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开始上课了,看来让他学点技术确实是个好主意,他也不再是我和辉子沉默的听众,一旦提及他所学到的课程,总是显得那样的眉飞色舞。
"知道小川辍学前读的哪所高中么?N高。"辉子无不惋惜的告诉我。
我没有吱声,只是远远的看着这个沉静的年轻人,他的背后或许有太多让人辛酸的故事,有太多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可他就这么平静的站在我们面前,默默的,没有任何的怨天尤人,嘴角边有时会挂着一丝微笑,如同悬崖绝壁上挺立的小草,脆弱、孤独,并且骄傲。
大概是没发现我有任何的反常,也或许是碍于辉子的情面,父亲并没做出任何我想象中可能会发生的反应,我认定生活就会像现在一般平稳乏味的过下去,然而宣颖带来的消息,却又一次破灭了我的一相情愿。
就在昨天,我大哥任随波,被公司从深圳调回了总部。
调令从我进医院的第二天就下发了,老爷子十二道金牌道道加急,我哥不得不马上移交研究所里的工作,上调北京任职。
他其实不是我亲哥,是我父亲和前妻的儿子。老爷子当年离婚之后,带着他和我妈重新组建了家庭,然后才有了我。我妈虽然不是小说电视上那种恶母,但毕竟不是自家骨肉,生活照顾上难免有些疏忽;我才落地,正是全家人最宝贝的时候,这个大我六岁的哥哥,在这个家里更显得多余和格格不入。自打有印象起,我哥念的就是寄宿学校,平时鲜少回家,和我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流,大学毕业后把工作找得远远的,除了公司有事需要回北京开会,通常情况下很少踏进家里半步。比起我的张狂,他更显得内练,以至人人都知道任家有个厉害的二公子,却忘记了大公子人在何处。
对这个变故做出最快捷反应的,居然是我妈。前脚我才把宣颖送出门,我妈就立刻跟来报告了这个所谓的"坏"消息。
"儿啊,平时妈劝你你都不当一回事,现在可好,你爸爸动真格的了,万一他真在公司站住了脚,滔儿,以后可就有你受的!听妈一句话,别再和你爸赌气了,乖乖向他认个错,这公司,以后还是你的天下。"
"认错,妈,您老人家评评理,我进医院多少天了,他来看过我、打电话过问过我么?我不是不想给他认错,电话打了好几回了,翻来覆去两个字--‘业障'!"
"我的傻儿子呐,你跟你老子一个德行,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爸正是发火的当头,你冲过去不是自找苦吃?这事儿,妈给你指条路--"
好几星期没出现在公司里,所以看到我爸和我哥惊诧的表情,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不好好养伤,跑公司来做什么。"父亲还是沉着一张脸。
"听说我手头的工作都转交给了我哥,我想回来看看,毕竟好些手续是我自己处理的,我来交代会比较清楚。而且,过会儿小颖就下班了,我们打算出去度周末。"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免得我理不清头绪,其实好些工作现在也不忙,我只是暂时代理,小涛负责的还是让小涛--"很久没见大哥了,他变得比以前开朗些,是因为成了家的缘故么?
"随波你先出去。"父亲还是板着脸,
"公司的事情你先别管,就当是放假让你好好反省,趁这个机会多陪陪宣颖,她家你也常走动走动。这次的事情算你运气,宣颖不但不计较,反而在她父母面前说好话,你说你长这么大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不丢你父亲这张老脸?"
"放涛,我不管你和那个歌厅服务生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我现在警告你,一切都到此为止,我们任家,是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丑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范宣颖看见我的表情就要自然得多,"今天是吹哪阵风,居然有人玫瑰献殷情?"
"呵呵,区区玫瑰而已,只要小姐开心,上天揽月都不在话下。晚上有空么?"我在头脑中极力搜寻着以往那些风流时刻必备的台词,那些曾经我对着任何女人都能够张口就来的肉麻话语,头一回让我自己恶心得想吐。
"哈哈,"范宣颖很淑女的捂着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头上裹着纱布的情圣。"
晚饭安排的很不错,尽管不喜欢西餐里那些半生不熟的玩意儿,但现在,我必须保持含情脉脉的态度面对着眼前的这位小姐。
"不吃么,这家的牛排很有名。"范宣颖看着我。
"欣赏一位美丽的女士优雅用餐,应该是件比吃饭更舒服的事。"事实上,我真是没什么胃口。
"放涛,你觉不觉得这样很辛苦?"
我一怔,笑得有些不自然:"不辛苦啊,伤口恢复得挺快的,再说陪女朋友吃饭,天经地义,哪需要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是么?"范宣颖轻轻放下刀叉,"放涛,其实我觉得我们都挺可悲的。"
十四
"瞧瞧楼下那些人,他们中很多人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到这样的地方吃牛排,但看着他们行色匆匆的样子,我有时候却会非常羡慕,因为不管是多晚回家,他们的丈夫、妻子还有孩子,都会开着灯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亲人回家。"她出神的望着窗外,我不禁想起老关的那席话--"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是我们呢,我的父母,你的父母,林辉的父母,我们这个所谓圈子里任何人的父母,他们能做到这一点么?婚姻对于他们,只不过是一种权势的巩固,利益的联盟。从我懂事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有像父母这样的婚姻,但是现在......"
"也不一定,我们不是就--"尽管彼此都清楚这场婚姻的实质,但真正掀起外面那层遮羞布,多少也让我有些挂不住脸面。
"那个男生是叫程川吧,"我飞快的抬起头,不知道范宣颖想说些什么。"别紧张,我对你们的关系不会有什么歧视。"她安慰性的拍拍我的手,从容的微笑着。
"那天晚上,我到医院就见着他了,很单纯的小男生,尽管只是擦肩而过,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说话的语调......怎么说呢,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出他对你的在乎。如果我没猜错,你也很在乎他吧,否则,你会花时间违心的陪一个并不美丽的女人调情吃饭?"¤自由¤自在¤整理¤
虽然一直对范宣颖有所提防,但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低估了这个女人的智慧。
"你想变得有力量,有力量和你父亲周旋,至少也要保持住往日任家二少爷的地位和财势,只有这样,你才能保护你的小情人。可你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任随波已经回来了,今天上午的会议上,老爷子对工作做了重新部署,坦白的说,你已经从太子被贬为了庶民,你失宠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任放涛能做什么呢?你保护不了他,反而会伤害他,我想,你也不愿意看他成为第二个岳晓吧?--抱歉,对你的过往,我了解得比你想象的多。"
手里空荡荡的,我有点想抽烟。
"很精辟的分析,接下来你是想劝我悬崖勒马呢还是打算和我分手?"
"我们必须得合作下去。对公司,我注入了太多的心血,而且我对它的前景非常看好,失去和你的关系,我在这个公司也呆不长久,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你和程川的事,我可以睁眼闭眼,反正在我们这种模式的婚姻里,也是司空见惯。至于你愿意继续做一个失宠的少爷公子,还是重新力争上位,那就取决于你我的合作程度了。"
胜利的女人举起了酒杯,"今晚,我们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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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体会到,性对我是这么困难的事。
尽管在黑暗中我无法观察到范宣颖的脸,但我敢打赌,她肯定在心里暗暗耻笑。没有任何可以称作美好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这甚至能看成是我们之间合约协定的部分,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的部分。
一对本着完成使命态度的男女勉强的在床上翻滚,想想都觉得可笑。以前看A片的时候,老听辉子羡慕男主角寓工作于享受,今天算是实际操作,才知道这种赶鸭子上架,真是痛苦不堪。
冲洗完毕,我在卫生间里抽烟,从来没有这么失败的记录,或许我以后得随身携带伟哥才行。摇摇头,对着镜子一阵苦笑,任放涛,你怎么走到了今天!!!
我还是无所事事整天游荡,除了早接晚送,约会过夜之外,范宣颖并没有对我有过多的纠缠;老爷子像是铁了心要我吃定这个教训一样,对我仍然爱答不理。
生意是做不成了,也没有心思去联系以前的那帮狐朋狗友,闷的时候就跑到辉子店里骚扰辉子,偶尔也和程川说说话解解闷。
程川很不爱说话,和他的交谈几乎都采取一问一答的形式--
"你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
"他念大几?"¤自由¤自在¤整理¤
"大三。"
"家里爸妈还好吧?"
"离婚了,没什么来往。"
......
多次碰壁下来,我终于搞懂:"父母"这个话题是程川的死穴。不知道离婚家庭的孩子是不是都如此敏感,程川总是避忌着有关的谈话,骄傲却又固执的沉默着。
有人拥有这个世界,偏偏抛却自己的尊严;
有人为了维护自尊,继续忍受着一无所有。
十五
出院后的第一顿饭是在程川家吃的。
"辉子,不合适吧,这屋本来就不大,再加上你我两个,越发挤不开了。"
环顾着程川家的四周,其实根本不需要环顾,一眼就到头--一前一后两间房,稍微大点的是客厅,里面那间小屋,除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铁制双层床,愣是窄得放不进任何东西。
"挺别扭的,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吃?"趁着程川在厨房里忙活,我压低声音和辉子交谈。
"嘿,有的吃就不要挑三拣四!"辉子往我胸口上轻轻来了一拳,"不是你英雄救美么?人家好歹想表示一下,怎么着,嫌这粗茶淡饭留不住你任大公子?"
"去你的!还他妈任大公子呢!我这公子现在也就剩一个壳了,改明儿真落魄了,你可得帮兄弟一把啊!"
"呐,"辉子递过来一支烟,"老爷子还没消气?事情不会搞得那么僵吧?"
"我现在可是--"刚点着烟,抬头就看见程川从厨房里出来,到了嘴边的话立刻被我咽了回去,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你们先在这里坐会儿,我下去买点喝的,饭菜马上就好。"程川解了围裙,冲我们抱歉的笑笑,"屋子不大,只好委屈你们了。"
眼见着程川关上门下楼去,辉子才开始继续方才的话。
"老爷子究竟打什么算盘,这事儿不也都过去大阵子了,想当初你和小乐闹得那么厉害,最后不也--"辉子打住了话,拍拍我肩膀,"兄弟对不住,又提这个了!一会儿罚我喝酒赔罪!"
"十几年弟兄,什么对得住对不住。我现在也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想,只好一天天东游西逛,无主魂似的。"
"那宣颖呢,最近你不是和她走得很近?她估计能从中起点作用吧。"
"辉子你不明白,有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好端端一大老爷们儿,现在居然混到这份上,真他妈窝囊到家了!靠女人,我和那些外面卖的、吃软饭的有什么不同!"呼出一口烟气,"辉子,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钱也不要权也不要,自己开着画廊,干自个儿乐意的事情,自己总能养活自己,没有谁来压着盯着,多好啊!可我就没这个命!没了这任家少爷的名头,走出去谁拿你当个人物,谁正眼看你一回?"
"小涛,这么多年了,今天我问你一句实话,当初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和小岳断了?"
"我能怎么办,我就是一个窝囊废,彻彻底底的懦夫!我保护不了小岳,我也没法放弃现在的生活。我习惯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优越的环境,我习惯了做任家小公子,我也只能这样生活。不然我能干什么?天天夹着个公文包、挤公车,灰头土脸推销广告?想到那样的日子我就害怕--"
"所以你就抛弃了小岳,搞得他为你自杀?"辉子的手死死的掐住我的肩膀,眼睛定定的看着我。
"辉子,你揍我一顿吧,"我低低的垂下头去,"有时候,我都想揍我自己--"
程川回来之后并没有发现气氛的不对劲,仍然很热情的张罗着开饭喝酒。而我和辉子大概是因为这席谈话,反倒闷闷的,说笑间也显得牵强。
"涛哥才出院不能喝酒,我就以水代酒敬你们,辉哥,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从出事到现在,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可能这一辈子我也还不上--"
"自己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我只有一个姐姐,现在有你这个弟弟,呵呵,也算体验一把做哥哥的瘾!"
辉子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搭拉着我的胳膊,意味深长的盯着我说--"小涛,程川这就认真是我兄弟了,你以后可别欺负他!"
临出门的时候,程川拉住我,"涛哥,我锅里还炖了些汤,想给我弟送过去,一会儿你能不能--"¤自由¤自在¤整理¤
"嗨,这还用说!小涛你就送我弟一趟,我自个儿打的回去就成了。"辉子把我往屋里推,"你也是他哥,义务劳动义务劳动!"
林辉走了,屋里只剩下我和程川,虽然平时也有单独和他闲聊的机会,但大半晚上两个人闷在一起,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不知道程川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心思,很快就收拾完了一切,拎着保温桶跟着我下楼。
"对了,涛哥,下个月我就不打算在辉哥店里做了。"
我一怔,"为什么,不是干得挺好的么?你和辉子在一块儿,也好有个照应。"
"辉哥是搞艺术的,他那些东西......我哪里明白啊。"程川低头笑了笑,我发现了这个规律,每当他谈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他总会用这样的表情掩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自卑么?在这个倔强而且敏感的外壳下面,隐藏着多么哀伤而又脆弱的灵魂?
"哦......那你有什么打算?"我专注的开着车,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
"我们学校教调酒的师傅挺喜欢我,想介绍我去他店里工作。"程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很急切的补充道:"他人不错,对我们这帮学生都很热心,还有我两个同学一起去呢!"¤自由¤自在¤整理¤
是想让我放心么?
"也成,哪天带我们去你师傅店里坐坐,试试你的手艺。"
谈话到此就停止了,空气里重新流动着莫名的烦躁,带给我一连串的胡思乱想,我甚至又想起了半年多那个寒冷的晚上......
拧开收音机,听着电流滋滋划过,有点人声好,这样的静寂让人难受。
"怎么没播报新闻的调频呢,每个台都放这些破歌,无病呻吟。"解嘲般的对着程川裂裂嘴,我现在可不想听那些风花雪月的靡靡之音,车上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不清不楚,再加上点什么煽情歌曲......
"别,这歌很好听。"程川止住了我移动的手。
我继续开着车,程川轻轻的靠在椅子上,脸贴着车窗,微微闭着双眼,不知是在回味着歌曲,还是想着某些我所不了解的心事。
寂静的车内,收音机传出的男声是那样的清晰,低吟浅唱,一字一句,刻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以为要是唱的用心良苦
你总会对我多点在乎
我以为虽然爱情已成往事
千言万语说出来可以互相安抚
期待你感动
真实的我们难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