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树下————Wilhelm [上]
Wilhelm [上]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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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鞋柜里找了双看起来最暖和的棉拖鞋穿上,鞋底又厚又软,走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么冷的天,搞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还穿橡胶拖鞋。一进客厅我就明白了原因--房角柜式空调的液晶屏上闪烁着淡绿色的"24°C"。我没语言了。
我家的的空调基本上只在夏天用,成都的冬天温度并不太低,最冷也有四、五度,用空调反而使人不舒服。以前我以为北方人肯定不怕冷,上了大学才知道,其实北方人比南方人更怕冷,更不要说热了。在我们寝室,每年冬天陈新烨叫冷的次数比其余五个加起来还多,我问他如果在成都都觉得受不了,回太原岂不是没活路了?他说太原十月中旬就开始供暖气,呆在屋子里时只用穿件毛衣就行了。靠!搞了半天北方人的娇气都是国家惯出来的!南方夏天多热啊,怎么不见供冷气呢!
环顾四周,除了懒人沙发被丢到了墙角,茶几上的报纸理得整整齐齐,其余的一切还和上次一样,墙上仍然挂着那幅令人反感的画。哼哼,不把这垃圾弄下来我誓不为人!别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今天我是有备而来。半期前我就拜托以前教我油画的潘老师帮我花张装饰画(听说潘老师还是某某美术协会的主席,平时找他求画的也不乏其人,我跟他学过八年画,关系相当不错,常去他家玩,师母也很喜欢我,高考时我没报美院他们很为我叹息了一阵子,后来听我说以后免费为他们看牙才又高兴了起来),一周前才拿到。打开画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漂亮了!那是一幅朗毕克风格的肖像画,立体写实主义画法,画面上的金发妇人形体清晰分明,笔触细腻精致,抹去笔锋,显得光滑坚实,理想化的光线给立体的人物以块面感,规整的构图使人物处在一种精确感与秩序感当中,透出稳定的结构印象与冷漠的感觉--尽管我是学员派的坚决拥护者,却也不能不承认这样一幅画挂在老师这间极富现代感的客厅中再合适不过了!
从厨房里飘出一股煎炒香味,引得我跟踪而去。不错,至少闻上去不错,我站在厨房门口,享受着混着花椒和油香的气味。
"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没有,"老师头也顾不得回,声音听起来就向有大敌当前一样,看来还是比不上我老妈,老妈料理厨房比料理我还顺手。
我又回到客厅里,去翻那一架子唱片。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布鲁克纳和贝多芬都是一套一套地买,还是切利和卡拉扬的录音,哪像我啊,买一张正价版CD要架好大的势。哼,等我有钱了,要按照公司目录把唱片全买下来垒成墙!
在一大堆贝多芬中间,一张熟悉的唱片拽住了我的目光--舒伯特的第八、第九交响曲。我也有这张西诺波利的录音,只不过是重发版的,让我百听不厌。
我把CD放进播放机,调整好功放,把播放锁定在第八的第一乐章--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用西诺波利自己的话说,它属于哀悼的悲伤的音乐,代表着音乐文献中最慌乱不安的范例。
缓慢、低沉的引子出现了,我惊叹于昂贵的音箱所营造出的真实的空间感和密度感,我觉得自己就坐在乐队前,甚至能感受到弓弦交错所产生的共鸣!赞叹了一会儿,我又回到音乐上,此时已经到了展开部,是整个乐章最哀伤的部分,犹如痛苦的呻吟、绝望的悲戚和艰难的抗争,它是对失去的美好事物的祭奠般的纪念,它是梦,是回忆,那般纤细,稍纵即逝,却又因为空虚和沉寂而发出痉挛的嘶鸣。旋律漫无目的地在时间的缝隙中游动,缠绕在奏鸣曲支架上,成为折磨与被折磨的延伸,成为波德莱尔的"不可再现的距离的幻影"。
"你怎么坐在地上啊?"我在舒伯特的梦中沉沉浮浮,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惊得我心跳骤停了几秒钟。
"拜托,不要突然在别人背后讲话,会吓死人的!"
"我叫了你两次了,你没听到?"老师还没把围裙取下来,看着有点滑稽。
"呃?"肯定是我听得太投入了。"菜做好啦?"我一边说一边将舒伯特换成轻松的弦乐四重奏,第八交响曲只适合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
"还正在烧,快了。咦,那是什么?"老师指着茶几上用报纸裹着的一块板子。"
"一个礼物。"我从地上爬起来,把他推到沙发上坐着,"打开看看。"
"礼物?真的吗?是什么?"老师小心翼翼地把包在外面的报纸拆开,我趴在沙发背上,从他的肩上方注视着他双手的动作,看着他用瘦削有力的手指缓缓剥下里面的牛皮纸。
富有装饰性质的画展现在面前。我在背后看不见老师的表情,但从他略微前倾的背部,绷紧的脖颈,以及久久没有言语,我知道他正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这幅画,我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在那盘起的金发上聚焦,顺着雪白的纤颈滑到泛着迷人光泽的缎质晚礼服上,最后迷失在蓬松的皮毛披肩里。
"天哪,太美了!"他终于从唇间发出一身喘息似的赞叹。
我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微笑着望着我,伸出右手在我肩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这是个不寻常的动作,很轻,只是短暂的一瞬间的接触,仿佛一片树叶从我肩头拂过,犹如完全的偶然,我却有清晰的感觉,即使受到一拳重击我也不会产生如此深刻的感官感受,他所有的谢意,对这幅画的喜爱,都通过这比微风还轻柔的触摸传达给了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种极其温柔的感情从他眼底升起,向五月的阳光一样温暖,也流入我的心中,感染着我,使我和他一同分享他的喜悦。
晚餐算不上美味,只能说还可以,但从营养学的角度看算得上相当不错:有糖醋鳜鱼,蛋白芹菜,酱汁鸡脯,番茄黄豆,清炒豌豆尖和蘑菇汤。我们一边吃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聊文学,聊历史,聊音乐,甚至一度谈起了存在主义--刚说了几句就发现严肃的讨论不适合这种轻松随意的气氛,我们一笑便又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吃完饭,我承担了洗碗的责任。在家里,洗碗的总是我,因为老妈负责做饭,我认为让一个人既煮饭又洗碗是很不人道的。
我系上老师做饭时用的围裙,打开热水冲洗着碗碟。老师在我身后靠着冰箱站着。
"以后可能没法经常见面了。"他突然说道。
"是啊,期末了,我这学期有七门课要考试,五门主课,会很忙的。你也是啊,一定有不少总结报告之类的。"我觉得自己的回答是合理的,尽管心里有点不舒服,就像小时候想看电视妈妈却硬要我睡觉一样。
老师没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满意我的回答。
"我很庆幸选了你的课,你是我见过得最出色的老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非常有价值的东西。"
"但这只是选修课,对你而言并不重要。你们不是学分制,无论我给你多好的成绩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放下手中的碗,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转身面对他,不自觉地双手叉腰--在寝室里和老二抬杠时我就是这姿势,他们说这姿势像女人吵架,我改了很久还是没改掉,一激动就跑出来了。"难道我是为了那几个学分来的么?假如我不喜欢这门课,或者你的讲授让我不满意,我完全可以不来上课,只需最后交篇东拼西凑的论文就可以过关。但是我没有!我认真地听课,努力跟上你每一步思维,下课后泡在图书馆里不停地读啊,写啊,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认为这门课重要,非常重要!"
老师原本是斜靠着,现在站得笔直,注视着我的眼神有点惊讶,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会突然这么激动。说完之后我也有点奇怪,为什么会这么急迫地为自己辩白。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摆摆手,继续洗碗。
"不......该道歉的是我,"老师的声音有点奇怪,不稳定,带着一丝神经质的颤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我......我......很抱歉,我不该那么说。"
"没什么。"我不想回头看他的表情。
他又沉默了。我想他一定有话跟我说,而且很重要。我耐心得等着。
"我想问--你下学期还会选我的课吗?我是说--我从来没遇到过比你更优秀的学生,有你在,课堂会生动很多。"他很快地说出这话,然后又闭上了嘴。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学校规定A、B、C、D四类选修课每类至少修一门,文史课属于B类,如果下学期我再选他的课哪里有时间去修其余三类呢?
但此刻拒绝的话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这个问题需要考虑,To go or not to go, that's a question! "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就像在开玩笑,"如果你开俄国文学的话我就选。"不会有老师开这么偏的课题,那样没什么学生来听。相信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呵呵,那我不如开古汉语辞源考究算了。"他笑了,语气也变得无所谓起来,我松了口气。

Chapter 15
"很快就可以吃饭了。"王丰从厚厚的生理学书上抬起头,宣告胜利一般地叫了一声。
"还有半个小时呢。"我回答。
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人,其他人都出去上自习了。上周所有的课都停了,给了我们将近一周的复习时间,还算学校有良心。现在一天到晚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饭和睡觉,早上不用赶着上课,可以去食堂好好地吃顿早饭,然后从十点钟就开始念叨着午饭,念到十一点总算功德圆满,吃完饭睡个午觉,一直睡到四点,五点钟又吃晚饭,晚上也早早地上床。复习,复习只是连接每餐每觉的次要物品。不过这是他们,我却不敢这样,从拿起书复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次考试自己必定很惨--所有的东西都像没学过似的,自己做的笔记也一点印象都没有。根据记忆曲线来看,从理论上讲,由于之前没有强化记忆,这学期学的95%以上的知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想考试过关,就必须在这七天里重学一遍。所有室友作证,过去六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忙碌的六天,比上帝创世还辛劳--上帝可以在第七天休息,我不行。
"吼吼,下午再花半个小时把Hearing Receptor Physiology看一下就OK了。"王丰已经把饭盒拿到桌上放着了。
"像听觉器官这种东西根本就不会考,整个感受器官功能那一章我都打算放弃了。"
"出个把填空题还是有可能的。"
"我又不要求考多高的分。"
"你看到哪儿了?"
"别打击我了,我才看到心血管系统的调节。"
"你开玩笑。"
"没有。"
"那岂不是呼吸、泌尿你都还没看?"
"是啊。"
"老四,你死定了!"死王丰夸张地睁大眼,仿佛已经看见我大红灯笼高高挂了。
"靠!有你这么做兄弟的么?不鼓励我就算了,还说这种话。中午帮我打饭,不然跟你翻脸。"
"得,得,我知道你这几天睡眠少,火气大,我帮你打饭还不成。别熬夜了,伤肾的,小心以后搞不出小人。"
"那你帮我养一个就成了。好了,别废话,我要看书。"
华西校区不熄灯,这是从建校便定下的规矩,即使合了校祖制也没变,曾让不少望江学生羡慕不已--可以通宵玩游戏,看电影,多爽啊!他们不知道,华西的通宵供电是为那些上通宵自习的人准备的--比如说现在的我。医学院的课程重是众所周知的事,假如平时不用功,考试时不是随便对付一下就可以过的。这时候你需要的是--通宵自习。其实挂科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交点钱补考一次就是了,为学校创点收,但七年制有个要命的规定--整个本科期间挂了两科以上将来就只能拿本科学位,拿不到硕士学位,昂贵的学费都白交了。所以我们班的人平时也有玩得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但到了考试时却不敢不认真。
早上八点就要考生理学了,我在床上开着台灯一直复习到凌晨三点,泌尿系统还有一大半没看,实在是太困了,累积了一个星期的劳累一拥而上使劲往下拽我的眼皮,纸上的字母跳跃着,渐渐变得模糊,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闹铃设成四点半,然后沉沉睡去。
天啦!这......这......这是我们的卷子么?是不是发错了?我怎么看不懂!我想举手找老师,但一看周围的人都埋头做题,健笔如飞,他们都会做!只有我--只有我不会!怎么会这样!我明明都有复习!
咦,前面的是老三,幸好幸好,等他写完了see两眼。我勉强定下心来,再次读读卷子,想把会做的都先找出来做了,最后再抄点老三的,及格就行。但是,悲惨的是,我一道都不会。我心里那个急啊,连忙低声叫老三,叫他把答题纸向右挪一点,他似乎没听到。我又用笔戳了戳他的背,他却不耐烦地往前面移了一下。不会吧?上学期考有机化学,上上学期考人解,我都给他看了的,有些地方字太小看不清我还专门写到草稿纸上给他看,难道他就这么报答我吗?
我觉得心跳快得要让我发疯,手也在抖,眼睛变得模糊,卷子上的字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地听到监考老师说还有五分钟就收卷子,我焦急地左顾右盼,一转身,看见有个老师站在我身旁,正严厉地盯着我,那可怕的眼神几乎要在我身上烧出个窟窿来。
"不是--我没有,我没作弊--"我慌乱地解释着,但他根本不听,手一伸便拿走了我的卷子,我连忙抓住他的胳膊,突然他全身抖动起来,抖得我头嗡嗡地响......
我迷迷糊糊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抓住正在剧烈震动的手机按了一下,一片黑暗中,屏幕的耀眼的蓝光刺痛了我的眼睛--4:33。
我揉揉眼睛,打开台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多想继续睡啊!我抓过旁边的生理书翻到折过的那一页,看不清书上的字,可能是刚开灯,眼睛不适应,点了几滴眼药水,闭了会儿眼睛,现在好了。Filtration Function of Glomeruli,对,就是这里。
头很沉重,但现在不是考虑它的时候,我唯一关心的是怎样把剩下的30页的内容塞到大脑里。我机械地把书上的英文翻译成中文,再把中文默念若干遍,直到似乎记住为止。
这痛苦的记忆过程持续到所有人起床。
"Wow,老四,你真拼哪!"老二一边穿裤子一边打呵欠。
"啧啧,你看起来像和女人厮混了一晚上,好萎靡啊!"老三接口说道。
"去你的,知不知道你很烦啊。"一想到那个梦我心里就不自在得紧。
见我心情不好,大家也不再说话,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离开了寝室。我继续看书到七点四十才离开。
天还没完全亮,寒风似乎可以把我吹透了,没吃早饭,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我缩着脖子,慢慢向教室走去。
"喂,还不快走!要到时间了!"隔壁寝室的两个人赶上我大声说道。
"不行啊,好不容易才记住的东西,我怕走快了会抖掉!"

Chapter 16
可能是过于疲劳,我睡得并不安稳,总做些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是我莫名其妙地杀了人,成了全国通缉犯,到处躲藏,一会儿是我得了烈性传染病,传染了上亿人,引起全球恐慌......
一觉醒来,天已经有些暗了,肚子里空空的,饿得慌。我从床上爬起来,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上显示一条未读短信,三个未接电话。这不才刚考完试么,谁这么催命似的找我?
"我们在袁记吃串串,快点过来哈,给你留着位子。"短信是老二发的,三个电话也都是他打的。哎哟,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说好的考完试去吃散伙饭,开学吃一顿,放假吃一顿,这是502的传统!老三晚上九点的火车,七点钟就要出发,现在快六点了,我不赶快些只怕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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