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数步,常清心中不舍,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萧悠还立在原地,面有忧色,不由得一怔,忙折返回来,问道:"悠哥,怎么了?"
萧悠忙放松眉头,道:"没事。"
常清见他神情有异,越发追问起来,萧悠无奈,只得道:"清弟,陛下虽然开明,不反对我们的事,但这其中的难解之处,也还是有的。"
常清一惊,忙问端详,萧悠怎好细说?只好含糊其词,最后想了一想,正色望着常清,沉声道:"清弟,我只提醒你一句,要洁身自好,不可给人以误会之嫌。嗯,清弟,只要你我两情坚贞,矢志不渝,那么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分开我们,否则只要一人稍有意志不坚,恐怕事情就会大起波澜,你要记住我这句话!"
常清困惑不解,欲待再问,旁边的内监已催促起来,二人只好依依不舍地握了握手,各自随内监而去。
一夜无话,次日常清一早起身,想要去见皇上和萧悠,却被人阻住了,道是皇上有安排,今日留常清在此读书,晚上再召见。
常清心中疑惑,又记着萧悠的话,不敢造次,按住性子坐了下来,认真地读书习字,只是心中,却好生挂念萧悠,每每出神,写出的字,还是那句"悠然见南山"居多。
好不容易到了晚上,常清奉召前往内书房中陪伴皇上,却没有见到萧悠,只有皇上一人正在批阅奏章。
常清吃了一惊,不敢说话,静静等在一边,竖起了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想一会儿悠哥就该来了吧?
直等到皇上批完了奏折,内监撤下文案,换上茶来,随即全都退了下去,这内书房中,只留下皇帝和常清二人,常清这才有点害怕起来,小心地抬眼看了看皇上。
皇上也正在看他,见他望向自己,微微一笑。常清脸上微红,上前行过了礼,垂手而立,满腹疑窦,又不敢发问,有点不知所措。
皇上品了口香茗,淡淡地问了问他今日读书的收获,常清恭恭敬敬地答了,又奉命取过琴来,细心弹奏一曲,他的琴艺是扬州一绝,当日萧悠也曾大为倾倒,如今在圣上面前一展才华,果然又引来皇上的真心赞美。
弹了两首曲子,又说了一会闲话,皇上含笑示意他退下,却绝口不提萧悠,让常清好生困惑,然而又不敢动问,只好行礼告退,又随同内监回到翡翠阁休息。
一连数日,萧悠踪影不见,常清每日被困在翡翠阁,不许出外半步,晚间便奉召前去侍应皇帝,虽然龙颜和悦,对他着实亲切,然而他的心中却越来越是忧急,甚是想念萧悠,一方面在皇帝面前要保持仪表风度,一方面又对萧悠思念欲狂,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当真是寝食不安,不数日间,人居然瘦了一圈。
这些日子皇上总是提到要封他的官职,以便可以在朝中伴君左右,又笑着提到自己已加封了常清的哥常沛的爵位,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个人如果在皇帝面前得宠,家人亲属自然都会受到恩泽的。
常清唯唯诺诺,心不在焉,并没有留心细听皇帝的话,令他好生不快。只是常清性情随顺,轻易不肯拂人的意,所以皇上对他倒发不出火来,只是日日牵绊,不肯放他离去。
这一日晚间皇上没有传召,常清独自在翡翠阁的小院中弹琴,月华如水,洒了满院子的银辉,芳草青青,翠树荫荫,这翡翠阁绿植遍布,当此春华生发之时,当真犹如翡翠也似,绿意盎然。
常清缓拨琴弦,悠扬古雅的乐声流布于明澈的静夜之中,弹了一会儿,他放轻了声音,随着琴声唱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诗经·国风·卫风·淇奥》)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情难自已,落下泪来,举头望月,喃喃地道:"悠哥,悠哥,明月在天,四海同见,你也在望着月亮么?你也在想着我么?"皎皎银盘,端挂青天,萧悠那俊雅的脸庞,仿佛从月亮的光辉中显现了出来,正在向他微笑......
琴音再度响起,常清心有所感,这回弹的却是一曲清平调,平和中正,温暖祥和,正是萧悠最爱的一首曲子,弹着弹着,常清的脸上浮起笑意,仿佛萧悠就在旁边听着一样,他心中越来越平静,不再患得患失,用心弹奏下去。
曲终罢手,余音渐消,宛如繁华退去,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常清正在出神,忽听有人鼓掌赞道:"好琴技!"
常清一惊,认得是皇上的声音,连忙起身,果然见到皇上一身便装,缓步从树后转了出来。
常清方才用心弹琴,都没听到有人前来,此时猛然见到皇上,想起自己刚才忘情呼唤萧悠的名字,不知被皇上听到了没有,一时又羞又窘,好不尴尬。
皇帝却毫不在意,与他谈天说笑,态度亲切随和,常清渐渐地也放松下来,有说有笑起来,两人就着内监送上的果肴,喝了几杯清酒,气氛越加随和。
不知不觉间,月影已微微西斜,常清不胜酒力,俊脸泛红,星眸困顿,生怕自己醉酒失礼,便请求皇上准许自己告退,皇上却意犹未尽,笑道:"无妨,今晚贤卿不如陪朕连床夜话,朕对你甚是喜爱,贤卿不必过于拘礼。"说罢伸手揽住了常清的肩头,向自己怀中一带。
常清身不由己,靠在了皇上的怀中,然而心中却是大吃了一惊,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萧悠严肃的声音仿佛又浮现在耳边:"清弟,我只提醒你一句,要洁身自好,不可给人以误会之嫌。"
常清震惊之下,酒醒了一半,忙用力挣脱皇上的拥抱,后退一步,跪在地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常清酒后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皇上微有不悦之态,道:"朕恕你无罪,不必如此拘礼。"说罢又想伸手来扶常清,常清忙膝行向后退了几步,叩下头去,道:"君臣有别,草民不敢冒犯圣驾,还望陛下海涵。"
皇上一怔,皱起了眉头,半晌,淡淡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去了。
常清不敢起身,垂头跪在当地,直跪到全身酸麻,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园门方向,杳无人迹,这才松了一口气,爬起身来,勉强回到室内,倒在床上,一时忧,一时惧,实不知皇上心中做何想法,又不知萧悠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面对这尴尬的处境,翻来覆去,忧心如焚,直到心力俱疲,这才沉沉睡去。
他夜里受了惊,着了凉,次日便发起烧来,浑身不适,起不了床,服侍的内监急忙禀报上去,皇上派了御医前来诊治,直到当日晚间,用药后出了几身大汗,这才缓解了些,然而浑身虚弱,精神委顿。
一连几日,常清留在翡翠阁中休养,皇上没有召见,萧悠也杳无消息,常清心中忧虑,好得越发慢了,直到五、六天后才算大有起色。
这日傍晚,常清独自在房中练字,清凉的风带着浓浓的花香,从敞开的窗中吹了进来,熏人欲醉。
他写了一篇又一篇,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时又停下笔来,凝神揣摩字体的变化,正自入神,忽然背后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捉住了他握笔的手,道:"也可以这样落笔。"
常清一惊,犹如被火烫到了一般,急忙缩手,蘸满了墨的笔落在宣纸上,玷污了好大一片,一幅字眼看着是毁了,更让他吃惊的是,说话这人近在身后,而且声音听得真切,却不是皇上是谁?
常清身子一动,刚想要离开桌边,却正靠入了一个强壮的胸膛,随即身子被牢牢搂住了,一个喷着热气的脸靠在他的脸边,笑道:"怎么,清儿静夜独处,觉得寂寞么?"
常清闻到他嘴里一股浓浓的酒气,知道他醉了,又羞又急,不敢乱动,只觉得他双臂如铁,紧紧搂住了自己,温暖的面颊贴在自己脸上,还微微磨擦,低低地笑着,喃喃地叫:"清儿,好孩子,让朕疼你。"
常清又惊又怕,挣了几下没有挣脱,反而激起了皇上的火气,用力将他身子转了过来,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扳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微微含怒道:"怎么了?不喜欢朕来看你么?你在想着谁?"
常清与他正面相对,相距不过数寸,气息相接,愈发窘迫,涨红了脸,伸手抵在皇上胸前,勉强稳住语气,道:"陛下,您醉了。"
"呵呵,没错,朕是有点醉了,不过恰到好处,如此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朕是不会辜负的。"说罢凑过嘴来,便欲亲吻常清,常清大吃一惊,拼命闪避,皇上这一口便亲在他颈中,顺势向下一压,将常清压在书桌上,便在他颈中亲吻。
常清叫喊起来,用力挣扎,他多日习武,身手颇为灵活,皇上一个不小心,被他挣脱了出去,常清一个趔趄,摔在地上,随即跳起身来,便向外冲。
两一人前一后,冲到院中,常清一个箭步,跳上了荷池边的芙蓉石,山石嶙峋,他跳来跳去,皇上追赶不及,被甩在了后面,怒道:"站住!你想到那儿去!朕命令你赶紧下来!"
常清那里敢下来,几步跳上水边一块最高的山石,含泪回头道:"皇上,您醉了,请保重龙体,不要再追我,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夜风吹来,微带凉意,皇上跑了这半天,出了点汗,又被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半,定了定神,见常清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上,下面就是荷塘,其中还有几块尖锐的石头探出水面,这一掉下去,定会伤得不轻,他心中怜惜,忙道:"好好,朕不再追你,你赶紧下来!"
常清却不敢动,只道:"请皇上回宫休息。"
皇上恼火起来,命令他先下来,常清却甚是执拗,定要他先离开,两人一时僵持不下,最后还是皇上看他摇摇欲坠,怕他出事,这才勉强答允离开,直到他出了园门,走得远了,好半晌听不到任何动静了,常清才小心翼翼地从石头上下来,一个不稳,滑跌下来,痛呼了一声,又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担心地四下里瞧瞧,见无异状,这才飞一般跑回屋里,紧紧关住门,上了闩,这才后怕起来,顺着门滑到地上,轻轻地啜泣起来。
*45*
次日皇上又在书房召见常清,却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态度随和亲切,仿佛没有那回事一般,然而常清心中却存了戒心,谨言慎行,绝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低眉垂首,再不敢随意说笑。
皇上逗他说了会子话,越来越是乏味,终于失去了兴趣,哼了一声,冷冷地遣他下去,常清忙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直到回到自己的屋子,这才松了口气,又呆呆地发起楞来。
悠哥,你在那里?你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不来看我?嗯,定是皇上不允许我们见面......他究竟想怎么样呢?
一想到昨晚的事,常清脸上火辣辣的,皇上那充满情欲的眼光,自己是不会看错的,他......他竟然......
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悠哥会不会也......
嗯,不会的,悠哥那么强,没有谁敢打他的主意,只有我,胆小如鼠,软弱无用,才会惹人觊觎......
对,一定要坚强起来,像悠哥说的,两情坚贞,矢志不渝,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分开我们......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又流下泪来,生怕人看见,急忙擦去了,用力振作一下精神,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练字,为了壮壮胆气,今日练的都是魏碑,字大如斗,气势磅礴。
又过了两日,每日里还是入书房陪伴皇上一会儿,却见他这两天仿佛面有倦色,又时时盯着自己看,好象有什么事委决不下似的。常清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对于"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真是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一面又暗暗地痛下决心:只要一有机会,定要远走高飞,再也不敢到宫里来了。想当初自己还天真地认为皇上会给自己和悠哥做主哩,如今看来,这个期望,真的是太不切实际了。
天威难测,皇上他......
他究竟想对我和悠哥怎么样呢?
......
第三日一早,常清刚刚起身,便有内监前来传谕,说是圣上召见。常清急忙洗漱了,匆匆随来人前去应召。到了地方一看,却是自己刚来朝见时的那个水榭,只不过这次是从旁门进去,被带到了一间小室之中,那个内监将他独自留在室中,示意他不可出声,便关上门出去了。
常清满腹狐疑,四下里打量一下,小小的静室,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只好退了两步,靠在墙壁上,心中默默念佛,暗暗害怕。
忽然板壁的外面有人说起话来,常清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就在当初见到皇上和悠哥的那间大室的隔壁。仔细听去,外面说话的人有两个,一个是皇上,另一个听得真切,却正是自己无时或忘的萧悠!
常清心中大喜,忙向前两步,将耳朵贴在板壁上,贪婪地听他的声音,虽然见不到面,但只要听到这亲切熟悉的声音,心中就已是狂喜愈恒了。
只听萧悠言道:"陛下的美意,萧悠感激不尽,只是萧悠生于草莽,性情疏懒,恐怕不能适应朝中严谨的礼节,所以诚惶诚恐,不敢接受皇上的恩典。"
嗯,原来皇上也要封悠哥的官,不过悠哥才不稀罕呢,他在天狼社,可不也是一呼百应的么?那里多么自由,可不像在这深宫这中,缚手缚脚的,还日日提心吊胆!
皇帝也不生气,只是又问了些事,才道:"不过常清可是已经接受了朕的赐封,要留在京中的,常家的两个兄长也都恳求朕好生照顾于他,这些日子朕与清儿相处甚是愉快,而且......"说到这里,他轻松地笑了几声,没有再说下去。
常清大吃一惊,几乎便要脱口喊了出来,"骗人的!骗人的!悠哥,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他心中焦急,然而又有一点疑惑,想要知道萧悠究竟会不会相信他--自己和悠哥,应该是两情不渝的,可是......
悠哥到底会不会信任自己呢?
外面稍静了片刻,随即萧悠清朗的声音平静地道:"清弟为人纯善,从来看不到事情黑暗的一面......我只愿他永远这样幸福下去,不要沾染这世间的污浊。"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常清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的意思,皇上也不明白,又问了一句,萧悠淡淡地道:"我爱清弟,他也爱我,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不会负他,他亦不会负我,这也是毫无疑问的,我对此从来没有过半点怀疑,相信他也不会。所以别的人话,不足以影响我的心意,也希望不要影响到他的心意。"
常清喜出望外,暗想:悠哥,果然,他是信我的......
咦,难道他知道我在这里偷听,所以才这样说的吗?随即想到萧悠的武功,知他确是有这个能力分辨远处细微的声音,嗯,那么,悠哥故意这样说,其实是要告诉我,别管别人怎么说,要相信他么?嘻嘻,对,当然要相信悠哥!
常清咧开了嘴巴,无声地笑了起来,得意洋洋地做了个鬼脸,心道:"皇上啊,您再英明,也想不到我的悠哥有这项本领吧?还想对我们挑拨离间呢!哼,偏不让你如意!"
他一高兴,外面的话就没听见,快活了一阵,忙又屏息倾听,却听到皇上又道:"难得你竟然有如此决心,一点也不把世俗的刁难放在心上,有气魄,朕对你倒很是欣赏。"
萧悠淡淡地谢了,便不再接话。
皇上又道:"常清的才华确是好的,但他性子过于随和,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不光是你,喜欢他的人只怕不在少数,将来的事,你考虑过吗?你是想将他金屋藏娇呢,还是任他出人头地?如果一味放任他的话,只怕你将来有的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