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
他只是一言不发,一点点咬紧嘴唇,抵挡着肩后新伤带来的刺骨疼痛。晏雪死死抓着他,盯着他,眼色茫然朦胧,那是种沉湎于某种不可知不
可见的迷惑中的朦胧。颜苏同骤然明白他根本仍然沉浸在违禁药物的作用之下癫狂不清。他所在说在做的一切于他而言或许都只是清梦一场。
那认知让颜苏同暴怒。
线衫的质地柔软松散,易于变形。天并不算冷,因此颜苏同也没有在线衫之下多穿什么。晏雪的手指癫乱而又毫无目的的摸索移动,拉住柔软
线衫。药物作用让瞳孔微微扩大,视线不大清楚,他迷蒙地向映入眼底那一片细腻莹白俯下脸去。
晏雪用力咬住他锁骨的时候,颜苏同几乎跳了起来,那半途而废的一拳终于完成了他的旅程,重重切上晏雪的脸颊。前医生闷哼一声,半昏半
醒的松开手,软倒在地上。
颜苏同喘息着挣开几步,避开昏沉中爬坐起来的男人,用力拉好衣襟。他怒冲冲动作,几乎窒息般用力喘息,一步步向后,退向门边,注视着
晏雪抱住昏沉的脑袋,晃晃悠悠蜷缩成一团。
寂静,或者寒冷。在那一刻而言,时间或声音都可以化作冰凌刺透房间中两个人仍能够维护脆弱平衡的神经。要到这一刻颜苏同才能陡然发觉
,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那么久远陈固。
原来,那就是十年。
良久之后他终于直起身体,看着站在门边警戒冷漠的纤瘦身影,睫毛缓缓垂下。他无声苦笑,"让你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了啊......亲爱的。"
颜苏同一抖,漆黑眸子抬起又猛然转开,他拉开房门迅速离开。
门板撞合的瞬间晏雪缓缓收敛了笑容。他慢慢向后倒去,躺倒在柔软地毯上。接近透明的蓝色眸子在逐渐恢复澄澈后淡淡散出一点苦涩,他努
力将脸庞埋藏在自己手臂之间,生怕自己听到一般压低声音和气息,吐出那个名字。
HITOMI......同......
原来,那不是梦境。
可是,为什么,你在这里?
走出房门之时有黑衣年轻男子等在门口。颜苏同垂下眼睛,试图隐藏嘴唇上艳红明显的伤口。男子靠近两步,状若无视地行礼,嗓音中有着浓
浓的西西里科莱奥内口音。
"Aster先生有临时要见面的客人,吩咐请阁下到楼下客房中稍候。"
"他还有什么事情要说?"颜苏同皱起眉,试图重新整顿起自己的全副精神,全部保护自己远离伤痛的警惕和决绝。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像
自己。
一个敏锐的冷漠男子,那是他,一直是他。
可是他在此刻所真正想要的却只有逃脱,从此地,此时,从所有人眼前。
"Aster先生没有吩咐。"男子用年轻的冷漠声音回答。颜苏同咬紧自己嘴唇。
"我要回去了。"经过一秒钟静默,他终于做出自己的决定。年轻男子轻轻眯起眼睛,他重新躬身,"Yan先生,Aster先生请您务必暂留。"
蓝豺阴郁的怒气一瞬间蓬勃燃烧,颜苏同无声敛低眉梢,他的嗓音压低之后便有种不同往常的沙哑低暗,那是种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阴沉声音
。
"我管不着他让我干什么,小伙子。"
他用一种明显的轻蔑看着那个看起来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年轻男孩微微后退,一只手已经以他这个年纪和经历所最多能够达到的隐蔽和安静探
入自己的衣袋。颜苏同很容易便看得出他的衣袋中藏有的枪支,他抱起手臂,指尖像蠕动的触须轻柔勾紧怀中手枪的枪柄。
一触即发。
然而那个男子却在最后的一瞬间松懈下来。他用缓慢的,明显显明并无恶意的姿势将手从衣袋中取出来,颜苏同没有动,然而随后他轻轻放松
了肩头。
"Yan先生,如果您执意离开的话,那么至少请让我送您离开。否则我相信Aster先生会为此责怪我了。"他用一种明显让他感觉不那么适应的
郑重态度请求,年轻的脸孔因为一点笑容而活泼起来,他做出一个典型西西里式的邀请手势,这个动作让他做得极其大方。
他开始抢先走下楼梯,然后回头来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麦克尔?普罗文扎诺。"
-颜苏同-
我想我真是个白痴。
麦克尔用他的车送我离开严紫飚那里。他的自我介绍让我了解到他是教父最年轻的一个孙子。这个身份让我难免不去怀疑他处在严紫飚身边的
目的是否除了象征教父的信任之外的用途。当然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被称为"除草机"的男人会出于任何一种理由来无条件的信任一个陌生人
,更别提他一生的记录绝对算不上光洁无瑕。
他不作声。这一点让我有些感激。如果从一个人的后代可以看出祖先的性格特征的话那么我多少开始了解贝尔纳尔多老头子究竟凭什么获得那
么多那么持久的支持的了。他的后继者绝不会轻松。
不过这些同我无关。
他在车上放了一些轻音乐一类的东西,用山林风声和幽静鸟鸣组成的乐音有让人昏昏欲睡的静谧,这多少让我放松一点,也多少让我有一点走
神。
我想我真得很累了。那么疲倦,那么无措。我终于发觉也许我真的开始衰老,不是样子,而是精神。
而他催化了这一切。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清楚了解,从那一刻开始,到这一刻为止,我有多么狼狈。
丢盔弃甲,疲惫不堪。我在他面前,无从逃避。
我简直恨透了我自己。
麦克尔送我上楼,礼貌问我是否需要他帮我向客房服务要杯咖啡,周到得简直过分。我叹口气,无声的,然后问他有没有香烟。直到想要吸烟
的这一刻我居然才发现我的香烟和打火机都不知遗落在哪里。再叹口气,反省自己究竟心神不定到何种程度。
该死的。
他把整包香烟都留下给我,很巧合,正是我喜欢的牌子,还没有开封。然后他告辞离开,并不多留。再承认一遍这孩子讨人喜欢。我将自己丢
在客房柔软床垫上。
点烟。让浓浓烟雾遮蔽眼神,这样才能让我的思路变得清晰,整理满心乱麻。
那些事情在他的话语中骤然变得那么熟悉。我抱住脑袋细细思索,那些我曾经以为我已经忘却已经满不在乎的过去,突然之间那么近在眼前,
那么清晰。我记得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嘴唇他的吻,他掌心的温度。那一切都那么熟悉,恍惚之间有种极贴近的触觉,让我不由得不相
信那一切。
我还记得他说要带我离开,他说要和我在一起。
该死的,我竟然仍然记得那些他用来欺骗过我的谎言。
十年之前,说过一切又悄然消失的那个混蛋。我竟然还能对他念念不忘。我简直要鄙视我自己了。
那还是我么,十年前的颜苏同,Inuki,那被别人看作无情无义的天才杀手的我,那个曾经用至亲和好友的鲜血亲手书写人生路途的我,那还是
我么。
我不明白。
我也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懊悔过我的年少天真,调侃放肆。我恨那时我为什么同他相识,为什么没有杀了他;我恨我那时居然还胆敢在乎他,胆
敢信任他。他同其他人究竟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同,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掀风作浪,扰乱蓝豺的平静心澜。
他从不曾信任我,究竟有什么资格要为他赴汤蹈火。
在盥洗室中用冷水扑洗脸颊,然后睁开眼睛注视自己湿淋淋面孔,努力让自己更加镇定一点。
我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孩子,在德鲁伊教麾下历练十几年,我还是分得清他人图谋。很清楚,晏雪的出现,甚至他的毒瘾相信都并非巧合。那家
伙很可能早就设下这一场圈套等我上钩。
严紫飚,最好祈祷你自己不要有机会撞在我手里。
可是,我又能决定什么?
再见到麦克尔是在三天之后的傍晚。我到餐厅吃过晚饭之后回到房间便发现他等在门口。这孩子在黑手党之中简直难能可贵的文质彬彬,这个
想法让我稍微开心了一点,多少算是弥补这几天来一直郁卒不振的心情。
"您还没有离开我们这里,真是太好了。"他见到我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微微笑着的脸孔有一点极力掩饰的焦虑。我冲他点头,邀请
他进房间的时候他拒绝了。我注视他的眼睛,试图猜测,而他避开我的眼睛。
"幸好您没有离开。"他重复,用力做了个意义不明的手势。意大利人在讲话时最喜欢做出各种手势来加重语气,在这一点上西西里人也显示
了隶属于意大利的一面。
"怎么?"我问,不能说完全没有一点兴趣。我承认,我这个人最糟糕的一点就是好奇心太强。我曾经为这一点吃亏上当,但是似乎我真的没
有在这个方面有什么长进。
"Aster先生请您尽管过去一趟。"
又是他。我简直要叹气了。严紫飚这个混蛋是不是真有烦死我的想法。就算我清楚他有什么想法要实行,然而他却又一言不发似乎想等我先开
口。该死的。
"做什么?"我想我简直有点不客气,他搔搔脸颊,有点苦恼的样子,"昨天,拉塞尔先生因为药物急性中毒被送去抢救,到现在才刚刚醒来
。但是他仍然不肯接受戒断治疗,只说要同您见面。"
他他妈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想我简直要发疯了。该死的,这混蛋,他究竟要不要命了。
这样的想法让我在随后的时间中格外懊悔。去他妈的,那个家伙想死想活我关我屁事。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重新选择,我在可以开口拒绝之
前已经被那小孩拖进车里一溜烟拐上大路。
该死的,真他妈该死。
生一阵闷气之后我开始重新考虑整个事情。戒断治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严紫飚那个疯子居然给那家伙进行戒断治疗。如果这些是真的,那么
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如果联系到教父之位即将更迭的传言,那么我是否可以考虑他确实是打着让我为他出手的主意呢?
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好。枪管贴住了肋骨,有点冷,但是贴心。我交叉双臂,努力让自己模仿纺织工人剥茧抽丝的精细,力图从混乱状况中找
出一条通路。
黑手党,科莱奥内家族,西西里。我想如果是我从一开始我便不会选择这样一个蹩脚的落脚点,无论这里多么适合像我们这种不把人命当作生
物学上原生质集合体更慎重的东西来看待的人来讨生活。比之起来我宁愿选择凤阁。虽然从一般论上来看政府机关忌讳颇多,然而家族,从人
们所习惯称呼他们的这个名词上便可以清楚了解:血统高于一切。
你可以怀疑一个西西里人不是黑手党,但是绝对没有必要去怀疑一个外乡人同家族有着比买卖关系更强大的联系。我不明白严紫飚究竟出于什
么理由走进了家族的统治范围,亦不明白贝尔纳尔多老头子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接受他成为自己身边的干员,甚至,是被列入教父候选者
地位的一人。
为了紫菀家。那便是我唯一能够想象得到的理由。
他曾经告诉我,他的名字不在紫菀家正式族谱,因此,他也无法进入紫菀家本宅。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同紫菀家人的交流。那些同他流着同
样诡异血脉的神秘术士,得到他们支持自然获益无穷,我不怀疑贝尔纳尔多老头子有此打算。
只是他仍然给他太多。
无论那关怀备至信任无双是真是假都惹人妒嫉。家族之中不乏野心勃勃之人,就算严紫飚没有继位意图也差不多难逃一劫,何况他看起来倒不
似那么清心寡欲的货色。
我可以猜测他是为了让我替他消灾除厄。虽然这猜测难免无妄,很难想象当年纵横跋扈的他也有胆小如鼠一天。
这样想便有点可笑起来。麦克尔有点奇异望我一眼,停下车子。"Yan先生,到了。"
下车,抬头便可以看到三层的那个房间,窗帘紧闭。
天已经黑了下来,稀落星辰在头顶微弱闪烁。仲秋的风瑟瑟的冷,拂过零散额前碎发,我的疑虑仍然根深蒂固一如夜色昏沉。
是谁,将他的事情告诉严紫飚?
是谁?为什么?
三回 蝶飞狂
事到如今,究竟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有意义,才能代表自己。
对坐在床头的晏雪匆,对走进房间的颜苏同,究竟什么才有意义,是不曾点燃的灯火,是窗外琐碎微风撕扯枝条的声音,是对方轻微而清晰的
呼吸,还是其他什么。
十年别离。十年隔阂。在时光中不断累积的思念和憎恨,彼此都清楚这一点。
颜苏同踏入房间的步伐是一贯的轻柔镇定。他的神情也一如十几年之前那个在舞台和灯光之间自在飞舞的嚣狂乐手,那种神秘又迷惑人心的冷
漠和淡定,那是他一贯用来迷惑别人的伪装,用来封闭灵魂的面具。
而晏雪匆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垂下头,将目光从他所贪婪渴望看到的那个人秀美纤细的脸庞上移开,不再注视那个完全不同于那个人曾经显
露给他的更加真实而惹人沉溺的表情。
他记得他的笑容,他的恼怒,他的焦躁和沉迷的娇艳。
因为一切都太清楚,一切便格外不可忍受。
他问,你要见我?
他答,是的。
"有事?"他在胸前交叉双臂。戒备和自我保护的姿势,心理学上如此解释这个动作。
他轻声咳嗽,不自觉。
"坐下可好?"他抬起头,按住自己喉咙。
床前有多余折叠椅。颜苏同在进来房间之前被告知负责治疗的医生刚刚离开,想是那时放的。他拉开椅子,深吸气,在晏雪床边坐下。
"说吧。"他的目光停留在闭拢的窗帘,褐色天鹅绒褶痕深深,如暗色泉流一洗而下。
"我一直想问你的一个问题,可以么?"晏雪的目光沉寂清淡。在颜苏同的记忆中那双眸子清澈如同水中冰晶,温柔澄净。他努力注视眼前人
暗淡眼瞳,一瞬间心悸。
然后他猛然转开眼,不顾忌这动作中的所有古怪不自然姿态,重新将视线丢向远处。"你说。"他冷淡了音调,轻声回答。
"我一直想要问你,为什么杀了她呢?Eden,为什么?"
颜苏同的视线缓慢转动,落在他身上的时候骤然冰冻。"这些,很重要?"
"同......"晏雪轻声叫,颜苏同打断了他。
"这个,真的很重要?"他的声音中蕴含着奇异冷感,细微恬淡,又危机暗伏。他并不确定,他究竟会否在得到答案之前出手割断他的喉咙,
也许这样更好些,至少好过得到那个注定不会改变的答案。
至少好过再一次尝试同样的侮辱同样的拒绝。
他用愚蠢定义自己,身体慢慢向后仰去。折叠椅挤出细微摩擦声,他静静数着自己的心跳,手指在芬兰匕首熟悉手柄上缓缓摩挲。
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他那样责备自己。
"......她曾经说,我是爱你的。"
指尖的轻微颤栗在千分之一秒内蔓延全身。颜苏同无声地握紧双拳,将受伤的手指包拢在自己掌心。
有多久不曾弄伤自己,被自己的武器,为自己的愚钝和痴心妄想。
他轻声冷笑起来,轻微如酸涩柠檬的笑意。他起身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盈稳定,野兽一般。脚尖在地毯丝绒中擦出耳朵听不到的微弱声音,仿
佛哭泣的声音。
"这话不值钱。"他皱起鼻尖的动作十年来不曾改变,而晏雪在他那熟悉的轻柔声音中收缩自己的身体。
颜苏同轻声冷笑,用力握紧的指尖传来瑟瑟刺痛。他默默压低眉梢,狼一样眯起眼,"你想说的就是这个的话,我没兴趣。你大可找别人去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