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剪刀扔得远远的,抱膝蹲了下来。长长的头发没入茵茵的草丛,光滑如缎。
"小妍?"箫隐也蹲了下来,关心地询问。
"隐哥哥,我们总是要失去一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我没有抬头,只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所以,小妍一定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小妍很害怕,小妍不想失去任何东西。可是,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话,如果小妍一定要失去什么的话,"我抬起头,仔细地看着箫隐,然后忽然落下泪来,声音也因此而哽咽,"小妍不希望是你,不希望失去你,不希望失去隐哥哥......"我伸出手,颤抖地抱住了箫隐,害怕稍稍一力他便会消失,"隐哥哥,你不要离开我,以后,不管小妍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
箫隐也用力地抱紧了我,声音闷在我的发间,低低的,"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永远陪着你,永远不离开你。"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更加不受控制地不停地落了下来。
悲从梦来,一切的伤心从那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开始。
梦里,我穿着绯红色的单衣,斜偎在高高的白虎皮红杉木躺椅上。
王者之临,睥睨天下。柔弱纤细,伶仃无骨,眼波流转,浑然妖孽。
高高的王座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犹如是一群乌鸦,密密麻麻。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是敬畏,都是不敢逾越的害怕与恐惧。
而那玉阶之下,距离我最近的地方,发丝如墨面如温竹,那个单膝跪着的人,是箫隐。
我和他的距离只有咫尺,却已远比天涯。
因为,当他唤我主人的时候,我的心很痛很痛,即使是在梦中,却依然犹如是撕裂一般地,痛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眼角有纹,黑色的鸢尾花纹,蜿蜒入发间,仿佛是枯黑色的眼泪。
醒来的时候,我眼角的泪水蜿蜒,没入乌黑如缎的长发,就像是梦中他眼角的黑色花纹。
那一年,我十岁,箫隐十一岁,伊昔二十一岁。
那一年的清明节,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遥遥花期泛,梦醒红妆成阑干。
第二章 火域鸢尾,血浸风华
放完纸鸢,伊昔和沧痕也过来了。他们刚才去看衣服了,伊昔说,衣服快做好了,很好看,不管是她的还是我的。
然后她忽然俯下身子轻轻抚摸着我眼角,声音温柔得好像是平静的湖水,"怎么了?怎么哭过了?"
"没有,没什么。"我仰起脸,笑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来,"沙子进了眼睛,隐哥哥已经帮我吹出来了。"
伊昔仔细地看了我很久,终于还是直起身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微笑着说道,"既然没事,那就去一轩吧。玩了这么久,肚子也饿了吧。"
"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拉起箫隐的手转身向最热闹的地方跑去。
如果仅仅是悲伤,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好了。
独自碾红泥,起舞雪中,莫误他人空岚伤。
今天是大集,青石板的路上人来人往,比往昔的热闹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昔给我戴上一只小小的香囊,用来遮掩我身上的幽香。潇湘馆的少主,如若被人缠上可是很不好的,爹会生气。
在家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听说"一轩"这个名字。而且每一个提起它的人都是一脸的称赞和向往,让我越发得想去了。
拉着箫隠的手在前面走,我一直是笑着的。
箫隠的手被我拉起的时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会先僵持一会儿。这一次,他反握了我的手。
很紧很紧,就像是害怕失去一般。
我在心里开心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哭泣变得很有价值了。拉着箫隠的手,也轻轻地摇晃起来。
正在很开心的时候,迎面忽然一股子的力道撞了过来。接着,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巴已经被捂了个严实。
淡淡的药草香味弥漫,我抬眼,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庞。看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令人生恶的男孩子。
我皱起眉,狠狠地在他的手心咬了一口。
男孩子"哇"的一声怪叫,抱在我腰上的手却没有放开,而是抱得更紧了。
"再乱动,小心少爷我杀了你!"
然后,他低下头,在我的脖子旁边轻轻嗅了一下,似乎是自言自语地疑惑,"好香......天生菡萏幽体香,你是......"
还没有说完的话被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
箫隠的剑已经搁在了他的肩上颈侧。
"放开。"只是两个字,却犹如是命令般沉重千钧。
男孩子却是满不在乎地笑,笑容邪懔。他看着箫隠,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么重的剑,拿着都困难,还真是难为你它举起来。"
"哦?"箫隠也是不紧不慢地笑,笑容里却是那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应该拥有的沉稳。他动了动手中的剑,剑刃便距离男孩子的脖子更近了一点儿,"你要试试看吗,我拿着困不困难?"
"谢谢,不用了。"男孩子的语气突然一变,变得好说话起来。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方向漂浮。
我略略转身,使自己能够看到身后的场景。身后,四五个奴仆一样的男人似乎正在急切地寻找这什么。
转过身来,我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用力地掐在他抱在我腰上的手背上。
"啊!"男孩子再次一声怪叫,叫了一半又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
趁着他松手的空儿,我急忙甩开他向前跑去。
几步,只要再几步,就可以回到隐哥哥的怀里了。
然而,手腕上忽然传来一股子力道。接着,整个人便被强行拉了过去。
眼前缭乱的场景还没有反应过来,双唇却蓦地被堵住,接着,口腔也被蛮横地占领。
小小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眼前由于太近而看不清的脸庞蓦地幻化成了另一个人。
那个慈眉善目,却让我有着无法抗拒的恐惧的人。那个,我唤作爹的人。
不,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爹,你是我的爹啊......不要这样......小妍好难受......好害怕......
咸湿的液体滑落在纠缠的唇角,滑落进我的嘴里,也滑落进他的。
男孩子顿了顿,停了下来,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再次覆唇下来,细细地吻去了我的眼泪。
"对不起。"他的声音忽然温柔得好听,"不要哭。"
然后,他松开了我。微笑,转身,迎向匆匆向这边赶过来的几个奴仆。
"商岚妍,你让我喜欢上你了。"
离去时,他再次转过身来,笑着,却是严肃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站在风里,喧闹的人群里穿越而过的风吹干了脸上恣意漫延的泪。
转身,扑进那个一直在等待的温暖怀抱。
眼泪已干涸。
箫隠轻轻地抚着我的背,轻柔而令人安逸。
"对不起。哭出来罢,我陪你。"
我慢慢摇了摇头,却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让我靠一下。"
不是箫隠刚才不救我,而是,他害怕我受到哪怕一定点儿的伤害,所以,不敢妄动。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已统领了四分之一的武林的时候,我还是喜欢这样靠在他的肩头。只是,早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时候了。
身边蓦地响起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尖锐得好像是猫儿在低呜。
"小孩子快走开,别挡着我们做生意。"
我抬头,看见一个大概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女,很好看,脖子上系着一只雕金的铃铛,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得像一只猫儿。
越过她的肩头,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客栈大门之上的匾额。
一轩。
笔画不多,却是鸾凤起舞,仙恣飘渺。
"璃儿。他们是义父的客人。"
一个与夏璃儿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一个穿着白纱蝶衣的女子从客栈内走了出来。经过门槛的时候,她稍稍提了提裙角,温文尔雅。
"我叫夏白竹。"她抱着琴,笑得好看,向我伸出一只手,"商岚妍,你是义父的客人,请跟我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去。
"我不会伤害你的。"她笑,用抱着琴的那一只手将一绺头发捋到耳后,"伊昔也在哦。"
既然伊昔也在,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罢。
我点了点头,却没有拉她的手,而是拉着箫隠的手,自己走进了客栈内。
箫隠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话,"小妍,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刚才那个人人,单手持琴还能轻松地捋头发,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我握了握他的手,笑,"知道芳草护法的人很多,知道伊昔的人却很少很少。"
箫隠看着我,立刻会意地笑了。
伊昔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除非,这个人是她最信任的人。
跟着夏白竹的身后,穿过前店,来到了客栈的后院,在一扇不小的红木雕花门前停了下来。
推开门,一股子的淡雅竹香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片苍翠的竹林,无边无际,只自中间有一条小小的道路,蜿蜒向远方,不见尽头。
"随我来。"夏白竹说着,提了提裙裾,走上了前。
我握了握箫隠的手,没有上前,而是问道,"伊昔呢?"
夏白竹略略地转过身来,脚步却是没有停下,"随我来,你便自然可以见到。"
我点了点头,刚要上前,却被箫隠拉了一下,被护在了他的身后。
我笑,"隐哥哥,谢谢你。"然后拉住他伸来的手,走在了他的身后。
走了一会儿,一座白色的小楼渐渐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走近了,便可以发现,小楼是很漂亮的:上下一共两层,上层的阑干上挂满了碧绿的带水竹叶,底层的阑干上则缠绕着白色的丝帛。楼前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池中是盛开的莲花。池水清澈得可以看见池底的红尾金鱼。
底层的竹门上一个不大的牌匾,上书三个字:侍雪楼。
和客栈的匾额一样,鸾凤起舞,仙恣飘渺,浑然似仙。
夏白竹却是没有停下来,而是抱着琴,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再向前走,便可以发现,这里一共有五座楼。四面各有一座,中间再有一座,像是众星拱月一般。
每一座楼都各不相同,却同样是很美丽漂亮的:侍雪楼在南面。北面的名水月轩,是绯色的,檐角垂下长长的红色流苏,风过而动,很是妖娆;西面的楼名聆花阁,顶上砌着琉璃瓦,上层停歇了许多鸟儿,楼前的小池里有很多的墨色金鱼;东面的和侍雪楼一样清雅,名沏风斋,黄松木砌成,楼前是一方苗圃,种满了很是少见的植物。
穿过侍雪楼和沏风斋中间的空距,中位的楼琼玉砌成,仿佛一触即碎,仙渺雍容,如人间仙境。
同样的字体,却略显消瘦,朱红的三个字:忘伊台。
楼前,和沏风斋很相似的,有一方小小的花圃,种满了雪白的玉蕊花。正值玉蕊开花的时节,一朵又一朵的雪白的花儿吐蕊芬芳,又羞涩如待字闺中的少女。
花丛里,一袭瘦弱的白色令人心下生怜。削瘦却白皙的手持着一只小小的木舀,慢慢地给那些娇弱的花儿浇着水。
水原无叮当,何自共人怜。向晚寂无人,相偎堕红泪。
直到看见伊昔那熟悉的碧色身影,我才明白,这个人,应该就是夏白竹的义父了。
正在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如果顺着夏白竹的口话称呼"伯父"的话,因了他那张年轻的脸,似乎又不大合适;但是如果称呼"哥哥",似乎又不大礼貌。
我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伊昔,伊昔微笑着刚要说话。一个很好听很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用再想了罢。我是你的哥哥。"
声音很好听,但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仿佛是一只绝美的蝶,拥有最美丽的翅膀,却永远也无法飞舞。
"我姓夏,无字,名伊寒。"
夏伊寒走到了我的面前,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温柔的语调甚至比过伊昔。
他说,"黝帘。我是你的哥哥。"
说完之后,他便看向箫隠,依旧是一样的声音,却已经没有了与我说话时的温柔。
他看着箫隠,问,"我问你,如果,你最珍惜的人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王,你会怎么办?"
箫隠疑惑地看着他,没有得到夏伊寒的再次询问。于是,箫隠慢慢地回答,"保护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最珍惜的人。"
夏伊寒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再次抚摸了我的发,便转身,向楼内走去。
"以后,如果没有地方去了的时候,便来我这里罢。"夏伊寒的声音缓慢,一字一字地很清晰。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二楼的时候,他的话便也结束了。"白竹,送他们回去罢。"
第二章 火域鸢尾,血浸风华
刚走出一轩没多远,便看见了沧痕。
他似乎是很着急的样子,看见伊昔和我们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关心的语气,是对着伊昔的。
"没有。"伊昔温柔的微笑让人安心,"只是问了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沧痕追问。
"选择的问题。"伊昔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发,没有再回答,而是向前走去,"走罢。回去晚了,馆主该责难了。"
沧痕虽还仍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再追问。他看了看我,再看了看伊昔握着我的手。我仰起脸,笑出一个最好看的笑容来,"沧痕叔叔,我们回家罢。"
沧痕微微一愣,随即略略皱起眉,很快便又舒展开来。"是。"他对我略略一揖,而后便走在了我的身后。
他不是伊昔,我也不是。所以,我与他之间的主从关系,他理应遵守。
巧笑倩兮,眉若黛然兮。面色堪绝不为仙来为魔兮。
很快,立夏那一天便已经来临。
爹宴请了很多武林中人,把宴会举办得很是盛大。
我穿着特意订做的漂亮的衣服,坐在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司仪点数着礼品。
衣服是伊昔去订做的,做的很是漂亮:蜜合色棉袄,外罩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五色蝴蝶鸾绦;葱黄绫棉裙,锦边弹墨袜;丝嵌宝紫金冠,穿发而过;乌墨结珠。华贵超然。
作为我的契约者,箫隠站在我的身后。青剑自是从不离身的。他的衣服相较于我简单了不少,但却反而更加显得安稳与平静。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退了出去,箫隠跟着。
爹说,如果我的表现能够让他满意,就可以见娘了。虽然与之前约定的内容不同,但是,只要能见到娘,我什么都可以做。
虽然之前伊昔教过我如何换上那套繁琐的服饰,换好这套服饰却仍是花了我不少时间。
等换好了衣服,我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闭了闭眼睛,转过身。
箫隠站在门前,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复杂的光。
"怎么了,不好看吗?"我歪着头,询问。
听见了我的询问,箫隠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回答,然后忽然将脸别向一边。
我忽然觉得他这个动作很好笑,于是走到他的身前,强行将他的脸别了过来,逼着他直视着自己,"隐哥哥,小妍在问你话呀。"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我轻轻地覆唇下去,吻在他略略有些发红的脸颊上。
"嘻嘻。"看着箫隠蓦地睁大的眼睛,我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隐哥哥,等我哦。"
我的舞蹈是暖风姨娘教的,柔媚中自现刚毅,舞尽一切自然,跳尽一切造物,绝世的风华,令人惊艳的脱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