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夜已换回那身破衣。当初红叶是说要讲这套衣服扔掉的,然而在遥夜的坚持下,只是让人洗净後稍加缝补,那时遥夜只想也许能够留作纪念,却不想这麽快就又派上了用场。
"那......我跟你一起走,你说了不离开我的。"犹豫後,红叶很快做出了决定。
"这次不行。"
"不行?"红叶愣愣,却忽然笑了,"你骗我的吧,明明你答应过我,你不会反悔的......"笑容在接触到遥夜那双决然黑眸後瞬间消逝,有些不敢致信的愕然,"你......你是说笑的吧......是不是?"
摇摇头,他吐出两个字,"抱歉。"
"那......我知道了,你是这一次有事要办,等事情办完後,你还会回来是不是?我知道,我知道你......"遥夜的眼神硬生生地截断了他的话语,红叶忍不住後退几步,声音中增加了几丝颤抖,"你......真的要走?不再回来?"
望著他的眼,遥夜终是点头。
"可是我真的喜欢你,我要你别离开我,你明明答应过了啊,你怎麽可以反悔────"
"抱歉。"
"我不听你说抱歉!"红叶喊了出来,"你明明也有一点喜欢我不是吗?那为何还要走?我知道了......是那个女人是不是?自从你看见她後,你就变了,你要走,也因为她是不是?你......你喜欢她是不是?我──我知道我是男人,但......但我也不知道为何,我就是很喜欢你,你明明说过不离开的,为何又要反悔,我......我......"
"抱歉。"记忆中,似乎第一次对人说出这麽多抱歉,但此刻,除了这二字,他实在不知道该对这少年说什麽。
"我不要你说抱歉!!!"红叶冲到他面前,一把抻过他的衣领,"我问你,这些日子,难道我对你而言,当真什麽都不是?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在乎我!?"
无言。
就算他有那麽一点,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开口。
松开他,恍然中跌跌撞撞地朝後退去。
"你走......"红叶垂下脸,"你走吧,走吧......"
微微颔首,遥夜走向朝房门。
刚刚跨上门槛,一声大吼猛然从屋内传出,"你走啊!你今天走了,我今天就死,你走啊!你走吧──!!!"
脚步只是一顿,那只脚终究跨了出去。
屋内不断响起瓶瓶罐罐摔碎在地面的响声,"你......你不信我会死是不是?我真的会死!你混蛋!大混蛋──呜......呜呜呜......你知不知道从来没人这麽对待过我,我也从来没这麽迁就过谁......呜......你混蛋......"
没有回头,遥夜只是握紧了双拳。
他已经知道,红叶喜欢的东西有很多,或许他走後他会伤害自己,但他不会死,他舍不下的东西太多。红叶喜欢他,没错。但是对他这个喜欢的人,应该也不过是他众多中的一样罢了。或许,他称得上比较特别的一样,却永远不会是唯一的一样。
而自己,能舍下的有太多,舍不掉的却只有一样────
红叶哭了,哭哑了嗓子。遥夜终究没有回头,红叶也终究没有死。
望著不住赶来的人们,红叶抽噎著扑入哥哥们的怀里,而那些人纷纷露出担忧的神色轻声哄著他。
是,他无法为了一人而舍下全部,舍不下的,有太多。
26
为了得知云居小榭的所在,遥夜这些天来又杀了好几名暗冥神教的教众。
他知道,他与寒子烈的梁子是结定了,就算他不去找寒子烈,寒子烈迟早也会来找他,与其被迫,不如主攻,终究,他与寒子烈之间,都有一笔帐是一定要算的。
北方的初冬,入夜已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寒风吹响片片竹林,风声竹影,遥夜毫不费力地便潜入了寒子烈的‘云居小榭'。隐去气息,遥夜暗中打量著无序排列的几所精致竹屋,忽然,其中一所竹屋的窗子被寒风吹开了。
遥夜心里一惊,正待向後退却,眼光却因接触到窗边之人而生生定在原地。
胸中压抑许久的沈重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掩埋许久的激动、喜悦、快乐瞬间涌上心头,满满地填充了那颗他认为已经冰冷的心。正是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错得多麽离谱。以为只要有人在身边,便能够慢慢地遗忘;以为渐渐遗忘了,便是一种决然解脱......却,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荒谬,错得彻底,错得完全。
错在无法遗忘,错在自欺欺人。
他瘦了。
遥夜看著,想著,心底隐隐发疼。
为何自己不早些来找他,为何自己只凭一张纸便认定一切,为何自己不干脆地找到他问个清楚,为何自己会放他任他这些时日────七年了,自己口口声声爱他,难道就凭一张薄纸就否定了之前的所有麽!?
思绪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原本收敛完美的气息在情绪翻腾中不觉外泄。糟了──他一定发现自己了!!!慌乱中遥夜匆忙屏息。不错,自己是想见他,想得快疯了。然而见到他的那一刻,又不知该说些什麽......不过,遥夜低下头,自己方才泄露那一丝气息,一定已经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自己此刻的修为,怕是仍无法及上他的全部啊......
该说什麽?第一句话该说什麽?问他为何丢下自己?或是干脆告诉他自己的思念?无论如何,他这一次都不要离开他了。讨厌也好,埋怨也罢,哪怕要他自刎於他的面前,这一次他也绝对不要离开了。
一咬下唇,遥夜料到萧怜雪应该察觉到自己,而且他不是已决定要面对萧怜雪不再逃避了麽。
吸一口气,遥夜准备起身走出,却再一次为眼光所及之人而僵硬原处。
那,那是......
*** *** ***
寒子烈是察觉到遥夜的。
凭他的功力,在那一丝情绪泄露之时,屋内的他已然发现了屋外的存在。
一点的嫉妒,一点的别扭,一点的恶作剧,一点的炫耀,令他不假思索地便作出了决定。
来到窗边,用手中的白狐披风裹上萧怜雪的身子,顺势将他带入怀内。
方关了一半的窗棂再度被吹开,在夜风里‘劈啪'作响。寒风迎面扑入,寒子烈笑嘻嘻地将狐皮扯紧了些,一手搂紧他,另一手缓缓梳理著他飘散在风中的长发。
垂首凑近他颈间,寒子烈在他颈上轻咬。他的身上总有种青草的味道,十分清新舒适。
"子烈。"萧怜雪的声音染上些无奈,"那日我便说过,你这样我......"
"我怕你冷嘛。"猫儿般地贴近他脸颊,在他脸上烙下一吻。
墨玉眼瞳闪过一抹微窘。自那日寒子烈毫不避讳地直言要他,也令他终於明白了这‘要'的含义以及男人与男人要如何要後,便一直下意识地避著寒子烈的这些举动。他毕竟也是男人,虽然不曾想,但他也明白男人的欲望,只是以往从不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竟也可以......
"你......!"
"放心。"迷失在芳草的清新中,寒子烈仗著他无力挣开自己又是一吻,"我不会强迫你的,除非是你自愿。"
"那......你放手。"
扯出一张如孩童般的顽皮笑靥,他耍赖道:"但是我怕你冷嘛,一旦你病了,可连著我一起受苦的。"
叹一口气,萧怜雪的口气缓和下来,"你放开我,让我关窗。"
"我关。"目光越过萧怜雪望进窗外黑夜,唇边浮现出一丝得意微笑。萧怜雪一定不清楚屋外此刻有什麽人吧,若知道那冷面小子正在屋外,他会如何?不过,今夜之事,自己是决不会说的......而屋外的那人,不知见到这一幕又会作何之想呢?那样深深爱恋之人,此刻却在另一人怀中,想必伤心愤恨是少不了的吧。
"我关就好。"腾出一只手使出微许内力,顿时吸引著寒风吹著不住摇晃的窗子向内飞来,朝沈沈黑暗中最後望去一眼,寒子烈插上了窗拴。
眼睁睁看著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竟在另一人怀中,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如同一盆冰水彻头淋下,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令遥夜险些停止呼吸。
为什麽......
为什麽......
他明明说过,男子与男子之间为荒唐,他明明说过的,他明明是无法接受的......所以自己一次次地将重燃的星点希望粉碎,将那奢盼一次次地压入最深沈的心底角落,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不可以,一次次地熄灭黑暗中唯一的一丝火光......他说,荒唐;他说,胡闹;明明他那样说过,明明是决然的否定,那麽......那麽......为何他此刻会在寒子烈的身边!?
为什麽......
身体,是彻底的冰冷;头脑,是彻底的混乱;他的世界,倾了。
刹那间,自己多年辛苦建立的那座坚城,倾了。
发疯般地跑出寒子烈的‘云居小榭',遥夜感到胸中那头猛兽疯狂地咆哮挣扎,从没有一刻,那即将破栏而出的欲望如此清晰;从没有一次,他像如此地感受到盘据心中那股强烈的杀意与冲动。
腰间的冰魂又散发出那种阴森的寒冷了,这次他是确切接触到了剑上的那股杀机,而这股冰冷剑气源源不断汇入他心中的冰寒,令他只想找个地方狠狠地发泄。
杀......
杀......
头脑中的混乱慢慢聚集出一个结论,仿佛全身的细胞都在向他呐喊,要他杀了他。
杀了谁?要他杀谁?
恍恍惚惚,遥夜似乎来到一片黑暗的空间里,前方,传来某种类似召唤的鼓动。
缓缓走著,在黑暗中感应著那个召唤,茫然地顺应著未知的声音。
你要我杀了谁......?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闪出一缕微光,尽管微弱,却在无尽黑暗中十分地刺目。
隐约地,遥夜知道那微光中有一把剑,看不清,说不明,但遥夜就是知道那一定是把剑。
痴痴地望著,脑中鼓动的召唤声越来越强,忍不住伸出手去,缓慢地伸向那缕微弱却诡异的光......手指在碰到那束光的刹那停止,头脑猛然清醒了许多。
那个人......那个人......是不喜欢他杀人的......
他......不能再杀人了......
所以......不能握......绝不能握住这把剑......绝不能......
一阵剧烈的疼痛顷刻间袭击了他的头脑,遥夜大叫一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荒野之中,方然虚境,竟同南柯一梦。然而,他却清楚地知道那一刻的凶险,一念之差,他便成魔。
仅仅一步之遥,他与那人的距离便是天地之差了。
抹去额前冒出的冷汗,遥夜此刻才真正感受到师傅当年那番话的含义。冰魂,一柄魔剑,使它之人注定陷入血腥江湖......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确是身不由己呵。
而......遥夜眸内闪过一丝涩然,有此剑,自己尚能与寒子烈一搏;无此剑,自己怕是连寒子烈的二十招都挺不过,无论此剑为魔为妖,此时自己皆无法丢开。
罢......妖也好、魔也罢,无妨了。
他说过,这一次,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逃避了。
这一次,他绝对要当面向萧怜雪问个明白。
若他当真不再需要自己,那麽这次,自己会彻底地离开他的身边,以一种永远留下却也永远离开的方式!
唇边扬起一丝凄绝的笑。
这一次,他不会再逃避了。
27
再次拜访‘云居小榭',遥夜却得到了一个无比震惊的事实。───萧怜雪居然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愕然地暗中注视。竟发现,那人,无论坐立行走,皆与寻常人等无异。
那──他的武功呢?
他那一身惊世绝俗、出神入化的武功呢!?
连百年奇才寒子烈都会退让,连师傅都言称高深莫测的武功呢!?
────为何会是如此!??
*** *** ***
夜,微雨。
雨水零星泛入屋内,氤氲著初冬特有的寒冷。
一曲奏罢,萧怜雪起身至窗前,准备放下支撑,然,手指却在目光接触到窗外视线後挺挺定在半空里。
心中猛然一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蔓延,然而萧怜雪却瞬间冷下脸孔,"你来做什麽?"
写了那样的一封信,那样地离开,他也知道那样一定会伤透了这孩子的心,但是,做都做了,再反悔又有何用?既然事已至此,便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遥夜知道他为他渡毒疗伤、武功尽失之事;哪怕赶也要赶他走,不管怎样,如果前功尽弃,萧怜雪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当日我说得清楚──恩断义绝。你还来干什麽?"
"......"千般语万般话却说不出,遥夜只是痴痴站著,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身,透进他的衣服,贴著他的身子向下流淌。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心中,始终不忍。这麽在雨里站下去,即使练武人的身体,也依然经受不住的。可,这理由,说不出口,一旦说了,过往一切便付诸流水。若绕了一大圈後依旧回到原地,那他当初又何苦?这一切又是何苦?自己如同傻子般隐瞒,最後却恢复起点的话,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结局。
他的错,别无转圜,唯一方法,便只有一错再错────
举起掌,萧怜雪微怒道:"你再不走,我便不客气了!"
痴痴地望著记忆中愈发清俊出尘的人,一阵阵心酸泛上心头。
明明已是武功尽失,为何还要继续欺骗自己?......难道说,这其中的原因,与他为何离开自己有关联麽?
夜色中,萧怜雪的手掌是那麽的清晰,黑瞳中透出微微的恼怒绝然,然而那一掌,却怎麽也劈不出,就那样地僵在空气里。
"为何不发掌?"
遥夜淡淡的声音扬起,在不断垂落的雨丝中飞快地化作一线虚无缥缈。
雨势,转大了。
雨水顺著遥夜的发丝滴落,将一缕缕黑发贴在额际颊边。
黑亮的星眸透过烟雾般的雨丝望著窗边之人,感觉到那人的脸开始模糊......究竟是雨滴使人模糊,还是自己的眼前已经模糊了?
明明丧失了武功不是麽?何苦还要骗他,何苦瞒他,何苦在这里演这种一眼便会被看穿的戏目,何苦呢......
雨,是冰冷的。
然而脸上却有一点点的微热。
"你的掌根本发不出吧......"越来越多的雨水顺著脸庞流下,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泪。"你何必骗我,你的武功已经失去了不是麽?"
!!!!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
眼底掠过无助的苍白。萧怜雪收掌,跌跌撞撞後退几步。
自己是干了什麽?自己究竟干了什麽?这段时日究竟有何意义?他终究知道了,那麽自己这算做了什麽!?
直直地望著他,自从见到寒子烈与萧怜雪的那幕,遥夜已经不打算再隐瞒了。无论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他都不想再压抑自己这些年的情绪了。
手指无意地触碰著腰间冰魂,遥夜的内心此刻竟是平静。
今日,他只要萧怜雪一句话,之後,或是他为这剑的终结,或是这剑为他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