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碎片————清响 (下)
清响 (下)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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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安影。
我最对不起的,恐怕就是他了。
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男人,随时随地等候著他爱的人到他的怀抱寻求温暖。然後微笑著看著他爱的人离开,转身,继续他的漂泊。
实在是好得不象话。想起一位作家说另一个作家:这样的人,多了肯定不行。但若是没有,也未必是好事。
安影这样的人,在我身边,一个就够了。我背负不起那麽多债。有他一个,已是我最大的遗憾。
可惜他爱的是我。或者说,可惜他爱的是一个他得不到的人。这个人心怀愧疚,挣脱了他的温柔,离开他的呵护,义无反顾地去追求自己一度不敢追求的幸福。然後,那个人的幸福回来了,而他却走了。
浅浅笑著,没有不甘,没有委屈,只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便再次开始了他无尽的天涯之旅。
他曾经说过:他的心已经搁浅,而我就是那片沙滩。我不明白:他怎麽还能走得这样洒脱。自 由 自 在
或者这就是他的爱吧。多了不行,少了也不好。这样的爱,无私得有些愚蠢,无私得让我不敢面对。偏偏,我又清楚的知道:尽管一次次受到伤害,在我需要的时候,他还会出现在我面前,微笑著,将我揽进怀里,承诺要陪伴我一生一世。
不行。我不允许。所以,我要幸福,幸福得让你无机可乘。只能继续游荡,直到找到一片新的沙滩。
50
突然想去看看海。
冒出这样的念头时,晴朗少雨的五月已经过去。除了身体每况愈下之外,一切照旧──江凝洲的事件还没有解决,所以照旧躲在大陆避风头,照旧每日腻著方言可。魏遥光照旧延续著他照看病人的工作,虽说还是不敢恭维,但好歹是有所长进,最起码他削的苹果我能吃到几口了。其实他并非没有自己的工作──即便和家人断绝来往,离开高位,名头上不再冠以"总裁"的称谓,但凭借他在此方面的精明头脑,如何也不至於赋闲。据我所知,他在还是魏氏总裁的时候,曾经兼并了许多家规模很小、效益也不太好的企业。有一些归到魏氏里,还有一些,是完全由他自己控股的。也就是说,即使不再是魏氏总裁,他还是这些企业的老板。而这些企业早已在他的苦心经营下,大有起色。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了。我说那好歹是你的心血,荒废了岂不可惜。我又不是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不需要你全职看护。他只是笑笑,说那个以後再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的病,别人照看你我根本放不下心。我暗吸一口气:真要是别人照顾我就好了,因为最让人放不下心的是你。
还有一个人,照旧发挥著他医生的职责。尽心尽力,一丝不苟。但是,从他日益黯淡的眼神里,和江凝洲玩世不恭却暗含担忧的表情上,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个结,终於逐渐清晰。
我自始至终都相信医生的。所以,我坚信:只要能办到,他会竭尽全力帮助我。然而,在这件事情上,不用说是他,换了谁也都无能为力。
我想,他一定还没有放弃。可是,我宁愿他不知道谁能救我的命──就像我自己宁愿不知道一样。知道,偏偏希望无比渺茫,这样的无力感,比毫无希望还要来得令人沮丧。
他以为我还不知道。他以为这件事除了当事人之外,再没人知道。他这样以为,心理上才稍稍安慰。然後,独自一人,背负著近在眼前却求助无门的绝望。
不谈我们之间的种种情感纠结,他作为一个医生的良知,一心为患者著想的职业惯性,也足以构成日日折磨他的恶梦。
不是因为病人是我,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病人是我。他不允许他的病人,眼睁睁死在他眼前──不管那个人是谁。
"我想去海边看看。"
挣出一点力气,我提出了算得上是奢侈的愿望。魏遥光停下脚步,没有说话。然後,继续抱著我走进病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坐了下来。
"我说我想......"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的话,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乖乖在医院里等著。病好的时候......"
"那是什麽时候?"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有些阴沈的脸:"我的病,什麽时候能好?"
他语塞。我浅笑,拉住他的手:"遥光......有些事,不是你想,就可以如愿的......我希望你能接受,无论是怎麽样的结果......"
"无论什麽样的结果?"他情绪有些激动,甩开我的手,眸色加深:"别做梦了。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给我好好活著,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这样麽?"我无奈地轻笑:"那我也没办法......"
命是我的,我却没有决定权。我当然不希望你带著对我深深的怨恨,不得解脱。可你该恨的不是我──不是我,你又能恨谁呢?
我呢?我又有谁可以恨?
恨天,恨命,恨将我带到这个世界忍受苦难的父母,还是恨那些给我设置了重重阻碍,让我磕磕绊绊,走到今日的人呢?
恨有什麽用。谁都知道,仇恨是害人害己,百无一用的毒药。然而,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人都能抛却仇恨,去亲吻那夺芬芳的爱之花。
那是我的最後一层阻碍,最後一层磕绊。而我,大概再也没机会逾越了吧。
"唉......"几不可闻地低低叹息,再次握住有些冰冷的手:"带我去海边看看吧。"
冰冷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悄然握紧。
"好大的风......"紧了紧外衣的领子,偷偷瞥了身旁的某人一眼。见他凝神思考,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我这边,才放心地放下衣领,扭头,眺望远方。
很荒芜的一片沙滩。海浪有一声没一声地扑打过来,再退缩回去。这个城市什麽都不缺,就缺这种安静得有些荒凉的地方。寻了大半天,才冲出了各大海滨浴场、水上公园的喧嚣,找到这麽一个尚未被开发的蛮荒之地。停下车子,抬头:太阳已经摇摇欲坠了。不过魏遥光很难得地没有以晚上海边风大天凉为由,强行带我回去。也许是因为我刚刚才做过一次透析,身体状况勉强可以应付,所以未加干涉;也许是因为他也觉得,偶尔在这种地方呆一会儿,有助於我思维方式的转化吧。
"唉......"默默注视著渐渐变成黛青色的天际,以及在天色掩映下,黯淡浑浊的海水,不禁悠然叹息:这和我想象中的海滩相差也太远了点吧。没有哀婉啼叫海鸥,没有萧索残破的码头,更没有一手牵著狗,一手提著凉鞋,在沙滩边独自徘徊,黑色长发随风舞动的白衣少女。本想触景生情的心思,就这样被被残酷的现实无情消磨了。
"我有多久没来过海边了......"自言自语地感慨著,权当是没机会长吁短叹的一种补偿。魏遥光低下头,踢踢脚边的沙子,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向前走。
沙子很细很软,才走几步便灌满了鞋子。本来就举步维艰,现在更是行走不便。索性学魏遥光,脱了鞋,提在手里,跟了上去。於是,想象中的白衣少女被两个黑衣男人的身影取代了。一前一後,暮色中蹒跚而行。前面的那个高大却稍嫌落寞,後面的那个踩著他的影子。
"遥光,"停下,捡了个贝壳,用力一掷,被浪卷走。拍拍手,微微一笑:"知道我为什麽不喜欢海麽?"
他停下,回过头,一手插进裤兜里,看著我:"知道。你无论做什麽──比如喜欢什麽,讨厌什麽,都一定会有个充分的理由。典型的理性主义者。"
"谁说的。我又不是木头人,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尴尬地笑笑:"像我讨厌海,就没有理由......"
"谁说没有,只不过那个理由白痴了一点而已。"他将手拿出来,看著天边,神色凝重:"因为不会游泳......所以,一生最讨厌海。甚至,虽然出生在海滨城市,却几乎不到海边来......这样的理由,我不想再发表什麽言论了。"
"你那是什麽态度。"我略有些不满:虽说在海边长大却不会游泳有些说不过去,但不见得四川人都喜欢吃辣椒吧?
"我们俩第一次来海边是什麽时候?"他突然想起来,问。我略微思索:"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放暑假,你说想游泳,硬是把我拉去陪葬......"
"嗯。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你不会游泳──你当时死要面子不肯承认,结果抓著救生圈飘了二十多里。最後还是被海上救援队给捞回去的......呃......应该是二十多里吧?不然就是三十多里......记不太清了......不过,"他沈浸在回忆中,笑得很有些意味深长:"有一件事我可是记得很清楚:那次以後你连续好几个月一见水就晕,人家晕血都没你厉害......"想得兴起,他居然笑出了声。
"是啊。"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记得有一次,你晒日光浴的时候,没注意坐在一只螃蟹上──也不知道现在屁股上的疤还有没有......呵呵......"
我也完全沈浸在温馨的回忆中,魏遥光却止住了笑,有些严肃地板起脸:"树阳,这件事可以不用提。"
"哦。"我应了一声,看他一眼,他也看著我。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又默默地向前走。
"不喜欢海,为什麽要来。"
"嗯?这个啊。"我无聊地踢著沙子:"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海了......喜欢不喜欢,总要留个印象吧。"
魏遥光默默看著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反驳我的悲观念头。我又捡起一只海螺,掂了掂,抬眼望著已经有些模糊的海:"遥光,我死了之後,千万不要把我葬在海边。离海越远越好,能答应我麽?"
在他面前说到身後事,这是头一次。但我不得不说。因为,我不知道死後能否用另一只眼窥探这个世界。万一可以,我不愿看到海。我最最讨厌的海。
拥有一颗最深沈的心,还有那绵延千万里,无边无际的希望。这样的海,活著时不愿见,死後亦然。
看到海,就想起自己的遗憾,不得安心。
我要沐浴在干燥温暖的阳光下,露出最清爽澄澈的笑容。
不论生死。
"我答应你──条件是你能活到我认为足够的时候。"
"啊,那有什麽难的。"开心地笑了一下,手里的海螺也扔了出去:"还有一件事......"
笑得愈发粲然。突来的一阵海风,咸咸湿湿,吹得我很不舒服。
於是,我告诉他了。
第五十一章
沈重的呼吸声......和窒息的感觉不同,却比窒息还要难受。就好像世间最重的东西全都压在我的胸口上......头痛欲裂......依稀看得到,光影在眼前摇晃,却如何也看不真切......耳朵里塞了棉花一样,只听得到沈闷的声响......很吵......是谁?谁在说什麽?他们在干什麽?说什麽......
"树阳......树阳......不能死......你不能死......树阳,活下来......"
一声声焦灼的呼唤,针尖一般,扎透耳膜,传进大脑──遥光,是你麽?是你在说话?是你在叫我?遥光......
艰难地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然後,唯一能听得到的呼唤渐渐远离,直到,被一扇门隔开......
一切陷入黑暗。突然不那麽难受,心里一片澄静:死了之後,恐怕就是这个样子吧。唯一不同的,是不再有思想,不再有意识,不再有感觉......那是真正的平静,真正的黑暗,真正的──空无一物......
"树阳,过来。"男人笑眯眯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招呼我。
"你还在写这些啊。"我走过去,看著他的手稿,皱皱眉:"吃力不讨好。你身体本来就差,一点都不知道保养,说你几遍你才能听进去。"
"哎呀,我家树阳都这麽大了,懂得教训爸爸了。"男人略有些惊喜,笑眼弯弯:"我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家夥呢。现在都长这麽大了......"
"什麽小家夥。"眉头皱得更深:"你才是,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要不是当时小不懂事,早就把你拖出来揍一顿了......"
"呵呵......对不起,树阳,爸爸也不想离开你们啊。只是......树阳,你看看,那是什麽。"
循著他指的方向,眼前突然一道刺眼的光亮。情不自禁,拿手遮挡双眼。
我曾经,真的很恨你,你知道麽。我那样迫切地,想将你找出来,想再见你一面,想问问你怎麽忍心一走了之,然後再痛痛快快,哪怕落得个不孝的罪名,也要一解我心头之恨,狠狠教训你一顿。曾经,这几乎成了我每日都会企盼的愿望,你知道麽?
可是,我终究是要知道一切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世间的苦痛欢乐,我终究是要知道的。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便不能再恨你。再後来,当我知道我谁也不能恨的时候,我又见到你了。
为什麽让我见到你。见到你依旧微笑的脸庞,依旧温柔的双眼。
说什麽对不起──我需要的不是道歉。我需要的是你,是你啊!
一千一万个梦境中的相见,比不上一个真实的微笑。
"所以......回去吧。回到需要你的人身边......给他真实的微笑,真实的拥抱......"
手背一直没有拿下来。
就那样被濡湿了。
遥光......我回来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的笑容,直到永远。
我爱你啊。
"急性磷中毒,诱发尿毒症型心肌炎。"匆匆说了一句,方言可顿了一下,想再说什麽,却终究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医生也很为难......"
叹息。魏遥光抓住我的手,叉开手指,紧紧交叠,贴近他的嘴唇。
他怕。他是那样一个坚强的男人,他有最坚韧的意志。可他也会怕,害怕失去。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一切坚强都将土崩瓦解。
因为,只要一刹那,天人永隔,消失的就是永远。
我也怕。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後,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们本来就孤独。除了彼此,什麽都没有。如果连彼此也失去,剩下的,只有回忆。
只有回忆,没有未来,是怎样痛苦的一件事啊。
"遥光......我昏迷的时候,看到我爸爸了。"
"嗯?你们说什麽了?"
"什麽都没说──我把他骂了一顿。"浅浅的笑:"我问他为什麽离开......"
握著我的手紧了紧,却没有吭声,只是拉得更近了些。
"然後......遥光,我突然发现: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嗯。然後呢?"
"然後......遥光,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
"我也是。"他吻著我的手,嘴唇轻轻摩挲:"我对自己说: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永远都不原谅你,永远都恨你......"
"还好我没死,不然,被你这样一咒,做鬼都不得安宁......"浅笑著调侃,回过神时,手背再次濡湿。
这又是怎样的眼泪呢?喜极而泣?绝望悲凉?
还是和我一样,因为参透了生死的意义?
确切的说,是生的意义。自 由 自 在
他并不天真。他有著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什麽是事实。可他依然告诉我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甚至是用蛮横无理的态度要求我。我无奈地笑,以为他天真,以为他盲目,以为他因为爱忽略了事实,去相信什麽所谓的奇迹。可我现在理解了。在我和他流了一样的泪之後,完完全全的理解了。
道理如此简单。我们需要的不是回忆,不是梦境,不是缅怀,而是人,有呼吸有心跳有热力的,活著的人啊。
"我只要你活著。剩下的,别无他求。"拖著我的手,蒙上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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