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烟尘·曼陀罗
chap1 白茶花
自允毓记事起,母亲的院子里就种满白茶花了。无论父亲多少次命人拔去,母亲都会一声不吭地渐渐又种了起来,反复几次,父亲也怠泄了,随她去了。母亲,是像竹子一样坚韧的女人,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刚硬的心。
在允毓十四年的生命里,白茶花总是静静地绽放在他脑中,白得耀眼,纯洁得令人害怕。从小便在这种花中,却对母亲种它的原因不甚了解。有时,甚至会无名地恼恨起来,因为它像极了母亲苍白的眼神。
父亲应该不是用光明手段娶得母亲的,他狂热地迷恋着这个女人,却得不到她的心。他有时会来母亲的院子里坐一会儿,对母亲说上很多话,而母亲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烦躁地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眼瞥到那些白茶花,突然暴怒起来,甩出几颗火雷弹,满院的茶花顿时成了碎片,黑黑的焦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然后,怒气冲冲地走。第一次,允毓都吓哭了,他害怕父亲有一天会把母亲也炸的粉碎,于是,以后每次父亲来,母亲都会叫仆妇带小少爷出去玩。
所以在允毓眼里,父亲是棵荆棘,有刺而易怒,总是会伤害身边的人。长大之后,他才明白,有时竹子比荆棘更固执。
他一直想知道母亲和白茶花的故事,奇怪于母亲对这种花的执着,一种近乎于崇拜的执念。允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母亲是有故事的人,在父亲之前有一个男人,在他之前有一个孩子。父亲是母亲的一根刺,扎在心头,而自己,像是那个孩子的影子。有时,他宁愿自己是那根刺,因为至少,这样母亲看他的眼神不会空洞,宁愿,是仇恨。
母亲喜欢给允毓穿青色的衣衫,淡淡的,雨过天青的颜色,喜欢一遍一遍地给他梳头,用颤抖的手指摸着他细软的头发,大滴大滴地滴在他的头上,沿着他的脸划下来,母亲的泪,是苦的。
允毓有时会帮母亲为白茶花除虫,每次都会大惊小怪地把虫扫在地上,害怕地拼命用脚踩。每当这时,任斐都会笑起来,这使她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大惊小怪地捉虫子。允毓,这个孩子像极了自己,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她忽然想起起自己的另一个孩子,那个有些沉默却温柔的孩子,不像允毓般胆小,总是轻轻地把虫子捉下来,然后把它们都放到院子外边去,他不愿伤害任何生命,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是不能在江湖上生存的。
任斐曾经问允毓,问他长大了干什么,允毓扬起清秀的小脸,灿烂地笑道:"我要带着娘一起走出这个院子,去行走江湖。"
行走江湖,任斐不禁笑了,这么一个柔弱如女子的少年,竟然希望长大后行走江湖,允毓,你长大就会知道,江湖,不是人人都能行走的。
她闭上眼睛,浮现出十年前的那个黄昏,一身青衣的孩子温柔地抚摸着白茶花,淡淡地笑了,"我只要和娘在这里种茶花就行了。"为此,还招来父亲的责骂。
两个孩子,相似的容貌,迥异的性格,她不清楚自己爱哪个多一点。那个孩子曾经是她的希望,融合了他和她的性格,沉默如他,温柔如她。唯一让她不满意的就是他长得酷似自己,因为她希望孩子能够长得像他父亲,长大以后成为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也许,她柔和地笑了,他长大以后会长得像他父亲呢,如果,他能长大的话。
允毓,是个敏感细腻的孩子,天真可爱,不像他哥哥那样沉默,总是围着她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单纯毫无心机,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可是,她却不知道怎么去爱他,仿佛不是自己的孩子似的,看着他渴望的眼神,真的不想让他失望。
允毓可以肯定,她不是个好母亲,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想什么,他有些恨那个孩子了,虽然不知他是死是活,他却阴魂不散地住在这间屋子里,霸着母亲的心,甚至,允毓用自己最灿烂的微笑也唤不回她苍白的眼神,那个眼神穿过他,不知望向何处。
白茶花开了又谢了,母亲一如既往地细心照料着它们,与其说是照料着花,不如说是照料着她的梦。
Chap2 二哥
允毓有个哥哥,是二姨娘所生,穿着淡绿色的衣服,温和如柳的人。他对每个人都很好,总是微笑着,惊雷堂的人都很喜欢他,就连丫鬟仆妇都暗中夸二公子为人随和,彬彬有礼,不像别的纨绔子弟。但允毓总觉得二哥的笑容里少了些什么,每次二哥笑着问他:"允毓,吃饭了吗?"他总是含糊地回答,急急地跑了。
后来,他才明白,二哥的眼睛,从来也不笑啊。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是父亲送给二哥的玉佩上刻的字。而二哥,正是像父亲期望的那样,温和如柳,翩翩公子。父亲的年岁渐渐大了,对惊雷堂的大小事务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一笔一划地指导着二哥接管惊雷堂,二哥也不辜负父亲的期望,年纪轻轻,做事却收放自如,无论是江湖上的人还是生意上的朋友,无不夸奖二公子。
从二哥十六岁以来,上门的媒人已不计其数了,父亲皆以年岁尚幼推辞,到了十八岁,父亲只能说,男儿以事业为重。转眼间,二哥已经二十岁了,别家的公子此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父亲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了,他常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而二哥依然微笑着说:"父亲,孩儿还要好好治理惊雷堂呢,婚姻大事暂不作考虑。"他的眼睛没有笑,闪着冷漠的光。
允毓有些害怕二哥,直觉告诉他,那是个能看透别人心思的人。不知为什么,二哥总喜欢找他来自己的院子,每次二哥叫他去时,他都不安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二哥抚琴。
二哥擅长抚琴,修长白皙的手指仿佛就是为了琴而生的。淡绿色衣衫的少年,在清冷的月光下,长长的影子冷冷地投在地上,美的不似凡人。他反复只弹一首曲子,允毓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也没有胆子问二哥。他弹得很专注,完全忘了身边的人,初夏的夜晚,竟也让人觉得微寒了,池塘中的芙蕖已是荷包,等到全开时,二哥就要去大理做一笔生意了,据父亲说,是一笔大生意。
允毓自顾想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曲已毕,等他反应过来,抬起头,发现二哥站在自己的面前,顿时吓了一跳,不留神摔下了石凳。二哥笑了,如春风一般,因为,这次他的眼睛也笑了。
他把允毓拉了起来,却又背过身去,许久,才开口:"你觉得我母亲美吗?"允毓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二姨娘是很美的,和母亲的美不同。母亲的容貌清丽而温婉,柔和如白茶花,而二姨娘高贵典雅,雍容中的华贵气度,宛如牡丹,艳而不俗,娇而不媚。这是两种不同的美,又怎能作比较呢。
允毓犹豫地答道:"美。"二哥猛地转过身来,抓住他的肩膀,狠狠地问他:"那为什么爹从来也不看我娘一眼,在他眼里,只有任斐!"允毓被吓呆了,虽然平时也怕二哥,但二哥从来不向任何人发火,现在的二哥如修罗一般恐怖,两眼冒着火光,温柔的面庞被愤恨扭曲了。允毓拼命挣扎,他觉得二哥快把他的肩捏碎了。
感觉到允毓因惊恐而瑟瑟发抖的身体,允汶清醒了过来,放开了他,长叹了一口气,冷淡地说:"对不起,你可以走了。"
允毓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明白母亲抢了父亲对二姨娘的恩宠,曾经,她才是父亲的最爱。唯一不理解的是,父亲,那样一个骄傲的男人,怎么会着迷地爱着母亲,她既没有二姨娘的艳丽,对父亲却又是冷冷淡淡,更何况,她曾经是别人的妻子。
大人们的想法,果然是难以琢磨啊。
池塘里的芙蕖一夜之间全开了,柔媚的粉色,婷婷袅袅,曾经是少女的羞涩,现在已像贵妇那般傲然挺立。允汶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去大理,骑上马的一瞬,二姨娘忍不住呜咽起来,起初是压在喉中的低噎,过了一会儿便转成了啜泣,大滴大滴的泪滴在地上,单薄而柔弱的身子在风中微微颤动,二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调转了马头,抽了一鞭,逃也似的飞奔去了。
父亲不耐烦地拉过了二姨娘,烦躁地说:"有什么好哭的,做生意,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二姨娘大声的号泣。
母亲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远处,眼神飘忽,忽地微微笑了起来,甜美而干净,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二哥走了大约有月余,没有任何音讯。允毓依旧平静地生活着,闲来帮母亲料理料理白茶花,可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晚上,二哥绝望而凶狠的脸。呵呵,真是可笑,连温和如柳的二哥也有痛苦的时候,那个总是微笑着,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的二哥。
每个晚上,二姨娘的屋子总会传出低低的啜泣,呜呜咽咽,若隐若现,扰的父亲好不心烦,但是,过了不久,那呜咽声就消失了,二姨娘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只是,看人的目光有些迷茫,下人们都说二夫人是思念儿子过度,老是魂不守舍。允毓宁愿相信,二姨娘痴呆了,是父亲下的药。
二哥还是如期回来了,不同的是,去时完好的人,回来时只剩半条命了。躺在床上的二哥看上去是如此脆弱,消瘦的两颊,深陷的眼睛,持续的高烧使得他整整一个月都在说胡话。大夫说,他身上只有一道伤口,正是那一道伤口,会要了他的命。薄而纤细的伤口,皮肉外泛,渗出血丝,外伤好养,可他的五脏六腑均被剑气震伤,恐怕是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允毓探望过几次二哥,他一直昏迷着,偶尔会发出几声呢喃,允毓清楚地听到,二哥有次惊恐地叫着"逆剑",他料想定是这个"逆剑"刺了二哥那一剑,不过,他并不打算告诉父亲。
允毓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他不想二哥死,但又很害怕他活着,因为他一旦没事,发现二姨娘现在变成这样,一定会迁怒于母亲的。就这样怀着忐忑的矛盾,他等待着秋天的到来。
他只是没想到,熬不过这个秋天的,竟是自己的母亲。
Ch3突变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个大家都知道,可是十几年下来了,也不过如此,好不好,坏不坏。随着院子里树叶的变黄,二哥的身体渐渐康复了,醒的时间也比较多了,允毓表面上为二哥高兴,心里却不禁暗暗担心,允汶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母子的。
咳咳,母亲的咳嗽声传来,允毓急忙回屋了。屋里昏暗,几缕阳光射进窗棂,他可以看到灰尘在光线里流浪,一粒一粒,细细的,不紧不慢地上下飘浮,没有目的,没有根源,允毓看得有些失神了,直到母亲叫他一声,他才如梦初醒,细心地替母亲盖上被子,端来药给母亲喝。
母亲的身体自这个夏天起就急剧下降了,起初他怀疑是二姨娘做的手脚,但是二姨娘整天痴痴呆呆,二哥又不省人事,实在是怀疑不到他们身上。再者,若是二姨娘,何苦等到现在呢。
大夫来了好几个,最终还是没留住母亲。
允毓清楚地记得那个早晨,母亲吃了药后精神不错,他很高兴,以为母亲终于有起色了。可惜他太年少,不懂得回光返照这个道理。母亲站在院子里,在晨曦下显得格外美丽,透着柔美的光,后来回想起来,母亲那时便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她静静地看着那一片的白茶花,轻声叹了口气,允毓以为母亲要责备自己没照顾好茶花,暗自有些委屈,却没料到,她只是转过身,拥住了他。
在允毓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这么拥住他过,虽然她很温柔,高兴时也会轻拍他的头表示赞赏,但从来没有,如此深沉的拥抱他。没来由的,心里一阵不安。
"已经长那么大了啊,"母亲突然说了一句,"我都没有好好照顾你。"允毓有些心酸,母亲还是在乎自己的。
"娘,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吧。到时我也长大了,可以养活娘了。"许久,允毓开了口,此时他心中想的,只是带着娘离开这里,远远的。
"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母亲的泪是苦的。
"你有个哥哥,知道吗?"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不等允毓回答,又兀自说了下去,"我离开他时,他才五岁啊。"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敲在允毓心里,那个孩子始终在母亲的心中。
"我当年嫁到惊雷堂时,你爹还是少堂主。"等等,似乎有什么不对,允毓猛地惊了一下,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成亲三个月后,我回娘家省亲,在山谷那里遇到了马贼。当时我吓坏了,周围的仆人全被杀死了,我想我这次是难逃死劫了。正当我比上眼睛,准备受死时,突然有人抱住了我,带着我离开了轿子,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一生难忘的情景。一个蓝衣的男子一手抱着我,一手用剑挡开了马贼。"
"他怀里的气味让我迷恋,竟不想离开,他像青松一样伟岸挺拔,击退了所以的马贼。他挥剑的样子始终留在我心底。我知道我危险了,因为,我心动了。对一个陌生的男子,以一个有夫之妇的身份。"
"由于惊吓,我发起烧来,昏睡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我对你爹本来就没有感情,只是两家的联姻。过了这三天,我就想留在他身边,这时我的身体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可我依旧躺在床上,我想他是知道的,只是我们两都没说什么。"
母亲的脸上焕发出光彩,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时光,露出了她从来没有的灿烂的笑容,"那时,正是白茶花盛开的季节,他住的地方虽然简陋,但那个山坡上种满了白茶花,像云一样纯白无暇,他说是天然自成的,没人侍弄过它们。后来,我没说走,他也没提送我回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住了下来。"
"江湖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他是无云山庄的少庄主,只是不满父亲,所以一个人出来闯荡,我是惊雷堂的少夫人,成亲才三个月,就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你说,江湖能容的下我们吗?"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一直以为是父亲拆散了别人夫妻,没想到,却是母亲的不忠。哥哥,允毓苦笑了,如果不是那时遇到你父亲,我应该是你哥哥才对。
"惊雷堂的人一直追杀我们,我日夜惊恐不安,唯恐被抓了回去生不如死,他不忍心看我受这么多苦,决心回去见他爹,求他爹收留我们。他一连去了五天未归,这五天里,我夜不能寐,即使睡着,也很快被恶梦惊醒。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衣衫褴褛,原来他被他爹关在地窖里,最后,还是他双目失明的母亲摸索着放走了他。不过,自此后,惊雷堂的人再也没有追杀过我们,他猜想是他父亲暗地里警告了他们。"
"我们过了五年比较安定的日子,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定期般住址,无论住在哪里,我都会种上一片白茶花,因为他喜欢。那五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母亲停顿了下来,洋溢着温柔的微笑,允毓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终于知道,无论自己多么努力,都不可能代替那个孩子了,那个应该称哥哥的孩子。可是,他的眼睛模糊起来,母亲应该是他一个人的才对呀。
"你哥哥出生在一个白茶花盛开的季节,如我所愿,他的心也和白茶花一样纯白干净。他是个沉默而温柔的孩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活泼,却有着淡淡的笑容,总是穿着一身青衣,雨过天青的颜色。"母亲没有注意到允毓的神情变化,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么,你们怎么会失散了呢?"允毓压下自己的不快,安静地问母亲。
"是啊,我们怎么失散了呢,"母亲叹了一口气,忽的抱住头,低低地说,"我不记得了,我竟然不记得了。"
来不及惊讶,允毓看着母亲慢慢地坐在地上,哀哀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直到他拍着母亲的肩膀,柔声安慰,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竟靠着他的肩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