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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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匹夫!"丁格破口大骂,"我偏让你看尽家人死绝再送你归西,反正他也不会归降,你且看我敢不敢赶尽杀绝!"
墙角尸体越积越多,先是女眷,再是男丁,不同孩子的尖叫哭喊,每个被推下的人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声音仅是肢体坠地的短暂闷响。一点一点,溅起的血染红半面城墙。赵昶身后,许琏早撑不住别开眼不愿再看,何戎勉强扶住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即使有话要对赵昶说,声音也全卡在喉咙里。
赵岳被推下去之前眯起眼睛看了看下方的侄子,可惜老眼昏花中看不仔细,他只能安抚一笑,接着似乎也看到赵昶对他点头微笑。于是他闭起眼,在腾州士卒动手前先一步,踏出城墙。
最后一声闷响后,城内外只剩风吹动两方旗帜的猎猎声。
满身是汗的丁格阴笑:"既然杀一人与杀一家没区别,我就杀给你看,人已杀了,你又如何!"
赵昶这时有了反应,转过头静静注视身后群情激愤的将士,眼中全然干涸,一双眼睛却红得像要滴出血来;白令眼中阴狠乍现,高举一剑,喝道:"杀!"
凝固的队伍在白令的吼声中蓦地活过来,应和声震得腾州城墙随之震动,赵昶抽剑出鞘,三尺青锋映日犹寒。
......
腾州城下的惨事还未传到东冀,许璟先行接到天子离京的消息。月前良秭夜半忽发地震,死伤无数,宫室损毁,少帝便在内侍和少数老臣护送陪伴下仓皇离开良秭避灾。朝中分握财权兵权的是原先梁冲手下幕僚与武将,灾后也不迎回天子,任其仓皇流离;天子由良秭一路东奔,路经各州郡无人接驾,一路落魄于近日到达东冀、闻郡与东阳交界的小城,景况甚是凄凉。
许璟听罢详情,问带来消息的东方诚:"东阳也是任由陛下车驾经过而不迎么?"
"不仅东阳,但凡陛下途经州郡,皆以各种理由拒陛下于城外。"
"此事对大人而言是难得的机会......" 许璟略一沉吟,对东方诚说道。
东方诚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璟的最初目的是想找他商量如何把天子"请"出东冀与闻郡,而许璟长久的思索显然不是与东方诚抱着同样的目的。当许璟提出让东方诚带兵守住启城时,东方诚大为不解:"如今天子形同虚设,大可随意打发,何必这样慎重其事?"
许璟并不解释:"修武信我一次,在我去腾州期间,牢牢守住启城,尽力款待陛下,无论何人要带走陛下,一律不允。"
"你要去腾州?"
许璟郑重非常:"事关重大,我定要亲自告知并说服大人。"
东方诚看许璟这般严肃,呵呵笑道:"子舒既然要去,我派一百精兵护送。你不要担心,现今其他州郡对天子惟恐避之不及,不会有人来抢。"
许璟苦笑:"如是这样再好不过,万一真有人强行带走陛下,也要告诉陛下是大人尽力守护陛下,只是力有不逮,日后定将迎回陛下,记住了么?"
待东方诚似懂非懂地点头,许璟又说:"事不宜迟,我即刻出发,不用人马随行,轻装简行反倒安全。"
"可是......"
"修武切记,此事于大人关系非常,千万不可有半点差错。"
许璟眼底近乎热切的光芒东方诚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依然不明白许璟此举深意,却在这样的目光下,慎重至极地点头。
毕竟是叛乱之地,无论许璟如何坚持,东方诚依然派了两名心腹跟在许璟身侧。三人连夜奔驰,片刻不停,不到十日赶到腾州郊外,随从看远处的腾州城不见烟火色,无伤兵流民,只道我方大获全胜,腾州已在掌握下:"沿途波澜不兴,也不闻伤兵哀号,看来腾州尽在大人手中了。"
"不忙,先慢些走,找个路人问明再定是进城还是与大军会合。"
眼看离腾州城越近,却不见一个路人,许璟疑惑骤起,命随从中一人靠近城池打探究竟,自己则和余下那名就地等待。等待的过程中他不只一次朝腾州城方向看去,艳阳下的城池看上去坚固非常,看不出破损伤痕。许璟突然不安起来,这是秋收时节,郊外的田地上大部分麦子都未收割,本不该这样安静,只要战事一停,无论胜负,腾州的百姓都会尽快割麦确保收成......
可是这里太静了,静到不像战场,不像一州中心。
他不得不警觉。
跟着许璟的随从也发现异状,牵着马四周打量,武人的直觉告诉他此地异常,但鸟鸣和风声却表示没有任何危险。正当他们紧张惑然之际,腾州方向驰来一队人马,赵字大旗迎风飘展,行在最前的正是何戎。许璟暗笑自己多心,很快双方会合,许璟喜悦溢于言表:"看来是大胜了,大人现在何处,我有急事要禀报。"
何戎却没有喜色,心不在焉地说:"刚才听说子舒来了,我们还当是笑话......未料你当真赶来......东冀还好吧。"
"如仲平预料,未遇外敌。既然战事已了,我这趟来的正是时机,仲平带我去见大人吧,事态紧急,不宜拖延。"
"子舒不忙,这边走。"何戎指个方向,率先领路。
许璟心情大好,走到半途方惊觉何戎指引的是条弯路,离腾州反而远了。心中一凛,拉紧缰绳问:"仲平要带我去哪里。"
"子舒不是要去见大人吗,全军不在腾州城扎营,要见大人就要走这条路。"
何戎说话时眼睛始终没看许璟,握缰双手不停在动,这些异状许璟看在眼里,安静听他把话说完,微微一笑:"仲平,阿连在哪里,他还好么。还有,我那封信他可有收到?"
"好的,文允很好。至于信......恐怕子舒要亲自去问他了。"
"是么," 许璟收住笑意,素来温和的目光锋利如剑,"仲平何故一再骗我,阿连若是无恙,为何来迎我的会是仲平你。"
何戎双手一颤,面色大变,这更证实了许璟的想法,他再逼上一句:"你们在瞒我什么,大人现在何处,这一仗,究竟是胜是败。"
许璟口气咄咄,目光寒锐,何戎心中有事,被揭穿再不愿隐瞒,苦苦笑道:"本以为我来可以瞒你到回营,哪知还是出了破绽。子舒勿忧,韩曲战乱已平,我军全胜而归......"
"仲平还在搪塞我,我一再问大人如何,你还是只字不提。"
何戎艰涩无比开口:"大人攻城时重伤,自城破之日昏迷,至今未醒。"
许璟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觉得眼前事物晃动不停,好一阵工夫方回复原状。
"此战这样艰难?城破后你们可找到大人叔父一家?"
此言一出连何戎在内的所有骑兵统统低下头,很快许璟听到声压抑的哭声,虽短暂也足以衬显四下的寂静。许璟终于发现异常所在,拉住何戎道:"攻下腾州至今几日?"
"三日。"
一把推开何戎,许璟死命抽打坐骑,掉转马头赶往腾州,也不理会何戎大喊"子舒留步",手上马鞭挥得更为急促,同时发现无论离腾州城多近,路上就是看不到人影,不说人影,就连鸡鸣狗吠也听不到半声。成熟麦子的清香渐渐掩盖不住腥味,当看清城墙上一道道蜿蜒而下的血痕时,他停住抽鞭。
接着,许璟看到了除本方将士外的第一个人。
那人高高挂在城门外的木桩上,不知挂了多久,脚下的血迹全变成黑色,并不断有新的血滴滴下;城外的原野上看不到任何厮杀痕迹,没有污血,也没有残破的尸体,柔和秋风拂遍,其状平和。
腾州城门洞开,从许璟所站位置看去,宽阔大道笔直伸向前方,许璟咬咬下唇,驱令坐骑走进城中。
豁然开朗。
青石铺就的道路平直前伸,石上留着车驾碾过的痕迹,道路两旁屋舍俨然,若有往来如织的人群,定是繁荣昌乐景象。
只是这腾州城里,和方圆数里一样,看不到一个人。
微弱的寒冷和恐惧自心口一个小小角落窜出,尔后以燎原之势往四肢蔓延,许璟拉紧缰绳维持平稳,无奈冰冷的手根本不听使唤;他狠狠从马上摔落,跌在石板路面上,已凝成黑紫色的血擦上浅色的袍靴,也粘上他的手脸。马受惊奔走,踏上青石的落蹄声清脆响亮,就像匆忙的敲门声,可是放眼望去,没人从敞开或半开的屋门中走出应答一声。
摔倒时手磨过光滑的石路,灼热的痛感让许璟蹙眉,挣扎着站起来,欲抚平弄皱的下裳,新陈血迹淋漓着划过,像苍白皮肤上的一丝血痕。
他踉跄前行,路上每一道沟壑里聚满血,路面上滩滩血迹触目皆是,血腥的气息铺天盖地,可是他还是连尸体都看不到。
温暖的双臂蓦然环住许璟。
"阿兄,腾州已是空城,不要再向前了。"
忍着心口的钝痛许璟半转过身,许琏和更后面的何戎满目焦急不安,他们之后,除了血迹还是血迹,许璟重重合眼,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呈现在许琏、何戎眼前。许琏骇得松开手,拼命后退直到何戎揽定他,眼泪坠地的同时许璟复睁开眼,泪水堆出的水气遮住一切眼神,他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辽远地越过面前二人投向天边:"回营吧,我为急事而来,耽搁不得。"

14
血污遍衣的许璟出现在腾州城东北半里的赵昶军中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而本欲上前招呼他清洗一下的尉官在看清许璟神色后均畏惧地定住,眼睁睁看何戎与许琏带他走进赵昶休憩的营帐。
大帐帘幕低垂,外面的声音和光线都传不进来,何戎许琏进帐后放轻脚步,点亮帐中角落里的一盏油灯,冲守护的亲兵使个眼色,很快帐中亲兵散去,只剩下昏睡中的赵昶和刚刚进来的三人。
许璟走近看了看赵昶,已经昏迷数日的赵昶面容和静,惟有眉心微微拧起。只看一眼,许璟坐到灯下矮塌之上,目光侧向神色不定的其余二人:"万户萧疏,血流成河。"
"阿兄!"情急下许琏喊了一声,接着想起赵昶仍在重伤未醒中,声音压低,"你不知当时战况......"说完一时接不上下句,硬生生卡在半途。
许璟把灯光拨得再暗,三人的表情随着光线的暗淡模糊下去。放下拨灯的细箸,许璟面色木然:"我是不知道。"
"屠城之事,"何戎说到"屠城"二字在座三人都不免一寒,"事先我与文允并不知情,就连大人,也不知情。攻城前,韩曲以大人叔父一家性命胁迫大人归顺,赵老大人为免大人心软,逼着劝降将领把全家逐一推下城墙,就在大人眼前血溅城下。血战中大人负伤十数处,一直撑到城破,看白令率兵杀入城内才昏迷过去。等把大人护至战场外包扎完,我与文允赶回腾州,那时城门已经合上,无论如何叫门也无济于事......"
那日持续回荡的哭喊惨叫又在耳边环绕,何戎胸口闭滞,停了许久压住上翻的呕吐感,把当日事况继续告诉给许璟:"我和文允绕城数圈,想找一条路进到城内,但四门紧闭,只听城中百姓哭号哀叫不绝,却无能为力......次日城门再打开时,除了我方将士和把大人叔父全家推下城的丁格,城内已再无一个活口。"
何戎说完面呈死灰:"敌我实力相距不大,但丁格之举,激起全军赴死报仇信念,人人争先,从开战到城破,不到一天......大人昏迷前一再说‘不得虐杀',是我未能及时传令给白令......等大人苏醒,我自会向大人请罪。"
许璟静静听完,问:"那韩曲呢,他是乱首,性命总留下了吧。"
"他被白令带回,与家眷押在别处。"
许琏担心,上前握住许璟的手:"阿兄,你想说什么便说,不要这般神色。屠城是因为将士积怨太深......"
"百姓何辜," 许璟打断许琏的解释,喃喃重复,"百姓何辜啊......"
许琏看他失神至此,心中酸楚,更用力去握许璟的手,不料许璟把手抽回,走向帐外:"我到外面去等。"
话音才落,那边的赵昶发出低低的呻吟,许琏与何戎一个激灵,到榻前一看,真的醒了。
在众人都赶向营帐时,许璟独自坐在帐外火堆前发呆,眼中所见与何戎所说在脑中混作一团,火离他很近,他的手却越来越僵硬,一人在他肩上用劲一拍:"这不是子舒吗,何时到的?听说大人醒了,怎不进去?"
原来是白令,志得意满,神采奕奕。
他不以理会,抖落肩上的手,继续望着营火出神,白令讨个没趣,此时不愿多纠缠,干笑两声掀起布帘进帐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帐内的人陆陆续续退去,最先出来的是白令,掩不住的得意飞扬;许琏、何戎最后出来,走到火前对许璟轻声说:"大人在帐内等你。"
拍拍身上的灰尘,许璟站起来,走出几步又停下,问:"大人知道屠城一事了吧。"
许琏迟疑片刻点头,何戎则答非所问:"此役白令记首功。子舒,大人身体虚弱,有些话不忙说......而且此事......莫再追究下去了......。"
许璟的背影明显又僵住,未给出任何答复,缓缓走入帐内。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明亮的光线中,赵昶脸色苍白之下眉目更显幽黑,披着的外衣下纱布隐约可见。许璟起先站在门口,赵昶看见后手指榻前的方凳,说:"子舒坐近些。"
依言坐下,许璟低头沉默。赵昶自眩晕中慢慢看清许璟衣上的血渍泥渍,因伤处疼痛拧起的眉拧得更深,费力地坐起来些,指那污处问:"受伤了?伤到哪里?"
许璟抬袖看看,放回后漫不经心回道:"自腾州城回来,不知是谁的血。"
赵昶沉起脸,许璟又低下头,轻轻开口:"屠城一事,大人都知道了。"
"嗯。"
"据说此役首功记在白令名下。"
"不错。"
许璟表示明了地点头,再不说话。赵昶看着面前端坐之人,脸低着,看不到神色,但衣袍污浊不堪、几缕乱发覆在额上,与往常整洁至一丝不苟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想起年前东冀内的那场火,叹道:"子舒,我不能以军令惩处明举。"
许璟还是不说话,双眼抬起,灯光下眼神迅速变化,震惊,忧伤,疑惑,悲愤,了然,嘲讽,以及一些连赵昶都分辨不出的神情夹杂在温润如玉的眼眸中变幻不定,最后又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彻骨的寒冷,像挂挂冰凌,晶莹剔透不染尘污。赵昶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之下,不知不觉中双眼也好像被雾气笼罩,只有丝丝幽光间或闪现。
二人于寂然中相互凝视,没有丝毫的退让和解释,只是看定对方。
赵昶在透着毫无怜悯和全然冰冷目光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恍惚中那身影又变成腾州城上的叔父,他已不记得叔父跳下城墙时最后的那个表情,顿时不可抑制的巨恸涌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未可名的腥苦气息,他下意识地捂住嘴,温热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
血顺着赵昶指缝流到臂上、滴在褥间的场面近在咫尺的许璟看得十分清楚,却动也不动,冷冷的目光追随着血的行迹;赵昶也不理会自己正在吐血,目光始终盯牢许璟,寒意同时散去,深幽眼中星星光芒一丝丝冒出。眼看血几乎是从赵昶嘴中喷出,许璟才站起来,说声"大人保重",掀帘漠然把眼前之事告诉守在帐外的何戎与许琏,大夫一到,立刻离开,对一地鲜血视若无睹。
许琏并何戎再找到许璟是在驻地外的溪边,看到许璟就着刺骨溪水不断洗手,许琏一声不吭走近了,猛地抓住许璟前襟将之拉起,才发现他全身湿透,只为洗去血渍和泥渍。
许琏气得再不复楚楚之姿:"阿兄这是在做什么,若是怨我未能阻止屠城大可直说,这般折腾自己就有用么。你可知白令把一城百姓的尸体埋在这条溪水的上游,你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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