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周围的人都不会忘记。整个惊雷堂满是冲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像盛开的红莲,当地人称此劫为"火莲"。惊雷堂从此绝于武林,武林上的人都私下议论惊雷堂也终有此报。据闻惊雷堂的所有火药都被引爆了,周围一片被夷为平地,这种做法,实在是狠毒,伤及了周边的无辜百姓,因此推测,凶手是和惊雷堂有莫大仇恨的人。当然,武林上,暗自窃喜的人还是很多,在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血儿只看了非忍一眼,顿时双颊尽褪血色。他浑身是血,衣服上,剑上,脸上,乌墨般的眼睛空洞地看着血儿,却印不出她的影子,茫然地从血儿身边摇晃着走过。一个踉跄,血儿急忙伸手去扶住他,却被他轻轻地甩开,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做梦一般的往前走。
"你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飞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看了看血儿的脸色,又补充道,"他没事的,身上大多是别人的血吧。"血儿苦笑着放了手,看着非忍慢慢的走远了。飞涟抬头看了看天,澄青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了暗红色,颓败而妖冶的燃烧。
即使很多年以后,老人仍能清楚的回忆起,那个火莲盛开的夜晚,有如修罗破狱般的青衣少年静静的走到他跟前,仿佛来参加一场盛典,从容不迫,如果,可以忽略他乌黑冰冷的眼睛和满身的血迹。曾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是小少爷回来了,相似的脸,相似的衣衫,甚至有相似的抿嘴的习惯,雨过天青的颜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洁净,一片暗红在他肩上安静地燃烧。血沿着他苍白的脸滴下来,浓重的血腥令老人作呕,青衣少年仿佛习惯了似的,只是冷淡的问他:"任斐在哪儿?"
任斐,老人花了一会儿才明白指的是四夫人,他颤巍巍地指着远处的松冈哑着嗓音说道:"四夫人葬在那里。"一个闪电劈过,照亮了少年惨白的脸色,老人不可自制地抖了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仿佛原本是一潭死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如今却如暗夜的大海波涛汹涌,势必毁灭一切,无法压抑的杀气弥漫了整个院子。老人无声的跌坐在地上,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抬起头对上那双乌墨般的眸子,他知道少年不会杀他,这是一个久厉风霜的老人自信的经验。杀气背后,他看到的是绝望的悲伤,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黑夜中走失了,大声呼唤,却无人听到。
非忍木然的走到门口,望了一眼沉沉的黑暗,觉得前所未有的冷,彻骨的冷,十年的等待,五年的找寻,在这一刻尘埃落定。母亲,他十五年最长的思念,终于断了线。正要走时,一个绿色的身影鬼魅般的挡在他面前,温柔的笑着说:"是你,杀了惊雷堂的人吧。"看着非忍冷漠的看着他,绿衣少年依旧温柔的说:"你一定认不出我吧,我可不会忘了你。那一剑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可是日日夜夜都想着要杀了你。"温和的脸因仇恨而显得狰狞,他拔出了剑,恨恨的说:"我可是和半年前不一样了。"
非忍当然不会忘了他是谁,半年前的大理之行记忆尤深。偶尔听到一个绿衣少年说要杀一个人,偏偏那个人的名字叫任斐。当时,他觉得血气上涌,冲动地现身要杀了他,甚至没能冷静地问问他是谁,任斐在哪儿。很明显,绿衣人不是非忍的对手,交手几下就落了下风,非忍的剑极快,瞬间已经刺伤了他,莫倾璃特有的伤口,薄而纤细的伤口中射出鲜红的液体,看着绿衣人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非忍突然惊异地出了声,任斐,竟然忘了问她的下落,急急收了剑,他没忘这是逆剑,若不伤人,唯有伤己,所以当冰凉如水的触感滑上他的皮肤时,他一点也不害怕,他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了最低点。非忍轻敌了,他看到绿衣人手中的火雷弹,急速闪身避开要害,仍被震的气血上涌,勉强回到了优谷,修养了很久。想不到,他在惊雷堂出现了。
"任斐已经死了哦,"他咯咯地笑着,"是我亲手下的毒,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她的那个小杂种吧......"话未说完,已被非忍鬼魅般的身法打了一个耳光,他满意的看到这番话起到的效果,非忍仍旧面无表情,手却微微颤抖着。他利用关系搜集到了"逆剑非忍"的资料。五年前,赏金猎人中崛起的新秀--"逆剑非忍",清俊冷漠的剑客,惯用右手,反手用剑,速度极快,出身不详。对于这样一个敌人,激他生气,是最好的办法。
允汶微微笑了,差不多了,突然一个燕子抄水,直攻对方下盘,很好,预计到了非忍的跃起,左手暗扣三枚火雷弹,用足了八分力气射去,非忍用脚点身旁的一棵树,借力跃开。刚一离,树便被炸的粉碎。允汶并不吃惊,如果非忍躲不开这三枚火雷弹,他才会失望呢。正想着,突觉颈边一凉,不敢怠慢,急速后退,险险地被削去了几缕头发,要不是这半年苦练轻功,刚才恐怕躲不开这一剑了。非忍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急速的进攻,允汶渐渐应付不来了。
且战且退,已经到了"蔚水"--贮藏火药的地方。允汶的武功本来就是平平,无论内力还是剑法,都是非忍胜出。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败你,"允汶面色惨白,却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只想和你同归于尽,你是任斐的儿子,你死了,你娘一定会伤心的。伤心,哈哈,我娘就会高兴了。"又是一阵狂笑。
非忍冷冷地看着他,仿佛看一个傻瓜,他已经冷静下来了,现在处境很不利。刚才被允汶激得神智不清,一心要杀他,没想到落入了陷阱,这个地方四面高墙,唯一的出口被封死了。看来,这个允汶,真的要和他同归于尽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杀了允汶再说了。想到这儿,他运剑如风,招招狠毒,剑剑致命,允汶已无法招架了,绿色的衣衫上满是鲜红,终于不支倒地。
"你以为你赢了吗"允汶满脸鲜血,却淡淡的笑了,"我已经引燃了‘蔚水',马上就要炸了。到时,我们......谁也活不了。"大口的血沫随着话语冒了出来。
非忍冷漠的看着他,一声不出,仿佛无关自己的生死。
"呵呵,如果不是听你说过话,一定以为你是哑巴呢。"允汶低低的说,"我的生命不过是笑话一场,是一个男人用来报复一个女人的意外产物,没有幸福......也配不上他......我恨这个地方......"
诡异的气氛。非忍眼神空空,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而允汶也是自顾自说,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允汶的眼神渐渐涣散了,声音也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最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非忍你有个弟弟,任斐生的,叫允毓......"再无声息。
非忍猛地抬起头,弟弟?他没能反应过来,他是来找母亲的,母亲却死了,现在多了一个弟弟,真是笑话。
惊雷堂的火药全都引爆,这是怎样的场面,周围的人都不敢走出家门,生怕遭了不幸,谁都没有看见火光中走出的,浴血的青衣少年。
允毓梦游般的过了几天,决定去向母亲诉说一切,当他捧着一束新鲜的白茶花走到那个不起眼的墓前,惊异的发现,已有人来过了。暗红的茶花上还沾着露珠,渺小,折着流光异彩,放下白茶花,允毓疑惑地摸着地上的暗红色的茶花。
是冰冷的啊,他迷惑地想,可是,它们看起来像在燃烧一样,柔软的触感,凉凉地刺痛他的手。无意识地把手放在嘴边,却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有些惊讶地拾起茶花,这是母亲院中种的品种,那么说......
飞速地甩开这束花,厌恶地后退几步。花瓣散落开,红的像火在烧,冰冷的灼热。哥哥,你来过了吗,用这束饱饮惊雷堂鲜血的白茶花来祭奠母亲吗,这样做,你高兴吗?
他嘲讽的笑了笑,没想到哥哥和母亲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呢,没有淡淡而温暖的笑容,没有纯白的心,他看到的哥哥,清冷如月,和母亲极相似的脸上漠然没有表情,出手迅速,毫不犹豫的杀了那个待允毓如亲弟的箴潜。唯一一致的,是他雨过天青的衣衫,哪怕杀了人之后,依旧洁净如新。
正当允毓犹豫着要不要找哥哥时,一个白衣少年找到了他。
他永远不会忘了当日见到这个奇异少年的情景。阳光穿过树,投下点点光斑,白衣裘服的少年站在树上,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漫不经心地说"想找你哥哥吗?"
这一句话已经足够吸引他了。
轻轻地从树上跃下,允毓看清了他,和哥哥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身形,俊美异常的少年。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允毓轻轻打了个冷颤,非忍的冷酷是外露的,就像血腥的曼陀罗,冰冷的燃烧。而这个白衣人不一样。
极淡的眼色,在阳光下呈现琥珀色,美丽如同西域的美酒,也危险如同毒蛇,嘴角微微划过一个弧度,无害的笑容下隐藏着一丝残忍,和非忍散发的杀气不同,他的残忍是内敛的,对生命的漠视。
就像华丽的罂粟,美丽的外表下,是危险的气息。
他轻轻地笑了,极温和的微笑,却让允毓觉得很冷,清爽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你真的,不想见你哥哥吗?"
允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对方依旧懒懒地倚着树,不紧不慢地说:"他可是很想见你啊。"
仿佛受了诱惑似的,去了优谷,长年开满优昙的地方。
Ch6 优谷
优谷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极少有人能发现,进了谷口, 允毓惊讶地发现是一片树林。时下已是深秋,理应是百花凋谢,唯菊独艳,可这里依然繁茂似春。
允毓惦念着早点见到哥哥,没怎么留意这里的景色,看看优哉游哉在前面走的飞涟,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欣赏着周围的景致,仿佛第一次看见,被他这么一看,允毓不禁放慢了脚步,四处张望起俩。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出一个一个圆圆的光斑,微风吹过,树影婆娑,偶尔有一两个光斑晃到他的眼中,下意识地用手遮了眼,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这么茂密的树林,竟然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飞涟回过头,似笑非笑地对他说:"跟紧点,出了事我可不管。"允毓紧张地手心冒汗,声音干干地问他:"以前有人来过吗?"
飞涟的身形似乎滞了一下,再一看已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似乎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有吧,"他的声音平静如常,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曾经有几个人误闯过优谷。"
"他们后来呢?"允毓有些好奇。
"后来?"飞涟转过身对着他,轻轻地笑了,仿若嗜血的毒蛇见到了猎物,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寒光,"他们在你脚底下呢。"
允毓后退了一步,撞在一棵树上,花瓣纷纷洒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雨,不大,朦胧。他靠着树,浑身抖的厉害,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你害怕了吗?"飞涟依旧轻柔地笑着,声音温和,轻轻地在他耳边,魔寐似地说:"每一棵树下,都有哦。"
满意地看着允毓触电似地离开那棵树,飞涟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小朋友,我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最好少开口。"
允毓战战兢兢地跟着飞涟走出了树林,诧异地看到一片花海。还是刚刚露出小芽的骨朵儿,沾着亮亮的露珠,娇嫩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惹人怜惜。
飞涟见他看的出神,便开了口:"这是优昙,月夜才开花,闻了它的香气,可解百毒。"
可解百毒?也不知为什么,允毓默默地记住了这句话。
往前走就到了庭院。在这样一个冷僻的山谷,建起这样一座庭院,允毓实在佩服主人的用心。亭台楼阁一样不缺,相反,还建得相当精美华丽,这里的主人,一定很会享受。
"你就住在前面的那间空房吧。"飞涟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抬起头看到一间屋子,说是客房,却比他和母亲原来住的屋子大了几倍,没有人居住,却打扫地干干净净,几无灰尘,屋子也布置地甚为雅致,几副字画跃入他眼。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允毓不知不觉念出声来,飞涟回头看了看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在另外的房间里,你有事别叫我,我不会理你的,摇铃有人会来的。"飞涟冷漠地说,眨眼间已经不见了。
允毓有些累了,走了那么多路,他坐在床上本想休息一下,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难得,无梦。
醒来时,已是华灯初掌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清脆尚显童稚的声音轻轻叫道:"允毓公子,我是姿夷,我把水端进来了。"说完,门吱的一声开了,走进一个青衣小婢。眉目清秀,清声说:"姿夷把洗脸水放在这公子里了,允毓少爷是要和公子、小姐一起吃呢,还是在房里吃。"言语间,巧笑嫣然,毫无下人的唯唯诺诺。
允毓想了想,低声说:"还是端进来吃吧。我和他们不熟。"姿夷笑了笑,说:"就随公子吧。"不多嘴一句,安静地退下了。
吃过了饭,允毓又昏昏沉沉地睡下了,当然他没听到外面的谈话。
"飞涟哥哥,这样做好吗,这药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说,会不会太烈了?"清脆的女孩的声音。
"没事啦,不用操心,这样可以让我们的客人多睡一会儿,省得他闹事。"漫不经心地说着话。
"不会一睡就不醒了吧?"女孩子毕竟比较担心。
"死不了的。"肯定的语气
"恩。"相信地点点头。
"大概死不了吧......"又假意犹豫
"飞涟哥哥!"恼怒的声音。
渐渐远了,允毓睡的很沉,很久没有那样毫无心事的睡着了。
模糊间,看到一双水潋似的眼眸看着他,猛地一惊,清醒了大半,姿夷正端着水盆准备给他洗脸,尴尬之下,连忙起身,自己洗漱。完了之后,允毓向姿夷笑了笑,说:"有劳姐姐了。"
只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允毓有些疑惑地问她:"还没洗干净吗?"
"啊?不!"姿夷慌乱地摆摆手,脸上飞起一抹红晕,"我只是觉得公子你长得很好看,待下人也很和气,所以......所以......"羞得说不下去。
允毓不可能知道,他这一睡整整七天,这是飞涟独门的迷药,名为"长醉",药性极好,使用的人进入冬眠状态,不死不醒。这段时间以来,都是姿夷在照顾他。
姿夷从七岁起就进入优谷,服侍三位主人。
第一次见到非忍公子,她就吓哭了。乌檀的眼睛里透不出一丝光,沉沉的看着她,有着少年特有的清秀,却没有少年应有的笑容。
"她怕我。"他简短的说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我要这个女孩儿。"一个清越的声音从她头顶想起。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眸,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冲她温和地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姿夷。"哽咽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伸手拉住了那白衣华裘。
后来,姿夷肯定地告诉自己,当初那个决定是错误的。一时误信了那温柔的笑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飞涟公子是个花样百出,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下毒、轻功、暗器,样样在行。俊美的外表,细长的眼睛,薄唇总是含着一股讥讽的味道。
血儿小姐,是遥不可及的白莲,冰肌玉骨、柔美如柳,琉璃一般易碎的女子。总是温柔地对下人说话,沙沙柔软的触感,在夜里总是格外清晰。
从七岁起,她就没见过其他的人,除了那个名字,是禁忌,无人会提起,有时仅仅在心里默念一下:无忌公子。
允毓出去走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琴音吸引。琴声多清畅,难抑郁之声,不似笛,清越中揉着欢美,亦不似箫,沉重悲凉,如泣如诉。但此琴声,似有难咽之心,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