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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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琏看看赵昶,似乎并无逼酒的意思,便笑言:"我手中酒盏二十杯尚不抵白将军一杯,大人也不说句公道话。"

赵昶听后微笑:"这又何难,文允放心饮,你饮一杯,明举陪饮三杯就是。"

白令大喜:"若许大人愿意满饮,三杯我也奉陪。"

许琏不料赵昶开口就说这句,又是苦笑又是摇头:"今日非要醉死......"

何戎伸手拿白令手里的酒碗:"白将军,不如我替文允喝这一杯,御前失态,总是不妥。"

白令侧身绕开,说:"谁不知仲平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你若想喝,等许大人喝完这杯,我与你喝个不醉不归。宴前陛下不是还说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欢。"

而同桌其余人,不是与许琏一样不善饮,就是和赵昶、东方诚一样抱着放松一乐的心态,都笑咪咪不吭声等着,许琏看白令牢牢端着那一海碗酒,满脸不尽饮不罢休的神情,心知以往推托太多,这次再难推掉,无奈道:"白将军知我不善此道,换只小点的,这才公平。"

"席间劝酒,从来不讲公道。何况我以一杯换许大人三杯,这还不公道么?"

这厢白令的敬酒引得众臣注意,纷纷停下手边饮酒行令转而关注许琏如何应对。许璟那桌隔得远,又聊得正欢,还是邻桌告诉他们说白令在劝许琏饮尽满满一海碗,这才知道那边的喧哗因何而起。

杜淮便说:"子舒还是过去看看吧。文允不善饮,白令又能缠,真要醉了便麻烦了。"

许璟起先不在意:"仲平在,他是海量,由他代饮应无妨......"

话音未落,就听到赵昶那桌响起喝彩声,夹有"许大人好酒量"的笑语。许璟变了脸色,对座中他人道声"失陪",赶到许琏身边。

这时许琏已经喝了两大口,血色立刻蹿上双颊;缓一缓正要硬着头皮往下灌,横处伸来一只手夺去酒碗,许琏晕沉沉中听到许璟的声音:"听闻白将军不准人代饮?"

白令看到许璟似笑非笑持着酒碗,笑说:"旁人是不行的,若是许令君愿代饮,便另当别论了。"

许琏此刻清醒一些,看清许璟后挣扎着要把酒抢回来,许璟自是不让,仰头居然把剩下大半碗喝了个干净,连面色都不曾改变。喝完把酒碗反扣,长眉斜挑:"白将军,在下这碗饮罢,来而不往非礼也,白将军以为如何?"

不说平日就与许璟不熟的官吏,就连赵昶、何戎看许璟喝完这么一杯没事都愣住。旁人喝彩中何戎反应过来:"来,替白将军斟满三碗,今日不拘礼,只求尽兴。"

白令听到何戎最后一句话脸色略起阴霾,但很快爽朗一笑:"仲平说得好,无非舍命拼个快意。满上,满上。"斟满后连干两碗,第三碗迟疑片刻,还是在众人的喝彩鼓噪下喝完。

何戎看他眼中瘴气升起,不动声色笑问:"适才明举说与我不醉不归,还能饮么。"

白令犹豫再三,终于摆手:"待会儿还有射箭,射完再说吧。"

白令离开后许璟坐在许琏身边,神色倒好:"仲平,这酒本该你喝,反倒是我喝了。"

何戎不免疑虑,后见许琏的笑,心口热起来,举起酒盏说:"我认罚,认罚就是。"

许璟见他连饮三盏,再不强求,转头对赵昶说:"大人明知文允不善饮,也不劝一句。"

他喝了酒,柔和不少,赵昶看后微微笑言:"我本要喊停,不曾想子舒前来代饮。看来子舒酒量远胜文允,这倒大出我等预料。"

许璟不多解释,等了一会儿看许琏未醉,就要回自己那桌,这时酒的后劲上来,一站起来眼前事物都在晃。走出两步后许琏看出不对,说:"阿兄不忙走,多坐片刻,我还未与你喝呢。"

许璟在天摇地动中转身,许琏已起身扶他又坐下。这时又有人来向赵昶敬酒,赵昶也不推辞,一律满饮,他素能饮,这几杯不在话下。许璟坐下吃点东西又缓过些神志,晕得不那么厉害,但面上颜色渐渐透显,难得的见到嫣然神色。

春宴即将结尾,席间众人大多有了醉意,言语不拘处渐渐多了。先是赵昶那桌邻座中有人醉了七八分,伏在桌上喃喃自语,说起少年时遇见的一个女子,这便开了头。周围凡是听见的,因无妻妾在侧,也随着那人语端谈论起曾经出现了自己生命中的女子,大多是只一场露水姻缘的,或是求之不得的,又或是在这乱世中生生擦肩而过的,当然也有借醉拿往事轻薄调笑一番的,不一而足。

话题由邻桌起向四处蔓延,赵昶所在这桌也开始有人怀念起昔日只见得寥寥数面的佳人,听者神色中大多流露出难得的温柔挂念,直至那人说完良久,满座寂寂不闻人语。

赵昶轻咳一声,指着那人笑说:"原来崇律痴情若此。"

旁人皆报以了然微笑,端起酒盏借他人的旧事佐酒,惟有许璟端坐着,淡淡看不出心思。

许琏猝不防拦腰抱住许璟,笑颜款款:"我若生作女子,定也教阿兄这样日夜不忘。"

同桌诸人无不骇住,许璟却不见惊慌,由他抱住,微笑着说:"你只眼下这样,我已日日记挂在心、朝夕不可忘了。这样说来,阿连,你我可算青梅竹马吧。"

诸人不料许璟也会如此说笑,一愣过后大笑出声。哄堂大笑声中,许琏面色一红,松开手坐回去;这时席间不知谁说了句:"许令是不欺君子,我等自比不得。"

这指的是李家一事。话本无心,但听者中好几人却变了脸色,或者在旁人面前掩盖过去,但于知情者面前,却难遮掩。

不多时宴席将尽,下人们把射箭投壶所需器物摆放在宴席稍远处的同一片空地上。天子率先起身,挑了张合手的轻弓,待臣下围拢在侧,屏气凝神置箭于弓弦,大声道:"愿国泰民安!"与此同时,离弦箭支钉在靶上,虽未正中红心,也所差不远。

百官遂贺:"蒙陛下圣言,国泰民安!"

天子放下弓,一笑中不乏得意,口中话语却说:"朕不精于此,聊表心意而已,众卿随意。"又走到投壶处象征投了数支,方在臣子恭贺声中归于御座,看诸人游乐。

文官武将于是分作两堆,许琏能开轻弓,准头却差,无论赵昶其他幕僚如何劝还是执意去投壶;而本已领竹矢数支的许璟则被赵昶拦下:"文允说你箭法甚佳,今日机会难得,也叫我们开开眼界。"

许璟倒不推辞:"我不比大人及诸位将军开得强弓,但凑个人数想来不至太差。"

已经选好弓的何戎这时凑过来:"子舒也来么,只是我们按军中常例,弈前集利物博个彩头,不拘大小,子舒亦难免例。"说完摸出只双色琉璃带钩放在下人递上的檀木托盘中,显然是早有准备。

许璟看托盘中金玉交错,甚至还有宝剑匕首,寻思片刻,腰间佩玉是一块父亲遗物,一块是成年时祖父亲手所佩,都是镇日不离身的,余下就是只新换的苍玉带钩,只是眼下去哪里借另一只带钩替换?

下意识地去寻许琏影踪,指点间正在兴头上。许璟本要找他,半途被一侍女叫住,亭亭走到面前施礼,捧着小小一个漆盘说道:"我家主人说这本是许令君的东西,当日取去,如今奉还,也好解许令眼下之急。"

许璟一看漆盘上的东西,心里暗暗一惊:那是他惯用的带钩,羊脂白玉,雕成流云花纹,半月前于宫内当值时遗失,不曾想会再见。

他拿起带钩,美玉温润压手,侍女再一行礼,就要退下。许璟叫住她:"这带钩从哪里来?"

侍女掩口笑言:"可是许令之物,我家主人拿走只是想看一看,今日恰好得合适的机会还回,许令不必再问了。"

许璟心里明白大半,并不说破,把带钩合于手心,朝那侍女微笑着点头:"有劳。"

只轻轻一句,便教那小姑娘红了面颊。

回到挑弓处,何戎问彩头寻来没有,许璟这才想起还把正用的那只换下,又不能当众更换,索性笑着把手中那只添上:"本是已失落的,却被送还了,就拿它做彩头吧。"

赵昶在旁边看得清楚,等众人选好弓后问:"由谁开头?"

诸将及军中幕僚都不答,赵昶知道皆等他带头,再不多问,抽箭开弓,低语"天下太平",箭支随控弦声流星般飞出,不偏不倚正中红心,众人叫好声中,赵昶把弓交给侍从,从堆满利物的托盘上随意拿起一件,正是许璟失而复得又再次捐出的带钩。只见他笑容明朗,把带钩收好,对东方诚说:"修武,下一个你来。"

武将中射中红心者众多,只要不离靶,皆可挑取利物,于是每一人射完手中箭支,利物便少一样,只是诸人心思并不在利物上,大多并不在意拿的是什么,皆按次序随手捡一件。等到许璟射箭前,托盘中只余浅浅一层环佩。

许璟挑的也是轻弓,对准靶心前何戎已在"愿所得终如所想"之语中把箭射出,一样正中靶心。何戎冲许璟挑眉一笑,挑出件泛红的人形玉佩,说道:"我去看看文允。"

许璟又把目光转回箭靶上,耳旁响起赵昶的声音:"但凡关乎天下宏愿,都有人在子舒之前许过了,子舒何不替自己或家人许上一愿?"

扭头见赵昶眉眼带笑,幽幽双目中几点亮处仿若夜星,许璟没多看回头又去看许琏,每投每中,何戎则站在身后拢臂笑看,新年里几件小事在眼前晃过,他于是笑了,对赵昶说:"大人所言极是。"

"愿永不相负。"

箭应声而出。
19

风起之时,赵昶正站在许璟身旁不远处,箭支如何被那阵来去皆蹊跷的风吹偏准头又好巧不巧斜挂上箭靶最边缘的过程统统收落眼底。许璟起初开弓搭箭的姿势堪称纯熟,箭一离弦,围观诸人已准备好喝彩,未料无名风起,几下零星的叫好和掌声一时收不住,犹为刺耳。

箭落靶的瞬间许璟返头去找许琏,他手中箭矢均已投完,就与何戎站在远离人群之地指点谈笑,眉飞色舞中说不出的光彩照人。

许璟心念一动,朝许琏所在走去,中途有侍者捧上利物,他也不要。赵昶便说:"既不曾射失,又何必拒利物于千里。"

于是看也不看随手捡了一个,冲赵昶颔首:"大人见笑了。"赵昶挽留神色才起,语句尚未出口,许璟已经走向一旁的许琏。

看到许璟向自己走来许琏挥手:"箭射得如何,可赢下什么彩头?"

走近后许璟遥指自己射出的那支箭,许琏顿时笑不可抑:"是说阿兄准头太不好呢,还是太好。祈得是什么?"

自许璟口中追问不得答案,许琏又问何戎,何戎看看这两兄弟,摊手道:"我先子舒一步,没听见。"

许琏眼睛一转,笑吟吟开口:"若为天下计,那就无妨,今日所祈十有八九皆不离这江山社稷;若求自身,我愿同阿兄换,只当那箭是替我射的,愿望也是替我许的。"

"胡说什么。"许璟脸色一沉,声音也提高了,正要接着往下说,发现面前二人都诧异地盯着他。暗暗叹气,再没说下去。

许琏不知哪里说错,正好瞥见许璟握在手里的利物,即将问出的话顿时被其他疑惑盖掉,以目光询问何戎,得到肯定后,开口道:"阿兄手里拿的......"

许璟方想起手上还有东西,摊开手,墨玉雕就的兰草形玉佩呈现在许琏和何戎眼前,雕工并不见繁复,但就是让人觉得精美非凡。

看清楚后许琏眉头一动,许璟反复看了,始终也未看出深意来:"随手拿的,有何不妥么?"

许琏想想还是没说话,许璟本想替他挂上,在看见腰间另一块玉后打消了这个主意。许璟抿着嘴,神色颇不自然,顾左右却无语。于是许璟把那块墨玉自行收起,浅浅笑了:"我今晚与杜长史有约,会晚些回去,你日间喝了酒,当心晚上又发热,记得吃药。"

"阿兄直拿我当几岁孩子。"许琏大窘,幸好许璟说话的声音不大,没再多外人听见。此时无论射箭还是投壶都近尾声,天子离席,百官跪送,一年的春宴至此告终。

何戎与许琏离开前与赵昶道别,赵昶见只他们二人,问了句许璟所在,得到与丞相府诸官吏约好先走一步的答案后,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

晚上许琏到家时,被许璟房中传来的琴声扯住了脚步,凝神听了片刻,笑意堆起,摇着头去敲门。很快琴声停歇,许璟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阿连么,进来就是。"

许琏推门而入,一眼便见许璟端坐灯下,面前放的是自己的琴,神色安宁清静如水。许琏进来后许璟抬起头:"这琴太久没用,今天回来得早,替你调了调弦。"

在许璟身边坐下,许琏伸出手来拨弦,笑容中戏谑闪现:"弦调好了,那刚才我就没听错了。"

"我本不擅于此,加上多年不碰,手早生了。只是你,不谢我替你正弦,却来一味挑错。"

许琏一笑揽住许璟的肩,整个人往他身上蹭:"我认错就是,只是阿兄今日怎么想起调弦。"

"没什么,忽然看到罢了。这么说来我倒真许久未听过你弹琴了。"说完把琴前的位置让出,坐到琴案侧席,平和地看着许琏。许琏弹了一支扶央民谣,他精通音律,又是少年时就弹熟的,弹下来自然是行云流水般流畅无阻。但许璟未料会听见这支曲子,听着人恍惚起来,起初清澈的目光被一些朦昧不明的情绪笼罩,直到一曲终了,才在许琏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

最早还想掩饰,但在许琏掩在笑意里的探询神色下,许璟划过七弦:"到底是你的琴。"

"我也手生,要是换别的曲子,阿兄就听不出这般感慨了。"许琏的手在桐木琴面上流连不去,最终还是把琴装回琴匣,小小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微笑,"不是说要晚些回来么,怎么比我回来的还早,连琴都调好,这可不是一刻半刻的工夫。"

许璟说出的话却与之前的话题毫无干系:"仲平家那株梨树怎样了。"

"再小半个月花就应该开了。"许琏随口答道。

说完这句话后许琏默然,许璟的嘴角则提起个笑;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末了许琏抱着琴匣离座,走到门口回头,神色坦然自若,许璟一副意料中的表情朝他挥挥手:"药温在你房里火炉上,记得喝。"

迟疑着应了一声,这才又挪动脚步。

门合上后许璟重重一吁,笑容褪得一干二净,不胜疲惫倦怠地以手支额。顺手抽出卷书,瞄到"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一句,起身拉开门,可对面灯火已熄,他又坐回去,合上书,也把灯熄了。

空洞的咳嗽声在半夜响起总是格外疹人,素来浅眠的许璟听到撕心裂肺一样的咳嗽声后登时睡意全无,亮起火烛直往对面许琏的房间奔。咳嗽声始终不停,并有越发不可收拾的趋势,急冲冲进屋,用蜡烛一照,只见许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塌间蜷作一团。

手一抖,差点把烛台打翻。许璟坐到榻边,扶住许琏,想让他的身体舒展开。看清来人后许琏一面咳,一面说:"咳完就没事了,可能是喝了酒......"说没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许璟要喊下人去请大夫,却被许琏死死拉住,抓住许璟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劲过大泛白,咳得说不出话,手却不松开。

一时再走不开,许璟便照老办法替他抚背顺气,眼睛适应了光线,发现药的确喝了,屋内也足够暖和,再探额头,粘的全是冷汗,与以往症状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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