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大老远开见儿子回来,老夫人便按耐不住从太师椅上起来,欣喜地走到门口,"你可回来了!!臭小子,出去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家里捎个信。"
"娘,孩儿回来了!"君穆麟一边伸手握住老妇人的手,一边跟自家大哥打了个招呼。
这时,君家人才注意到君二少背上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俊秀青年。
"二弟,这位是?"君家琦不住打量着两人。
君穆麟稳稳把书影放下,也不接话,只是让大家自己看。
书影不敢抬头,怕对上君老夫人的脸,再也无法控制情绪。
"这孩子......长得真不错!"君老夫人看着这内向的孩子,不知为何,打心里喜欢。目光流连,发现他不能动弹的手脚,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惜了啊......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能说吗?......让她知道曾经最疼爱的孩子已经变成了这样......君书影的心揪作一团。
君老夫人见他不说话,想他必定是在外面吃了大苦头,慈爱地握住他冰冷的手,轻轻拍着,"别怕,孩子......你家住在何处?可有父母家人等候?"
泪水无声从他的脸上滑落,滴在君老夫人的手背上,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
"......娘......"半晌,他抬起头。
老夫人怔住了,那叫娘的声气,那完全遗传自她的清明大眼......
"......"那么多年了......不是在做梦吧?如果是梦......
她伸出颤抖的手,在他秀气苍白的脸上一遍一遍摸着,泪水随着多年前埋葬的希望决堤而出,"......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我的影儿回来了!!我的影儿终于回家了!!!"
一把搂住儿子,娘俩哭得是呼天抢地。
见这场面,无人不动容,不落泪。
这个有着暖阳的秋日午后,20岁的君书影带着残破的身体和重创的心灵,回到了命运的起点处。
连日里,娘亲的悉心照料让他的气色红润起来,脸上也有了淡淡笑意。
贪婪汲取这无私无欲的爱,君书影觉得无论曾经遭受怎样的对待,一切都值得了。
因为幸福,就在眼前。
十日后的清晨,君书影照例由小童推着,去给娘亲请早安。
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嫂子带着小侄子也候在门外。君书影让小童停下来,和它们打了个招呼。
房里传来很大的争执声。
书影听着......莫不是爹爹回来了?
"我不管!"娘的声音听着十分激动,"他为君家做出的牺牲已经够大了!!我不准你把他送走!!"
"妇人之见!夫人之见!......家琦穆麟他们不是你的儿子?他们的前程你不管了!!"
"他们是我的儿子,可是小影也是!!......要不是你当初......要不是你,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你害了他!"
"是,是我对不起他,害了他!......为了君家,我不后悔!身为君家的子孙,他有责任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保全君家堡。"
"你、你......咳咳、咳......现在他已经无害了,你为什么......"
"无害?!如果有朝一日,姓冷的发现了,咱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果让外头知道君家有个给九灵宫主作妾的儿子,我们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家琦他岳父怎么可能还肯帮他在朝廷谋差事?!!穆麟还怎么做他的大侠?为了一个已经毁了的儿子,你要回了另外两个吗?"
君老夫人沉默了。
书影在门外听得真切,字字句句如刺在身......是,他不该回来......
一双小手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脸庞,他惊醒,侄子粉粉的笑脸就在眼前。
"小驹!"方晓晓惊叫着一把拉过小孩子,手中粉红的罗帕用力擦拭他的小手,直到泛红。
后觉察自己的失态,她朝君书影看看,尴尬地笑了一下。
陪嫁而来的丫头则没有那大家闺秀的风范,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直瞪着他。
书影僵着脸,吩咐小童推他去前庭二哥的住处,便不再搭理她们。
"什么?送书影去老家?为什么?"
"二弟稍安勿躁,"见君穆麟的脾气要上来了,君家琦急忙安抚,"这是爹的意思,老家清静,适合三弟静养。"
君穆麟皱起眉头,这大哥是一天比一天更像官差了,说话文驺驺,好生没有人情味,"小影的情况,应该先遍寻名医给他医治!静养?静养能把断了的手脚养好,你养一个我看看!"
"咳......"出师不利,君家琦被话呛到,假咳一下,"当然,爹的考量也不止这些......"
接着,他便原原本本将君家老爷的那些话又说了一边。
"爹也是为了君家,为了我们俩人考虑,爹是想......"
君穆麟大怒,"爹是想爹是想!!那大哥你怎么想?!!书影好歹是我们手足兄弟啊!"
"这个嘛......"君家琦有一丝尴尬,有一些不忍,但是想到今后的仕途,咬咬牙,"晓晓觉得家里有个不男不女的人,心里不舒服。我想,小弟看着我们娶妻生子,心里也未必舒坦,倒不如分开住......你放心,银两上君家堡定然倾全力相助。"
书影回来这些天开不开心有没有好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君家琦找这个借口也未免太牵强了。
君穆麟正要破口大骂,却听见屋外重物坠地的声响和小童的惊呼。两人赶至门外,见书影倒在地上,用仅能使用的右手臂一点一点爬向大门口。
"小影!"君穆麟一个健步上去,"你这是做什么?!"
君家琦毕竟也和书影有着14年的情谊,此刻小弟落魄至此,心中也有痛。伸手欲抱起他,只听得书影厉声叫道,"别碰我!!我脏!"
君家琦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君穆麟保护性地揽过书影,感觉可怜的弟弟浑身颤得厉害,遂恶狠狠瞪着大哥。
"二哥,带我走......"
"书影,你要上哪里去?这里是你的家,没有人可以赶你走!"这句话是对着君书影说的,却是说给君家琦听的。
"不......哥,你要还是我哥,就让我走......抬出去还是扔出去都不打紧,离君家远远的,让我自身自灭吧!!"书影神情激动,眼睛里血丝殷红,"或者......你若真是心疼我,就给我一个痛快,别让我活生生忍受这些,哥......哥!!"
"这是怎么回事?!!"闻讯赶来,君家老爷子发出威严的声音,"穆麟,快把你弟弟抱起来,闹成这样想什么样子!"
"地上冷,穆麟快把小影抱起来。"君老夫人看着心疼,接口道。
书影紧靠着君穆麟,仿佛那是唯一的支撑。
"小影,不是爹不留你,是不能留......"事情闹到这一步,君老爷子干脆就把话挑明了。
书影不理,只是笑得狂乱。
"影儿,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唬娘啊......"君老夫人扑上去,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
"娘......"书影看着她,用陌生的眼光,缓缓开口,"我可以留下来吗?"
君老夫人脸色一变,再也止不住悲伤,用绢帕掩面哭泣起来。君书影看着她,知她爱他之心没有参假,却也已不得不做出选择,于是凄然一笑。
"‘影儿是娘的心头肉'、‘影儿没有可以走路的脚,为娘有,娘可以背着影儿去想去的地方'......娘......影儿记得,一辈子都记得的......"
君穆麟愤愤瞪着家人,"我带他回来,不是要求你们的施舍,而是以为你们必定像我一样念着他,没想到......"
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从屋里拿出那还未来得及拆卸的藤椅,把书影抱上去,帮好护绳,披上薄毯。
"穆麟,你弟弟看病需要钱,我和你娘商量好了,这些银两你带着,先找个好宅子安顿下来,再去找医生。我也会让家琦在京城留意有没有这方面的名医。"君穆麟把书影背到身上,君老爷子掏出一叠银票交给他。
君书影挥起右臂打过去,大把大把的银票就这样可笑弟在空中飞舞。
"你!......"君老爷子正要发作,君书影却笑了,笑得极冷。
"我知道我脏了,进不得君家的大门,可我也知道......这钱不比我干净。您老留着吧,当我这个作儿子的孝敬您了。"
君穆麟背着君书影离开了,就像回来的时候那样匆忙。
跨出大门的时候,君老夫人的哭声悲恸,拨动书影绝望的心弦......这一别,是真的永别了。
君二少的脚程相当了得,渐行渐远间,君家堡朱红大门上的匾额竟已看不清了。
书影想起了14岁那年,他被迫离开家人,悲伤的心情和被家人抛弃的怨愤。
没有想到6年后的今天,这一幕还会上演,不同的是,这一次还赔上了支离破碎的尊严......
书影自问,这是什么样的人生,顷刻间他尽输得什么都不剩了。
"书影......你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直闷声不响的君穆麟终于忍不住了。
"爹......他大概以为我在九灵宫不过是给人泄欲用的,却没想到我会有机会看到九灵宫的机密账册......呵呵......呵呵呵......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大哥娶老婆的时候家里已经空了,我进去以后,冷傲天给了君家一百万两银子。"
"你胡说!爹才不是这样的人!!"君穆麟一直敬重父亲顶天立地的伟人,听到此事万万接受不了,一时手上没轻重,竟将书影连椅子一同摔了出去。
书影的脸撞到泥地的石子,刮出道道血痕,不能动弹倒在一边,"我胡说?......你可知道,自那以后君家堡与天怡山庄做生意,每年净赚十万雪花银,却从来没拿出过半毛钱!......我是脏了,可你们君家老小哪一个不是我君书影出卖皮肉养活的?!!"
君穆麟意识到自己失手,此刻正悔着,忙把椅子扶正,抱书影上去。
他一面擦拭书影脏了的脸颊,一面检视他的伤口、手脚。
"加上君家这些年跟着九灵宫作的矿业,君家至少收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哥,冷傲天他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说我做娼......四百多万两,好阔绰的恩客,听说京里的小倌几十两银子就肯卖了,相貌好的也不过几百两,就是红极的花魁,万余两总也够了。四百万两......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要睡我也足够了!!......哈......哈哈哈哈......"
君书影止不住发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别这样......小弟......别这样......"君穆麟喃喃说着,抱着书影的腿低泣。渐渐地,这个阳刚的大男人竟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感觉到腿上的湿意,书影猛然停住笑声。
这是怎么了?......因为悲伤痛苦得不发舒解,所以他也开始伤害别人寻求慰藉了吗?
抬起右手臂,将完全不能动的手掌无力地方在那颤动着黑色头颅上,权当作一种安慰。
"我......我骗你的,哥......"
"小弟,都是那个魔头不好......"君穆麟伏在他的腿上,像在发誓一般不听说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书影听着,仰起头靠在椅背上。
哥,你可知道,你口中要杀的魔头,他在生死关头......却没有抛弃我。
"所谓讽刺......大概就是这样吧......"看着天边即将袭来的墨云,他淡淡地说。
君穆麟带着君书影找到一处僻静的村庄安置了下来。
把弟弟托给当地农家照料,他自己就开始遍寻名医。
一月下来,见过的医生不少,只是无人能医,他也不放弃,只想着下一个一定可以。
书影本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觉得自己这样,喜欢云游四方的二哥不知要被拖累到什么时候。
直到有一天,君穆麟带回了一人,身着湖蓝白边长衫,头戴青纱斗笠。
那人进了屋,除下斗笠,竟是花涧月,"我说过,我会治好你。"
"你......你怎么会从宫里出来?"要知道,九灵宫向来是戒备森严,不可轻易出入的。
花涧月一边探视他骨碎之处,一边答道,"我一直都出入自由,只是你不了解而已......我从一开始就是九灵宫四大护法之一。"
君书影一愣,随后又释然。
他确实不了解花涧月,不仅如此,他似乎没有了解过任何人,包括家人,朋友......还有那个人。
因为这样,世界看起来才如此陌生吗?
"知道吗?......他不见了......"
书影笑笑,"我们无关了......"
花涧月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什么,半晌,"是啊,你们无关了。"
他转身去调弄带来的瓶瓶罐罐,却没忽略那一瞬书影眼中滑过的寞落。
20
"君穆麟一直敬重父亲顶天立地的伟人"......黑......
这句话我写的时候一定没有过大脑。其实我只是想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而已......
偏僻的上王村是个与外界接触很少的僻静地,几十年都没有搬来过新的住户。
今年入秋时节,破天荒搬来了一个外乡人。
外乡人是个年轻先生,刚搬来那阵,病得很重,也不爱说话。
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只知与他一同前来的兄长姓穆,于是村里大人小孩都称他"穆先生"。
后来,先生的病好了,常出来走动,举手投足间大伙愈发觉得他不是个普通人。
农村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也说不清有什么不同,就觉得穆先生应该是住在镇上富到流油的李员外红墙绿瓦大宅子里的人,不,应该要是更好屋子里的少爷。
但又有些不一样,穆先生心眼善,不似李员外那些富人那般刻薄。
没多久,穆先生的哥哥走了,留下身子骨不太强健的先生一个人住,许多力气活村里人看不下去都帮着干了,先生过意不去要付银子,大家伙都不收。
先生感激大伙,就做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不收钱交孩子们读书写字。
要是送孩子去镇上的私塾念书可要花掉家里小半年的支用,于是村里人对穆先生更是敬重了。
"大妈,信已经写好了,给您放这儿了。"
"好好,穆先生,有您在我们可方便多了!您等等啊,"村西口张大妈一边招呼穆先生坐下,一边从蒸笼里拿出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包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谢您的,这些包子是新蒸的,您若不嫌弃就拿几个回去尝尝!"
"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拿大妈可生气了!"
"这......"布衣青年还有些犹豫,看张大妈假作不悦的神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些碎银子放在桌上,"那就谢谢大妈了。"
"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收先生的钱呢?!"张大妈抓起银子就往青年手里塞。
"大妈,"青年笑了,如微风般清雅,"不打紧。我答应虎子给他买一支真正的笔,您瞧我这身子......还是让张大哥上集市的时候顺便带一支吧。天也不早了,我走了。"
打过招呼,青年出了门,挥挥手,走上村里的小道。
张大妈这时才从青年的笑颜中清醒过来,喃喃直道,"这孩子长得可真俊,要是我闺女也像他那样,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嫁......"
回头看看手里的银子,"给咱们虎子卖笔哪用得了这些钱?......穆先生真是好人哪!"
青年走着,身后隐隐传来呼声。
"穆先生!!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