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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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许璟还是固执地沉默,许琏又说:"你看到的,只是屠城后的腾州,是满地鲜血,是死寂一城。可你看不到老人孩子是如何被推下城墙,看不到血溅起多高,也看不到大人如何舍命冲杀。屠城一事,正如丁格杀赵老大人一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阿兄可曾想过,若只是白令贪功,私自下令屠城,半日工夫,哪里杀得干净!"
许璟终于动容,哆嗦着坐倒在地,声音虽轻,可语调凄楚不堪:"为何偏是乱世......"
这话听得许琏也陪他坐下,何戎看着,淡淡说:"谁又愿生在乱世,如蝼蚁般苟活?子舒,若时局太平,你与文允或许会如你家先辈,专心著书立说,开塾授课,成为一代大儒;以大人的家世学识,兼济天下并非难事;至于我,终日游侠游学,何尝不是快事。若是太平盛世,大人,你,文允以及我,或许根本不会认识。从史书上看到屠城之事,徒为聊资而已。只是,这如何能由我们决定?"
何戎说完,再无人开口。何戎所说,许璟与许琏哪里不知又哪里没有想过,但在此时,平添感伤罢了。
还是许璟打破沉默:"大人现在伤势如何?"
为暂缓抑郁,许琏半说笑半严肃道:"阿兄也是看到大人吐血出来的,怎么反倒问我了。"
许璟瞄一眼许琏,许琏再不玩笑,正色说:"我们出来寻你时大人才睡下,现在不知如何了。"
听罢许璟起身,接着把许琏从地上拉起来,"我这次来是有要事,我先回去,等大人醒。"
再回去,许璟尽量悄声,未曾想帐内灯火通明,赵昶醒着,榻前还站着白令。赵昶眼角余光瞄到湿淋淋的许璟,不免吃惊,抬手让白令停住语端,用尽可能大的声音问:"子舒去了哪里,仲平、文允出去寻你,遇上他们了么?"
白令发觉两人神色异怪,找个借口告退,赵昶不拦,眼底幽光一现:"你看着办罢。"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白令却已领悟,再拜而去,赵昶的脸色比许璟日间初见还难看些,披衣坐起:"随便坐就是。"
许璟打量帐中陈设,最后还是坐到赵昶身边那张方凳上,坐得近了,赵昶眉宇间的疲倦伤痛看得更清楚,想到日间言行,虽无愧意,浅淡的无奈还是浮上心头。
便又是两两相望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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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角一朵灯花开出,嘶嘶之声此刻分外响,两人受惊似的仓促移开目光找寻声音源头,可灯花一开既没,再难寻痕迹。
赵昶看许璟浑身湿透嘴唇冻得青白,犹豫片刻,指着帐内一处说:"箱内有干净衣袍,子舒先把湿衣换下,再言他事不迟。"
许璟不动,赵昶又无力起身,便把加盖的一件绒氅拿起递给他。只是赵昶伤势沉重,稍微一动就牵动数处伤口,纱布上立刻渗出斑斑血渍来。许璟看在眼里,接过绒氅拥住,确实暖和得多,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赵老大人全家之事,文允告诉我了,请大人节哀。"
赵昶笑还未浮出就化成彻骨的哀痛,眼中几许潮气衬出双眸黑亮,沉重地摆手:"不要再说,不要再说。"只这两句,又觉得血气上翻。
费劲忍下后,赵昶问:"我还没问过你为何在此,东冀一切安好吧?"
"大人放心......"
杂乱的哭声从远处传来,凄厉悠长,鬼哭狼嚎一般。许璟看清赵昶哀痛和恶意交集的目光,改容发问:"腾州还有未死的百姓么。"
待又一声厉哭过去,赵昶看似漫不经心回答:"还留了一家。"说话时一半精神放在听帐外的响动上,听哭声不绝,嘴角扯起几不可觉的冷酷笑容。
许璟却是从头冷到脚。即便赵昶不说,他也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因何而起,甩下手中绒氅,从椅上弹起向外冲去;赵昶见状坐起拦他,顺手就抓住许璟的手,许璟下意识反手推开,只听得一声重响,两人跌作一团。
情急下赵昶忘记自己不能有过大举动,摔在地上后痛得眼前发黑,创处更是血如泉涌;许璟也摔得不轻,脚踝生生的疼。声响引来守护在外的亲兵,看帐内景象吓得手足无措,虚弱中赵昶低喝:"慌什么,我既未死于战场,还会死在此地不成。"
这才震得众人回神,把赵昶许璟扶起,找来大夫再安顿好,哭声已听不见了。
许璟脸色变得和唇色一样白中泛青,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等闻讯而来的许琏一到,拐着脚扶住许琏告辞而去:"大人身体要紧,待大人身体再好些,再做计议。"
走出去迎面夜风吹来,许璟冷得发颤,许琏无奈地叹气:"这又是做什么。"
许璟反问:"你难道没听到哭声?"
"......"许琏再叹,"那是丁格一家,事已至此,何必追究不休......阿兄不知其中曲折,不要再追究了。"
回到所住营寨,许琏探到许璟双手冰凉哆嗦得厉害,又气又笑,帮他换上干净衣物,再命人送来热水,打理整齐之后,在厚厚的棉被上加上件出征前许璟要他带上的风褂,这才停下来坐到许璟榻前打趣:"阿兄倒是有先见之明。"
许璟起先冻得话都说不利索,好长时候缓过来些,嗓子已全哑了:"你少说风凉话。"说罢嗓子干涩发痒,忍不住咳几下,把自己裹得更紧。
许琏懒得申辩,熄灯睡在近侧另一张榻上:"军中禁酒,不然喝一杯再睡就不容易着凉了,若不舒服一定叫我。"
疲惫感虽重,但许璟没有丝毫睡意,四肢业已温暖,惟独心口一块始终寒气不去。辗转反侧间听见许琏梦呓般的问话:"阿兄,那日要是你,你怎么办?"
许璟悚然,被许琏问后开始认真思索若当日是自己在城外听这屠杀哀叫不绝于耳,该如何应对,到最后惊出一身冷汗,悯然望向许琏所在方位,唤了声:"阿连......"
没有回音,居然真是梦呓。
许璟在黑暗中凄凄一笑,终于倦意袭上,落进沉沉梦境。
然而梦魇随之而来,如以往一样,白骨不覆,疫疬横行,市朝易人,千载墓平。只是这次他站在荒野上举目四望,天远地阔,却难遇他人。
他再次被惊醒。
醒来正对许琏的脸:"我看你一头冷汗,又被魇着了么。"
许璟嗓子发不出声音,只有点头,许琏看他起身,说:"这次梦到什么?"
还能有什么。许璟无声地说。
而此刻中军帐中,赵昶接到韩曲欲见他一面的禀告。
一到关押韩曲的帐篷外,赵昶就把有一路搀扶之人推开,咬紧牙关若无其事单独入内。帐中甚为昏暗,好些工夫才看清韩曲蜷在角落里,满身重镣。
赵昶不禁皱眉,连声吩咐看守把火烛燃起,灯光亮后,久未见光的韩曲无意识地蜷得更小,直到赵昶叫他,才抬起头。看到赵昶,韩曲挣扎着半跪半爬到他面前,干裂双唇蠕动半晌,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叔朗,既是要见我,有话就说,也无须愧疚了。"
韩曲听见赵昶仍以字相称,浑身上下更是抖得如同寒风中的落叶,像是无颜以对般头低得越发下,几乎要磕上地面。
哭泣声就在同时传入赵昶耳中,起先还有所顾忌,到后来哭声渐响,气息几为之绝。韩曲哽咽中从喉咙深处挤出声"先生",赵昶脸色顿时为之一变,进帐时的漠然冷静统统被这声称呼抹个一干二净,勉强站定了,提起韩曲,不顾用力时背上湿意泛上,声音也随着面孔一并铁青起来:"你还记得这声‘先生'......"
韩曲颓然倒地,哭泣间双肩瑟瑟,其中悲苦,满溢于言行之中。赵昶慢慢恢复冷静,喘着气靠在一旁,待哭声止息,口气和缓,眼中再不见一丝温度:"是我错看了你。"
韩曲伏地双手痉挛般抽动,手指抠入地面,语调平稳下来:"先生一家死于腾州,酿成惨祸,我九死不足平息自身悔恨。当日称帝时早就想到今天下场,独不曾想过兵临城下之人是你......现为你阶下之囚,本不敢再言往日情谊,但仍忝颜求你,当日誓言,曰你父如我父,还望你给家父家母全尸,不要如......"
赵昶迟迟不做答复,韩曲十指深陷土中,鲜血淋漓,下唇亦被咬出血痕:"成昱,昔日你我在京中,常言大丈夫焉可寂寂一生,如今正是大好机会,为何你反而......难道说你、你、你......"
从未想过的念头电光火石般闪现,韩曲怆怆悲笑:"你道你看错了我,我又何尝未看错你......难怪,难怪,成昱啊成昱,你我相交十数载,心意间还是陌生人哪......"
赵昶抿住嘴,唇间线条冷硬,眼内冰霜依旧,毫无松动融化迹象;韩曲摇荡镣铐:"谋逆应诛九族,竟妄想求你给我家人一个痛快,何其愚痴。"
"叔朗,那年讨伐安州叛乱,挡箭之恩,我始终未忘。"
扔下那样一句,赵昶转身离去,留下韩曲一人复又泣不成声。
赵昶忍住天晕地转返回中军帐,不期然看到许琏侯在帐外。进帐后摒退随从,许琏递给赵昶一封书信:"兄长着凉了,说不得话,嘱咐我把这封信交给大人,说这便是他来此的目的,请大人过目。"
足足写有两大张纸,赵昶把这两张纸反复读了好几遍,目光深沉不可揣测,看得不知内情的许琏心中惴惴。过了一顿饭工夫,赵昶把许璟的信放下,对着许琏说:"传我军令,即刻拔营,让白令领一万人连同辎重留守腾州,其余人马,一律轻装简行,回东冀。"
许琏在赵昶看信时不住猜测信中内容,赵昶下令时心思尚在别处,直到赵昶再重复一遍才听到,思虑疑惑中来不及多想,应了声走到帐外;冷风一吹回过神来,头个念头是东冀有乱,又很快否定掉,百思不得其解中想到许璟写信时的神色,干脆再不想,迅速传令下去,一时间人马忙碌,总算让死寂一片的腾州城方圆,有了小小生气。
赵昶犹在重伤下,医嘱不能骑马,不能着重甲,但临到出发,赵昶仍然全副铠甲,执意不要人扶上马领军,日日行军中,也是谈笑风生,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惟有亲近之人,方得以看见其举重若轻下毫无血色的脸,以及每日换下的被血浸透的纱布。
就这样强撑着回到东冀地界,接到消息的东方诚早早率兵等候在启城外十里处,两军汇合后驰往启城。于城外备军完毕,赵昶气宇轩昂下马,许璟、许琏、何戎、东方诚及所有幕僚府吏,均换上正式装束跟随在后,虽无肃杀之气,但端重氛围仍让众人不寒而栗既而集中全副精神。
这时得知消息的天子内侍正站在城门处,赵昶恭然走近:"东冀太守赵昶,率东冀上下恭迎陛下车驾,请陛下驾幸雍城。"
"请陛下驾幸雍城!"赵昶身后几万人同时发声,树上田间的鸟雀纷纷拍翅而起,内侍中一人回城通禀,赵昶率诸人肃立城外,直至天子在近臣环绕下出现在城门。
数万人几乎在同时跪倒,三叩九拜,所以礼仪早在事前演练,如今呈现在天子眼前的场景自是气魄非凡,齐天的颂拜声中,时年十八的杨荥登基一年有余,始知何为天子威仪。
激动中杨荥双脚发软,双手也在颤抖,他看清在最前方的年轻男子,英挺非凡,尤其一双眼睛幽深乌黑不见底,整个人浑身上下焕发着雍然气度。他想起前几日的担忧惶恐,此时觉得皆成为过往,从未有过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笑吟吟走到赵昶面前,亲手扶起他,再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唤众人平身,在再次响起的山呼声中,第一次以天子身份舒心大笑。
"(佳德)三年九月,幸启城。十月己巳,东冀太守赵昶迎帝幸雍。十一月甲子,迁都雍,以胡愈为丞相,张楚为御史大夫,刘邵为太尉。时邵在都殷,遥领。"--《平书•卷十三•征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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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迁都雍后,东冀的地位顿时变得微妙起来,身为东冀太守的赵昶镇日为各种事物忙碌,辛劳犹胜庙堂之臣。天子欲行封赏,却被赵昶以"迎天子为臣下本分,不敢居功"再三推却。
一日雪止初晴,赵昶从天子暂居处归来,正好与手捧厚重文卷的许璟迎面遇上。许璟自腾州归来,就以风寒未愈为由再没在人前说过话,一切以纸笔代劳,如今也是无声致意,让出路静立在旁。
赵昶一直走到前方转角处又转回来,叫住也走远了的许璟,待他折返,望着走廊两旁空地上的积雪说道:"你们连日辛苦,趁今日大雪未化,不如阖府僚吏一聚,饮酒赏雪,子舒意下如何?"
许璟听后眼中露出惊讶又很快释然的神色,无言欠欠身表明自己听见,赵昶接着说定时间地点,确定之后,许璟这才离开。
待到下午众人三三两两前去赴宴,宴席开在赵昶私邸,与府衙以一庭院隔开,许璟与许琏照例联袂而来,再加上何戎,三人一路低语,言语中不离刘邵之名。走到庭院旁的廊道上,忽然听到幼儿嬉笑声,循声看去,果真有两个孩子--一岁出头那个被赵昶抱在怀里,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则由一素衣女子牵住,站在雪地里,一付其乐融融景象。
何戎看得瞠目结舌,许璟因接过赵昶一封有托孤之请的信,又在同日早些时候远远看到过才到东冀的的赵昶妻儿,并未见讶:"他们今日初抵,大人想来也是才见到吧。"
经此提醒,许琏才想起赵昶是早有妻儿的,抚额笑道:"我倒忘了,大人接任闻郡太守后就把夫人和大公子送到岳丈家, 一晃两年,原来还有一个孩子。"
这时赵昶也看到廊下三人,抱着孩子走上长廊:"事出突然,我不知他们今日到,酒宴之事,恐怕要延期了。"
三人互看一眼,何戎道:"大人与妻儿数年不见,宴席缓一缓又有何妨,我们自会知会他人。"
赵昶怀里的孩子出生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如今又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并不怕生,乌亮的眼睛转来转去,滚圆的手探出来,抓住父亲的衣袖晃着,咯咯笑个不停,甚是惹人喜爱。
"大人长公子唤臻,小公子又叫什么?"许琏看着这个孩子,想到也是差不多两三年没见的幼弟,忍不住发问。
平朝旧俗,凡官宦子弟,都是要等父亲见过后才取名。许琏问后赵昶闪现笑意,"琰。"
许琏以为赵昶为纪念叔父一家才取此名,沉思后说:"大人立意深远,衍,扩也,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赵昶摇头而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此琰非彼衍。"
许琏愣住,何戎接过话来:"二字同音,也是好名。"说完再打量那个小小的孩子,倒真是美玉一般的相貌。
闲谈数句三人告辞,把赵昶家眷来东冀一事转达他人后,许琏对许璟说:"家中的雪肯定尚在,不如邀仲平一道,在自家院子里看雪,阿兄以为如何?"
也不待许璟作答,何戎先插一句:"哪怕子舒不应,我也做定不速之客,我家还有好酒,到时差人去取吧。"
许璟遂言:"你们既是定下,问我做甚。"声音温和略沉,一如既往。
何戎听后冲许琏挑眉,许琏本未觉察有异,片刻后连连笑道:"阿兄,你这病到了好的时候了。"
三人到许家时天色暗下,但院内积雪不扫,整院亮若白昼,许琏兴致大好,唤人去何戎家拿酒,自有人把漆案移到檐下,燃起温酒用的泥炉。待酒取回,炉中碳火红光闪闪,十步之外都温暖宜人。
酒过一巡,素性体寒的许琏再穿不住平日一直加穿的风褂,连声说要换,看许璟没说什么,便把厚重的风褂解开置于旁侧,露出浅灰的夹袍,越发显得风神翩翩。
三人酒前本约定不言国是,喝到中途还是扯到当今形势下,悠闲氛围即刻为之变化,言语涉及今上及远在东南的刘邵,因无旁人语气也无太多忌讳,只管把忧虑和对策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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