能选择沈默。
打破僵局的,是江凝洲。
他什麽都不顾忌。和我们相比,他是活得最豁达的人。想说什麽就说,想怎样做就怎样做。遇到看不惯的事,皱皱眉,嘲笑一番。然後用他的方式,得到最合他心意的结果。
从某个角度说,他是我们一个物化的理想。我,方言可,安影,甚至魏遥光,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无论他说什麽做什麽,到最後没有理由反驳的,一定是我们。
那天方言可很早就离开了。魏遥光默默开门进来,坐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他当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惊讶也好惭愧也罢,对他而言,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他现在拥有的,只有我。
抱著倒在我身上的魏遥光,一阵悲哀的电流顺著身体传过来。我看不到他埋在枕头里的脸,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我们都有过独自背负秘密的经历。那滋味是何等痛苦,我感同身受。
为自己而活,就是为自己爱的人而活。江凝洲早已熟知的道理,我们却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能醒悟。
一切善意的欺瞒,一切所谓为对方著想的谎言,在爱与死亡面前,不过是一抖即落的尘埃。尘埃落定,是彼此再无可掩饰的心。
"喂,开始了。"
被魏遥光兴奋的声音打断回忆,我仰头:果然,原本刺眼的太阳中间,突然多出一个圆圆的黑色阴影。
"真的变暗了......"我惊叹。
"是啊......阴影越来越大了!"
"速度太快了吧?"
"地球自转速度本来就很快......快看!把整个太阳都遮住了!"
"嗯......"
突然沈默。我和魏遥光面面相觑。然後──
"不是日环食吗?"几乎是异口同声,先反应过来的魏遥光当机立断,揽住我向後一仰,滚到一边──
"哗啦啦~~~"
亮晶晶的碎玻璃铺了满地。床上,稳稳当当停著一只足球。
"好险......"魏遥光擦了擦冷汗:"明天我就和方言可说,把你转到五楼去......哪个小孩子这麽淘气,住院了还不安分......"
魏遥光边抱怨边向窗下张望。不过以我小时候的经验来看,他能发现闯祸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算了,别找了。"从床上爬起来:"赶紧收拾收拾......"突然停住,眼睛盯著窗外:"太阳......"
魏遥光顺著我的眼神看去,手里的足球应声落地。
日食。
瞬间的黑暗吞没光明。有些晕眩:那种庄严的压迫感让人窒息。
"如果一直这样......"呆呆看著和暮色完全不同的昏暗天空,喃喃低语:"如果太阳一直这样......"
"没关系啊。"魏遥光听到我的话,微笑著回过头:"因为,还有我呢。"
阴影一点点移动。天空渐渐明亮。终於,在魏遥光微笑的时候,光明重新绽放。
几不可察地点点头,安心地倒了下去──方才突如其来的疼痛,似乎随著那抹阴影飘远......
四十六
"我看......"方言可皱紧眉头:"把血透次数增到一周两次吧。"
"有这么严重?"魏遥光也皱皱眉。我看他一眼,悄悄转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活到这么大,几乎是万事不顺,让我不得不认命。偏偏病情发展得十分顺利--住院后,各种不利指标一路飙升,终于在半个月前如愿以偿地达到了它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尿毒症。
生病自然是痛苦的。这点可以从魏遥光的手上、胳膊上、甚至脖子上,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牙印抓痕得到证明。每次醒过来后看到他新伤添旧伤的手,不由抱怨他的死心眼:看我发病时就不会找衣服被子什么的塞到我嘴里。偏要拿血肉之躯挑战我的牙齿--又没练过少林铁布衫,哪有金刚不坏之身。魏遥光笑着说我要是真练过,你的牙早就一颗不剩了。我很没风度地白了他一眼,翻个身,背着他笑。笑过后,却揪心地疼:他是不想看着只有我一个人痛苦啊。
"肾源......还没有找到。"方言可有些沉重地说。
没办法的事。
刨去那些慎起居保阴精再配合食疗的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透析已经不足以维持我的生命了。除了换肾,再无他法。
但是,如果世间的事都是说说而已这样容易的话,生老病死又有何惧。换肾,简简单单两个字,在我面前,就是转换不了现实。首先,我是AB型血,属于比较稀少的那类。这样一来,范围自然要比别人小一些。不过这个想开了,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据我所知,有种RH阴性血型,异常罕见。如果我再不幸一点,那只有等死的份了。再有,最重要的,是组织配型的问题。
"好受点了么?"看到魏遥光进来,我悄然合上书:"已经没事了--倒是你的手......"
心有愧疚地看着他刚刚到楼下包扎过的左手:几乎每次我做完透析,医院就要浪费掉长约两米的绷带。
"呵呵,这次的护士比上次的手巧。看,包得多整齐,还打了个蝴蝶结呢!"魏遥光没事人似的,高高兴兴将手举到我眼前。
一阵心酸,却不能让他看出来。故作镇静,继续翻着书--从方言可那能搜刮到的,除了医学书之外,就是死亡证明了。
"健康亲属捐赠,一年手术成功率为50%~80%,其他为40%~70%。最匹配为受捐者的兄弟姐妹,因为基因最可能相配......"
叹息着放下书:别说健康亲属了,就是亲属,我都找不到一个。父母生前和亲戚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去世了,更是音讯全无。至于兄弟姐妹--等什么时候克隆技术允许克隆人的时候,或许还有点希望。
"言可一直再找......放心,肯定能找到的。"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魏遥光柔声安慰。
"找到又能怎样......"无奈地笑笑,回握他的手紧了紧。
等了这么久,等着一个能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可是,等到了又能怎样呢?如果像我妈妈那样,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空欢喜一场。最后的结果,反而提前来临。即使契合的很好,控制住排斥反应,最多也不过再活个十年--而这十年的机会,也只有可怜的1%。并且,这其中过程,想想都知道该是如何痛苦难挨。生死有命。本来,命中注定,上天就是要靠这个把我从人世带走。我现在的处境,就像陷进了沼泽,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被吞没的命运。甚至,越是挣扎,陷得就越快。
我的性格我自己清楚。我是个很消极的人,没什么上进心。抓不住的,宁可放弃,也不肯浪费力气--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只会乖乖躺在泥沼里,平静地望着天,算还剩下多长时间能没到头顶。
可是我没有。因为,他就站在岸边,急切地伸出手,拼命向我抓来。他对我喊"不要放弃!"我就真的为他而挣扎。
我想抓住那只手。抓住了,就永远都不放。
还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艰难地挥动着右手:再努力一下,就能抓住了......
"树阳!快点,快上来!"魏遥光焦急地喊着。可是,就只有那么一点距离,却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缩进......突来的雾气,罩住了湿暗的沼泽。不耐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岸上却空无一人。
"遥光......"惊恐地喊,却发不出声音。身体一点点下沉,下沉。没到胸口,喘不过气......不行,快死了......
终于憋醒,喘着粗气:还好,只是个梦。扭头看看:魏遥光上半身趴在我身上,睡意正酣。那只醒目地左手,不偏不倚,正压在我胸口。
有些恼火地挪掉他的手,撑起身子。想把他叫醒,犹豫了一下,正要推下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虽然他从不说,可是,我知道:他真的太累了。
抚着他黑顺的头发,沉睡中的脸孔竟是这样恬淡清雅。均匀抖动的双肩,一如承载我生命的舟楫。只要偎着他,无论飘荡到哪里,都有他温柔凝视的眼睛。
遥光......你放弃了一切,得到了我。所以我不能放弃自己。
低头,呆呆看了一会儿,缓缓俯下身,伸舌,舔舔他的嘴唇。
熟悉的味道......却很陌生。心里莫名地热起来。自 由 自 在
快两个月了吧?自从我住院以来,我们......已经两个月,除了他会不时抱抱我,蜻蜓点水似的亲亲我的脸,吻吻我的唇之外,真正意义上的肌肤相亲,不曾有过。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一旦真动了情,他从我这夺走的,是我透支的生命。
他一直是抱着希望的。他相信我一定会好起来,然后健康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哪怕他已经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总裁,哪怕他的父亲永远都不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他也确信:我会陪伴在他身边,直到最后。
那场斗争是如此的艰难。魏遥光的父母并非那样霸道、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只是爱着自己的儿子而已。对于罹患重症,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我,虽然于心不忍,却也无奈。魏遥光只郑重声明了自己的立场,然后一纸辞呈,离开了魏氏。
他用一个总裁,一个儿子的身份,换来了爱的自由。我用背信弃义,换来了接受这份爱的自由。
都是迫于无奈。不然,我们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既然选择了,谁也不能回头。曾经的牺牲,偏偏换来了我最不愿见的结局。人说世事难料,有几个人能料到未来呢?
"遥光......"摩娑着他的嘴唇,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
从前,在他面前,我总是冷漠居多。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不愿在他面前袒露心迹。其实,我喜欢他温暖的怀抱。完全占有彼此的身体,呼吸交叠,是最引人入胜的天籁之音。
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熟睡的脸庞,记忆中,怀念的味道逐渐清晰--只吻一下,一下而已。他睡得这样沉,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呼吸有些凝滞,再次低头,凑上了润泽的唇。轻轻描摹了一遍,恋恋不舍的离开。犹豫了一下,又一次吻住。只是这次的力道,比方才的大了些。
嗯......还没有醒......伸出手,绕过脖颈,顺着衣领插进后背--光滑结实的触感,和从前一样......
手腕突然被擒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股霸道的力量反压在我的唇上。
四十七
通常,这种带有挑逗意味的深吻,大多用来做前戏。一旦挑起战火,便一发不可收拾。所以,魏遥光从不敢这样吻我。今晚,实在怨不得他。
"遥光......想要么?"喘息着扶住他的头,看着他微红的眼。
"想......但是不行。"轻轻吻了我一下,面带微笑,起来:"等你病好了,可得加倍还我......"
"哦。"干脆地应了一声,看他下了床,喝口水,又坐回椅子上。
"喂,你上来睡吧。"我叫他。
"不用了。"他摇摇头:"睡得太沉,你有什么事叫我都听不到......我就在椅子上坐着,还能精神点--比如防偷袭什么的。"
他说得有点不怀好意。我脸微微一红,干脆转过身,眼不见为静。
十分钟过去......
"遥光......"痛苦地低吟一声,剧烈抖动着双肩,捂住胸口。
"怎么了!"有些颤抖的声音,魏遥光忙跑过来。我微微一笑,一把将他拉到床上。
窄小的床,想要容下两个大男人,的确有些拥挤。头倚在他的胸膛,膝盖却不安分地蹭来蹭去:虽然他表现得镇定自若,却瞒不过我的眼睛--方才吻我时,便已经有所反应。现在隔着粗糙的布料,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热度。头顶的呼吸渐渐有些紊乱,终于忍无可忍,抬起腿,顶开我的膝盖:"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