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上—— 脉脉
脉脉  发于: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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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昶因为坐骑前蹄被砍而跌下马,力战已久,许璟到时他才解决前方的敌人,回身送上一剑,正好刺中身后欲偷袭之人的胸口,那人晃一晃手上动作登时停住,赵昶抽回剑,面无表情地看其倒地,任尸体喷出的鲜血溅了一身。

许璟叫了声大人,赵昶看过去的目光凶狠甚至狰狞,浓重的煞气惊得许璟手一抖,险些也要从马上摔下来。好在赵昶很快认出来者是谁,居然还能勉强笑出来:"子舒,你怎么......"

话音未落,赵昶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往地上栽,许璟大惊,赶快下马扶住他,手搭在赵昶左肩时瞄到赵昶面部抽搐的神情,急问:"大人伤在哪里?"

"左肩,背上应该也有一处。"赵昶抱以虚弱的笑。

许璟咬牙扶赵昶上自己的马,一到马上赵昶就晕过去,手中仍然握住剑不放。形势已让许璟顾不得多想,也翻身上马,让赵昶伏在自己背上,再从他手中接过剑,沉重得差点脱手。拿稳剑后在越来越稀疏的人群中寻找缝隙,间或有几个敌人拦路,许璟于剑术只略知一二,眼下再无选择,一阵乱砍,除了眉梢微有刺痛外,竟安然离开战场。

离开后不能停留,但放眼看去还是找不到许琏何戎的身影,身后的赵昶不知伤势究竟如何,只是呼吸益发沉重。想起分散前三人约定要是被冲散将领残余人马在腾河岸边汇合,于是打起精神往西去了。

许琏何戎果然先一步到达腾河。最早到的是许琏,和近千士卒守住大半军粮;接着到的是东方诚和何戎,身后还跟着千余名疲倦不堪的兵士,看到许琏他们,就有一半当下倒在地上睡熟过去。

许琏也是疲惫到了极点,但无论他人怎么劝,就是不肯合眼,沉默地盯着东方,他衣上血污片片,由于劳累脸白得像鬼。何戎一样不曾睡,眼神多少黯淡下去,精神还好,强撑着与许琏闲扯打发时间。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从一早到太阳西沉,陆续有十几个散兵赶到,都说在只战场上看到过将军,又问许璟下落,没人知道。

许琏的脸色从白转灰,全凭一点信念支持。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暮色四合,要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沮丧疲倦等等负面情绪涌上,许琏再熬不住,就在合眼刹那,一道狭长的阴影拉至眼下,他费力地抬眼,一匹马正以慢到超乎想象的速度挪过来,夕阳正打在骑者脸上,金灿灿看不分明,但身上被各种颜色深浅不一血液染就的软甲依稀可以辨认,许琏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那匹马走到诸人可以看清的范围内仿佛已天长地久,马上两人就像从血里捞出来,铠甲早看不到原来颜色,清醒的那个嘶哑着开口,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反复数次,总算有了微弱的声音。他指指背后,吐出两个字:"大人。"

8

赵昶做了个梦,梦中是久违的煌煌盛世,他在不知名的高台上饮酒颂诗,耳边琴声泠泠,他熏熏然欲醉,却不肯放下手里的酒盏,随着琴声吟出《定之方中》里的句子:"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念完后把酒盏递到抚琴之人面前,就在那人面容浮现的前一刻,梦醒了。

睁开眼睛,除了许家两兄弟,其他亲近之人都环绕身侧,看他醒来全围上去。赵昶被东方诚扶坐起身,牵动背上的伤,疼痛让混沌的思维渐渐清晰,前一夜的惨烈战况仿佛犹在眼前,他仔细打量每个在场的人,当发现少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赵昶一跃而起,蹙眉问:"子舒、文允在哪里?"

几人面面相觑,何戎试探着问:"大人还记得是如何到此的吗?"

赵昶真给问住,细细思索当晚种种,背部和左肩的伤持续抽痛,他依稀看见,微弱曙光下,看上去始终看来清瘦的年轻人于混战中无任何征兆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是子舒......?"

何戎点点头:"子舒遇见力竭的大人,确是他护大人到此地的。"

赵昶无语,未伤的右手紧握成拳;何戎以为赵昶想到别处,再添上句:"大人不必担心,子舒太乏,从昨天下午一直到现在还在睡,文允守在一旁,他们都平安。"

听到这句话赵昶坐回榻上,再问:"此役后还剩多少人马?"

"不到两千。"

"刘公那边可有消息?"赵昶眼神一暗,接着又问。

"不出大人预料,梁冲于前日出兵攻打刘公营寨,相持一日胜负难分,最后梁冲退兵,刘公拔营后退二十里。若非大人拖住那支奇兵,刘公此时性命尚在未知。"

赵昶并无喜悦之色,重重叹了口气,说:"且先去看看子舒。"

许琏于半睡半醒间守着许璟,赵昶进来时起身冲赵昶点头致意:"大人醒了。"言语淡淡,不见半分喜悦。

赵昶示意他不必客套,指了指榻中睡容平静的许璟,目光包含关切之意。许琏脸色稍见轻松,轻声回答:"大夫说没外伤,只是太累。"

赵昶若有所思地再次端详仍在梦中之人,半晌后开口:"先行整军。待子舒醒后,即刻火速赶回闻郡。"

许琏秀气的眉一动,话要出口,话端先被随行的何戎抢去:"现在刘公、梁冲均元气大伤,无论哪方都不能分出兵力追赶大人。大人伤得不轻,何必急在一时。"

却只见赵昶摇头:"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安心。要是子舒醒着,不必我说,他也会有此一提。"

这句话把何戎即将出口的言语全然堵住,赵昶对何戎抱以宽抚一笑:"我何尝不知仲平用心,但现下时势非常,这等区区小伤,也顾不得了。"

许琏本还有话说,忽听得身后有细微声响,转身看去,许璟不知何时已醒,满头大汗,一双眼睛朦胧中带着水气,倒像是给惊醒的。

许琏扑到榻前,疾声问:"阿兄,你怎么了?"焦急之中,语调全失;许璟神志尚未完全清楚,一只手无意中抓住许琏的袖口,双唇哆嗦,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昶何戎见状也都围上前去,许琏忙去握他的手,冰凉的触感刺得许璟一抖,眼神刹那间清亮起来。看清面前围着的人,许璟先是疑惑,尔后面色阴晴不定,想说话但喉咙干涩反引来一阵咳;喝了几口水,面上颜色好看些,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我睡了多久?"

"大半天而已,阿兄,你没事吧。"

想到梦中情状,许璟又一次白了脸,但无意细说,双手握住水杯,先问过赵昶伤势,其余问题,与赵昶所问只有用词的差别。许琏别开脸的时候正好撞上何戎略带探问的目光,他眉头皱起,顺势偏开目光,眼角却还是捕到何戎嘴角了然的微笑。许琏愣神后,头转开的幅度却在有意无意中更明显了。

许璟的全部心思都在眼下去留上,不曾注意许琏的小小异常,一直面朝赵昶:"大人如今作何打算?"

见赵昶沉思不语,许璟补道:"现在回刘公处,或许刘公会重重答谢大人。"

赵昶听后却笑:"子舒莫不是在激我?"

许璟不动声色,赵昶清清嗓子,说:"我命人整军,只等你醒就出发。"

许璟立刻披衣起身,无奈手脚短时内不听使唤,下地后摇晃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许琏作势来搀,却被许璟以眼神制止。

忍住眩晕站直,深深吸了口气,许璟用仍带沙哑的嗓音说:"大人,我已然好了。"

赵昶本欲说些什么,看到许璟的坚决神色,竟再说不出口。
赵昶领着两千残兵夜以继日赶回闻郡,行军中关于刘邵义军的消息陆续传来,诸如东冀太守乔蔚在激战中中箭,部属拼死护送其回营,还是伤重不治;乔蔚死后东冀兵士不愿再归刘邵统辖,刘邵为稳定军心,连斩东冀军中三名校尉才算暂时把这呼之欲出的叛逃压制下来等等。同时传来的还有良秭的消息,不到半年,平朝又立新主,从退位诏书上看是今上自认德行有亏,愧对先祖,禅位于庆留王杨荥,改年号佳德。

听到又立新帝一事时,颇具嘲讽意味的讥笑神情在赵昶眼底划过道奇异的光芒;许琏挥舞着手中马鞭,也是一脸讥讽有加的模样:"六岁的太上皇,十七岁的新帝,梁冲在皇族近支中再找不到孩子了吗?"

"死的死,病的病,还有哪家王公贵戚乐意送自己的孩子去大内。这次选上庆留王,无非是他自幼失怙,外戚势力弱小,对梁冲来说也省心。"何戎虽没笑,目光洞若隔岸观火。

这时一行人马离文郡只剩三四天路程,许璟已经逐渐从最初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不复初几日行军面色惨白若死的骇人模样。许琏这才敢问他是否还记得当日究竟如何杀出重围,又独力到约定之处。

许璟只抱以沉默和微笑,绝口不提当日事,但眼角总是无意流露出的惨痛就算瞒得过别人,又怎能瞒过一起长大的许琏。许琏问了几次都未得到答案,就知道这个答案是再无法得到的了。但他不会忘记,那一日赤如丹朱的斜阳下,众人扶昏迷多时的赵昶下马,却发现赵昶一只手缠在许璟腰间,另一只手抓住许璟左臂,用力之大,连开铁胎强弓尚有余力的东方诚都要与他人合力才硬是把赵昶的双手掰开。两人分开的瞬间,始终面无表情的许璟这才露出些微模糊的痛苦和疲惫,许琏何戎赶来搀他,他摇头,缓缓下马,浓重的血腥味让二人不由自主退了退;许璟目中有苦笑,许琏心下一酸,走近要扶,却被许璟无力地推开,反复数次后,何戎一把抓住还要上前的许琏,示意他不要再试。在旁人目光追随下,一身是血的许璟徐徐移到河边,盯着汹涌寒冷的河水良久,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就听到一声水响,整个人栽倒在岸边浅滩上。

许琏忆及此,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身旁的许璟还是如常的温和淡漠,与近侧的何戎说起回闻郡后的事宜时有条不紊,间或还能听到几声笑,好像那日的厮杀败退和接下来一日奔波找寻对许璟来说都只是不真切的梦境。

许琏策马到许璟身边,许璟便止住与何戎的交谈,转问许琏:"怎么了,想说什么?"

许琏被说破心事,面上微热,眼随心动,一眼望见许璟左眉梢处那缕伤痕,忍不住叹气道:"士为知己者死,可连个谢字也没有......"

"阿连,"许璟悠然道,"君子交心,不在言语,伯父早教过你我的。"

许琏咬咬下唇,难得讷于言语;许璟心知自己说得太过,便说:"我知道你担心,是我错了。"

许琏抬头浅笑,连带着眼角眉头都是喜意,这样的颜色许璟见到尚不免为之一愣,随即也跟着微笑起来:"怎么还像个孩子。"

"我为阿兄抱不平,阿兄倒拿父亲的话压我。"

"我哪里是压你,就事论事罢了。"

"阿兄看得开,我说不过你。"

何戎在一旁边听边笑,直到许璟许琏都盯着他,才慢腾腾开口:"我只道......"

才说三个字,前方的队伍中传来异常的喧哗声,一路上诸人均习惯在沉默中前行,听到喧哗不免诧异,正好东方诚自前方而来,拱手道:"东冀有变。"

"修武可知究竟出了何事?"

东方诚低下头,握住剑柄的手上青筋暴起,像在竭力忍耐某事;三人收住笑容,何戎头一个问:"大人何在?"

东方诚这才抬起头,咬牙道:"将军在前方,三位若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径直前去自然可以看到。"

三人不敢迟疑,连同东方诚奔向队伍前列,空气中隐约传来诡异的气味,在春日清晨冷冽的空气中格外刺鼻。何戎觉察到什么,下意识地收紧缰绳,放慢马匹前进的速度,好让意料中的情景慢一点呈现在眼前;而并未意识到这种败腐气味究竟从何而来的许璟与许琏,一直到赵昶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才看到--尸阻满河,水为不流。
9

许琏身子晃几晃,硬是在众目睽睽下从马上跌落。声响把震愕中的许璟拉回,正看到许琏侧开脸,面上迅速犯起病态的潮红,呼吸也急促得极不自然,一直到他人来扶,也还是固执地闭着眼,藏在衣袖下的手抖得厉害。
许璟对惨状不忍多看,却扶住许琏的肩想借此让他镇定下来。许琏深吸几口气,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容还是扭曲了,不久后他把眼睛睁开,出乎许璟的意料,狭长凤目中并无惊恐,而是极度的悲愤,在眼底腾起发白的火焰。
赵昶立即吩咐东方诚领五百人去最近的县城探察是否还有活口,同时命另一支人马收集木柴。士卒中凡东冀人,皆趟入河中疯一样寻找是否有家人在其中。偶有几个从残破的尸体中找到亲朋故旧,再不顾被染作黑红的河水冰冷刺骨,倒在尸体堆中发出兽般的嘶吼,声调凄惨疹人。饶是见惯死伤杀伐的赵昶,听到这样的声音,又看到被摔得血肉模糊的婴儿,额角青筋还是重重抽了一下。反而许琏不见丝毫表情,冷然直视十几步外那条堆满尸体的小河,连眉头都不动,甚至还对一脸关切的许璟笑了笑。
大半个时辰后东方诚归来,只带回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几人看到东方诚脸色,县内情况不言自明。赵昶让人把孩子带远些,等他们吃过东西恢复精神方试着询问杀掠者为何,才起个头,两个孩子登时哭了,哭声中夹杂不清不楚颠来倒去的几个句子,折腾许久,总算理出点头绪。
挥手示意把两个孩子带得更远些,赵昶脸色阴沉:"乔蔚竟糊涂到此,危患再小,放任下去终成祸害。"
许璟看何戎不解,遂解释道:"东冀西北有流民据险为匪,当时势力尚微,乔蔚心力全在东阳三县,未曾及时剿灭。"
解释罢转问赵昶:"大人做何打算?"
赵昶始终阴沉着脸色,许璟许琏和他处得久了,知道赵昶临决断前就是这等神色,都静静等着,没多久赵昶斟酌着开口,语速缓慢,语调却无转圜余地:"看尸体杀戮就在近几日间,贼寇此时应在去雍城路上。东冀大半人马随乔蔚在良秭,整郡门户洞开,有心者取之易如反掌。"
说到这里又对东方诚道:"修武,传令下去,全军转行西北,围住贼寇本屯。"
东方诚得令迟疑了一下,再想脑中依然混沌;其他三人却懂了,目中全是赞许之色。赵昶便说:"他们只道东冀再无兵马,必定倾巢出动而屯地空虚,我等佯攻其本营,敌寇无论何处,必回兵来救。如若不还......"
"如若不还,"何戎接口,"敌本流寇,杀掠易,长据难,何况雍城壁垒坚实,城内百姓闻其作为,当以死相拒,则大人可攻下本屯,回兵相援。"
赵昶颔首长笑,东方诚领悟过来,领命去了。收集木柴的兵士也陆续回来,赵昶指示一干人等沿河岸堆放木柴,本想河既然不宽,可等火势大后借风力烧到河中的尸体,但火燃起后风向不对,赵昶只得命人再去被洗劫过的县城找油来,油浮在水上,不多时火势逐渐烧着尸体,火光把起先被人声惊走停在不远处的乌鸦再次惊动,飞上天空,围着大火转了转确知无法再靠近后才肯飞走,黑沉沉一大片,发出的叫声听之即寒。
火势一有衰竭迹象赵昶就命人泼油,空气中腐味焦气还有其他无法形容的古怪气味渐重,众人退后数丈,无不以手或衣物掩鼻,仍阻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气味。
惟独一人不退反进。屏息靠前几步,把水囊中的清水倒在地上,水沾地立即只留痕迹,许璟怅然言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且以水代酒,送你们一程罢。"

他所念诗句是平朝丧事中常用曲谣,士子平民用这支《蒿里曲》,王公贵戚则用《薤露》,无非是感叹死生无常,阴阳弹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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