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昶把许家兄弟留下却并非为公事,而是和李家有关。在梁冲与刘邵这场战事中,现在的这种情况反而对赵昶最为不利,无论是哪一方,赵昶都未表示明确的支持,这就给了任何一方向赵昶出兵的借口。这点无论是赵昶还是许璟许琏都再清楚不过,于是赵昶便问许璟是否让李博慈的家眷暂避他处更为安全。毕竟若真起兵戎,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赵昶自顾且不暇,如何能保全李家,千里迢迢把他们从流放地接来,万不能到最后反是害了他们。
许璟思索良久,对赵昶说:"大人既然有此顾虑,不妨派人送李家亲眷回李大夫故里。到时我会于城门等候,李小姐虽下落不明,仍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无论生死,总要有个交代。"
听到这里赵昶冷不防问:"若她始终下落不明,子舒做何打算?"
许璟连犹豫也没有,看着赵昶的目光清澈坚定:"我怎能负无辜女子。"
似乎被这样的目光震住,赵昶半天没能说出下一句话来,屋内安静得过了份,三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赵昶定定心神,半玩笑地对许琏讲:"我早说子舒是怀德君子,果真不假。"
一时赵昶笑,许琏笑,只许璟没笑。
等他们笑完,许璟说:"渭芙离刘公封邑过近,大人恐怕早做考虑的好。"
这样的话点到既可。赵昶祖籍渭芙,因父亲和叔父出仕举家迁至国都,赵昶双亲在五年前亡故,至亲只有曾任太子太傅的叔父一家。刘邵起义兵时,为免战火波及,早已赋闲的叔父把全家迁回渭芙,以如今的局势,渭芙怕是再不能住了。
赵昶心头一滞,适才忙得昏头昏脑竟把这点忘记。被许璟提醒内心感激却不行诸言表,只是目光亲切柔和,暗含感谢之意。送走许家兄弟,赵昶坐回案前致书渭芙,嘱咐叔父一家去腾州刺史避祸;另一封信写给腾州刺史韩曲,请他予以照顾叔父。两人是义兄弟,韩曲还做过赵昶叔父门下弟子,理应是此时最能信赖又有能力保全家人的不二人选。
许璟去雍城外接李家家人直到掌灯才归,许琏要跟着一道去,被许璟拦住,从太守府等到自宅,就是小半天。好容易许璟回来,灯光下看不太出脸色,倦意却难掩,许琏迎上前,小声问经过,许璟不愿多答,均语焉不详概过,反复说李家人明日动身回故里,对于李家小姐的事,却只字不提。
许琏不由叹气,拉许璟坐下:"阿兄未曾负她,做什么委屈自己。"
许璟不讲话,盯着烛光发呆。许琏开口又合上,想想不甘心还是要讲,反复数次,依然什么都没说,许璟这时扭头微笑:"这事你不要多想,再怎么下落不明,总会有个生死。"
口气中的淡然和超脱激得许琏大怒,无意中声音拔高:"阿兄这是在讲什么话,若她一辈子找不到,那你等她一辈子不成!"
"生死不由人,我怎知我哪天会死,一辈子的话,还是先不要讲罢。梁冲凶死,大人要走错一步,我等生死,也只一步之遥了。" 许璟拿起桌上的茶杯把玩,语气中全是漠不关己的冷淡,仿佛说的皆是他人生死祸福。
"阿兄......"
许琏话未出口,许璟放下茶杯,起身朝内室走去:"接下来一段时日都有得忙,阿连也早点睡吧,我着实累了。"
许琏怔怔站在原地,看许璟走远猛然反应过来,赶上前扯住他的袖口,疾声说:"自迁来东冀阿兄便是这般模样,骨肉兄弟,阿兄究竟有何心事是与我说不得的。"
一激动许琏脸上泛起红晕,许璟看着,伸手拍拍他的肩,口气温和下来:"是我自己想不明白,过些时日想明白了就好了。你不要多想,有空还是多想想眼下局势更为实际。"
说完拉开许琏牵住袖子的手,继续朝内室走。许琏脸上红白不定,喃喃道:"眼下,眼下对大人说不定大大有利。"
许琏这话在半月后一语中的。半月后朝廷传来旨意,命赵昶为东冀太守,俸禄中二千石,连素来由朝廷指派的郡丞也特旨可由赵昶自行聘用,这等不疑优待,算是本朝首例。
赵昶接到旨意至少在表面上不曾表现出太大的热情,许璟、许琏及何戎也是如此。领旨后众人散去,赵昶又把同一天稍早时候刘邵送来的密函拿出,和圣旨并排隔在桌上,轻扣桌面,问:"你们亦拿定主意了吧。"
12
留下来的许璟、许琏、何戎郑重地点头,赵昶便把刘邵的那封意欲在都殷令立新君并望旧部响应的密函在三人面前撕个粉碎,尔后冷笑道:"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至此,之前半月的紧张再不足虑,而赵昶将行之路,在把刘邵的密函撕碎后亦别无歧径。就在赵昶任东冀太守的次日,征兵令贴遍了全郡。两年过去,在良秭的朝廷即使依旧混乱不改,也始终不曾对东冀有过苛举动;刘邵并未如信中所说另立新主,反倒频频致信示好。而在冯州刺史递到朝廷的上计中,无论治安或岁入,东冀均明显比各郡优出许多。因此朝廷下旨令赵昶率东冀兵马平息腾州叛乱的举动,在不明就里之人看来,不失为一手妙棋。
腾州刺史韩曲自立为王的消息,赵昶还是在朝廷平叛的诏书中得知的。接旨时惟许璟在侧,传旨内侍一脚还在门里,赵昶手里的圣旨就跌落在地,任凭他弯腰拣了数次,还是不得如愿。当圣旨第四次从手中滑落时,许璟抢先一步拾起那圣旨,交到赵昶手里,看他反复把圣旨捏成一线再松开,出声道:"大人,可要找仲平和文允?"
"不必了,他们来也是商量出兵事宜和对敌策略,"赵昶脸色灰白,"并不能扭转这道旨意。平叛不过是借口,朝廷要看的,无非忠心二字。"
许璟虽然知道赵昶所言非虚,但听他亲口说出感受大不一样。赵昶再读一遍圣旨,蓦地问许璟:"子舒,叔朗为何会起反心?"
许璟一愣,不晓得如何回答;赵昶也是情急失控,话出口就悔了,见许璟沉默自嘲一笑:"枉我与他情同手足,从不知他有这等心思......也罢,君命难违,至多在腾州城下以死酬知己。"
说罢振作精神,对许璟说:"把仲平、子舒找来,诏书上说即刻发兵,拖久了又是一番口舌。"
许璟依言称是,走到门口又止住步伐回头,赵昶手捧圣旨满脸寥落,对许璟还在一无所察。许璟看了一会儿,终于转头而去。
许琏、何戎了解事态后即刻赶到这时赵昶已然镇定,简短说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三日后发兵,子舒与修武分别留守东冀、闻郡,文允、仲平随我去腾州,兵马一半我亲领,另一半交给白令,时间仓促,你们传令各曹,快做准备去吧。"说完也不管许璟还有话说,背起手进到内室去了,留下许琏何戎一脸疑惑。
走出大厅,许琏忍不住要问,偏被何戎再三岔开,许璟倒不在乎,自行说:"大人不愿重蹈乔蔚覆辙......但我总觉得腾州之乱多有蹊跷,腾州与冯州相隔不远,为何反是千里之外的良秭先得知消息?"
这话引来许琏与何戎的思索,忽然许琏拊掌道:"阿兄是否在担心平乱只是借口,只为把大人和兵马调离东冀?"
许璟点头,何戎却不赞同:"要夺东冀倒不必这样大费周折,还有弄巧成拙之嫌。大人与韩曲交好,到时发现有诈,大可借兵杀回东冀。去年一战刘邵虽元气大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人是目前有实力牵制刘邵一时的少数人之一,朝廷不会不明白,所以才一直这般优待......韩曲之事,恐怕不假。只是我不明白,大人与韩曲虽说交好,但何必......"
"去年梁冲被诛,刘邵退兵,局势混沌,大人怕牵连家人,把叔父一家托付给韩曲。" 许璟状若平静,直听得许琏与何戎一阵心惊。
"......"
许璟叹气:"我不知大人为何令我留守,到时腾州城破,你们切记命人尽快护住大人叔父一家。"
......
三日内出兵十分仓促,好在东冀素来法令严明,上下协同,硬是在三日内把粮草兵马器具统统备齐。出兵当天数万人马列队雍城郊外,东冀百姓夹道相送,蜿蜒十里,蔚为壮观。
许璟和东方诚一直送到雍城外数里才折返,分别前赵昶驱马至许璟坐骑旁,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守城辛劳犹胜野战,一切有劳子舒了。"
许璟闻言翻下马,拜道:"大人这样说,教我如何敢当,皆是份内事,请大人放心。"
赵昶也下马,一手扶住许璟的肩,"变故若起,不必死守,一城一郡易得,子舒于我难求。"
赵昶说完后,许璟感到压在肩上的手沉了沉,抬眼见赵昶目光深幽,隐有悲凉之色,登时心中一寒,却不容多想,低头复说:"大人放心,我在一日,当力保东冀一日平安。望大人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赵昶虽然在笑,可许璟在笑中看出毅然的悲壮来,他张口想说句"大人保重"之类,临行的号角吹响,赵昶的手从他肩上滑落,挥手作别,翻身上马而去;稍远处许琏也挥手,软甲上的铁片被阳光折起白光。始终勉力维持平静的许璟这时也扬起手,可无论许琏或赵昶都已转头面向前方大道,再看不到身后挥手之人了。
有乔蔚的前车之鉴,赵昶留下万余兵卒,以应不时之需。大军走后许璟与东方诚定好紧急联络的信号方各自回城,东方诚回闻郡天杜,许璟则回雍城。赵昶出兵前命许璟代行太守事,事无不总,是故许璟才回太守府,早就一堆事物等他决断。
接下来的十日风平浪静,算来赵昶大军已出冯州,许璟担心的危机也未见端倪,眼看就是收割时节,彼时四野清空,视线辽远,偷袭的危险无形中又能消去几分。
许璟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逐渐把心思转到即将到来的秋收上,就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时,赵昶在东冀的管家把一封信交给了许璟。
看完信许璟只觉得全身寒意漫散,不可抑制,雍城外送别时赵昶一言一行所含深意这时领悟,当日心口没来由的一寒并非多心,原来他已抱死意,吩咐下人二十天后交给许璟的信里,提到的全是托付许璟的身后事宜。
重重把信拍在桌上,许璟神色不善,在室内踱了几个来回,重又坐回桌旁,提起笔来写信。刚写个提头又换纸,再写收信人换作许琏,草草说明赵昶"毋论胜负,惟愿一死"的意图,不提任何建议,就用漆封好信,命人火速送到军中。
在信送到之前,大军已达腾州。韩曲叛乱的消息在几场野外战事中得到确证,赵昶即命白令率一半人马三日内赶到腾州城下先行劝降,攻城等一切举动则待他所领人马到后再议。
赵昶的犹豫使白令十分迷惑,领命后他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提议全军同进退,劝降并无意义--"韩曲决心称帝,怎会接受劝降?"
听到这句话赵昶眼角狠狠抽搐了下,维持原命不改。白令亦固执:"分兵是下下策,大人不想胜了么。"
"明举,这是军令,不要再争了。"何戎从中调和。
"听说大人在刘邵军中曾质疑军令,军令也不见得不能改。"
何戎被堵得哑口无言,他并非不知白令所说非虚,之所以白令能说而他与许琏不能说,盖因白令于韩曲与赵昶交情深厚一层毫不知情。
白令顶完这句赵昶深不见底的目光扫过来,他心里发毛,但硬撑住不松口;赵昶幽幽一笑:"明举说的是。传令,全军整备,全速赶至腾州,弱乏掉队者,一律甩下。"
"大人明鉴!"
到达城下时正好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墙上,连日的疾行似乎还未带来过大的疲惫。赵昶命全军远地待命,独自一人走到阵前,扬声喊道:"我乃渭芙赵昶,尔等速去通报韩曲,说故人远道而来,还请登城一会。"
好半天没有动静,赵昶又喊一遍,城墙上晃过一个人影,仔细看去,并非韩曲。那人见到赵昶大声喊:"大顺兵马都督丁格传口谕,‘你若放下兵器,率众归顺,将来天下有你一半。如若不然,不必再念往日情谊,大可自凭本事,与我大顺将士拼个你死我活。'"
赵昶一人一骑被朝阳罩住,金光中沉寂良久,再次开口说的还是要见韩曲。城墙之上丁格不予理会:"归顺之时,陛下自会相见,你主意打定没有?"
见赵昶还是沉默,丁格狞笑:"陛下早知你不会轻易受降,还是由我帮你一把。"说完扭头招手,在面庞刹那铁青的赵昶和东冀士卒注视下,几十个寻常打扮的男女被押上城墙。
丁格抱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居高临下俯视赵昶,语气是残酷的轻松:"赵大人,陛下命我问你,是率众归顺呢,还是看你的侄儿从这六丈高墙上摔个粉身碎骨?"
城外全军哗然,白令始知因果,啐一口骂道:"天下竟有比我还狠的混蛋。"
满意地看城下喧哗四起,丁格洋洋得意又说:"大人与陛下是义兄弟,应知陛下抱负,何必苦苦跟着昏庸的朝廷与陛下为敌。陛下说了,只要大人愿意,携手打下的江山定有大人一半,代代不相负。"
喧哗声渐渐平息,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始终垂首无语的赵昶。何戎意欲开口,白令在一旁拉住他摇头,以口型示意"此时不可"。
太阳升得更高,丁格渐感燥热:"赵大人,你快做决断,陛下还等我复旨呢。"
依然沉默。赵昶握住佩剑剑柄,死死捏住不放。跨下骏马感到主人气息变化异常,嘶鸣不已。城墙上的丁格忽然听到身后冷冷传来一个声音:"你若想速决,先把你手中那个孩子扔下去,再把这里的人按血缘从疏到亲依次推下去,他自然会有决断。"
13
说话之人须发半苍,双手被缚从容不失,丁格见他开口先施礼:"老大人肯说话了?"
老人转开脸,提高声音以使城下的赵昶也能听见,他并非怒骂,也非求饶,而是一一说明被缚男女与赵昶的亲缘,哪个是兄嫂弟妹,哪个是远房亲眷,哪个只是家中杂役,娓娓说来,连声音都不曾抖。他每说一个名字,赵昶握剑柄的手就抖一下;何戎许琏开始明白老人的意图,相顾失色;白令眼中煞气顿起,双剑业已拔出;军中起初还有窃窃低语,到后来连咳嗽都听不见......城上老人的话到了尾声:"至于老夫,特进侍中太子太傅、贯亭侯赵岳,是城下此人的叔父,亦耻为韩曲授业之师。"
不知不觉烈日悬中,丁格额上汗意渐盛,早就醒来的孩子在他怀里扭个不停,却被母亲教导不许哭喊。面对城墙下死寂的队伍他背后泛虚,赵岳一家不关己的镇定加上赵昶的始终不语让他大为烦躁:"赵昶,我再问你一次,归是不归!"
丁格高举怀中少儿,孩子终于扯出凄厉尖锐的哭声,赵家女眷大多也随着哭号,纷乱的哭声传到阵中更是惨不忍闻。
在赵岳目光冷冷扫视下,女眷们再不敢发声,孩子的哭声就格外响亮,丁格面孔狰狞:"你不决断,我就不敢扔吗?"说完当真用力一掷,哭声在沉闷的坠地声后戛然而止,赵家人中顿时有人晕了过去,惟独赵岳还是冷然:"刚才扔下去的是他远方表侄,穿褐衣那个的与他血缘更近。"
赵昶在孩子的啼哭声中抬起头,漠然正视前方,握剑的手松开,无力地垂下,无论随后丁格怎么样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扔落,就是默不声响,只管看青石城墙根上三尺鲜血。
丁格每扔一个孩子前照例问一句"归降不归",在所有孩子坠城后还是一个字的回答都没有得到。赵岳看他满头大汗,安详说道:"你不妨先推我下去,他十岁起由我抚养,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