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Moment
Chapter 1
"最好的世界,是我们进不去的世界。"
电梯在面前缓缓打开的时候,站在第一排的少年伸手摘掉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这样的简单动作也引发身后一群小护士陷入集体花痴状态,只是低头略显疲惫地垮着肩踏进电梯。按下数字键,然后习惯性地站到右侧角落位置里。
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过头去迎上那人熟悉的笑容:"我说,别把自己弄的这么累才好。偶尔一两天不来也没关系的吧。"
"李医生。"少年朝他点点头,"今天也是值班么?"
"本来不是。"李亦朗无奈地耸耸肩,"因为高速路上发生连环车祸,才被急召回来加班。"
"真是辛苦了。"少年的语气礼貌又客气,但漂亮的面孔上却没有太多诚恳的表情。
"......还好啦。"伸出手拍了拍对方愈渐瘦弱的肩膀。
眼前还透着稚气的少年,于半年前那场意外发生后,不但全盘接手打理家族庞大复杂的生意,还要每天按时到医院来应付那种糟糕的情况。
应该很累吧。
对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孩子来说。
再回想起半年前的那个深夜,李亦朗还是会觉得心惊。
进手术室之前已经了解到基本的情况--私家车与大卡车相撞之后发生爆炸的车祸现场,伤者被强大气流抛出来的碎片砸中后脑,开放性损伤,昏迷,生命体症几乎消失,身上未发现任何证件。
等到洗手完毕站到手术台前,他这个一向冷静闻名的脑外科医生当下被惊的几乎站不住脚。
躺在手术台上奄奄一息的伤者,竟然是叶临序。
多年前的好朋友,虽然彼此的年纪差了三岁,却是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
可惜后来自己搬家慢慢失去联系。虽然常常期盼着再见面,但无奈两个人的工作性质都是曰夜颠倒又不规律,所以一直未能如愿。
没想到再见面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反复做了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清楚知道自己耽搁的每一分钟,对方的生命都在飞快流逝。
那场手术整整花掉四个半小时。
亲自陪着推车把叶临序转入ICU病房之后,隔着厚厚的玻璃窗看到仪器上显示出稳定的曲线。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才察觉身上的手术衣早已经由里至外湿了个彻底。
少年推开门进病房,看见叶临序正坐着看书。
娴雅的美妇坐在旁边的椅子里专心削苹果,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地着自己微微笑道:"来了?"
略鞠了身回答:"是的,妈妈。"
反手关上门。
然后才走过去坐在床边。
放下书本,伸过来手宠溺地盖住他的发顶:"其实你也不用天天这么早过来的,偶尔也和同学出去玩吧。"
"可是我想多陪陪哥。"少年垂着眼说。
"傻小子。"对方笑起来揉乱他的头发,然后接过母亲手里的苹果递给他:"给。"
"哥先吃吧。"
"你不是喜欢吃苹果么。哥想吃一会再削不就行了。"
塞到手里的水果散发着清甜的味道,少年的鼻子却是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发酸。
没再推却,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好甜呢,哥。"再仰起来的脸,眼睛里所有如同潮水般涌动的悲伤已经被微笑抑下,重新亮起来月牙般的眸子甜的仿佛瞬间盛满了蜜。
"我们临律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叶临序笑着望着少年。窗外的夕阳照进病房,在他的眼睛里沉淀发亮,他清澈的瞳仁里印着少年的脸。
......真的是自己么?
少年别开眼。
"啊,突然想起来李医生让去一趟。"说着站起来就走,脚步仓促的几乎是在逃跑。
"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给带点水果过去。"母亲嗔怪着拿起桌边的新鲜水果:"我让他给亦朗送去。"
一直转过两个拐角,看到休息区的沙发椅,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泄走。慢慢坐了下来,不想动弹。
然后看到手里还握着的咬了一口的苹果,苦笑两声,随手丢在一边。
脸埋进手心里,沾染上带着青果香气的一片濡湿。
肩上落下来轻柔的力量,伴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委屈你了。小立。"
Chapter 2
"和你一起笑的人,有可能不记得。但陪你一同哭的人,永远不会忘记。"
邵立第一次见到叶临序是在五年前的秋天。
从山脚蜿蜒延伸到半山别墅区门口的道路,两侧落满了暗黄色干枯的树叶。踩在脚底发出轻细的碎裂声。天色湛蓝。有架飞机经过,白色尾线拖的长久,在头顶的世界里划出歪斜却清晰的一条分界。
邵立背着简单的行李立在路中央。眯起眼睛仰脸看那条线缓慢淡去直到消失,才又漫不经心地咬着口香糖继续前行。
遇到了骑着单车从斜坡上冲下来的两个少年。
穿着同款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和白衬衫。领先的看起来年长一些。短短的刘海逆着风翘起在额际,阳光打在英俊的脸上,勾勒出深刻又美好的线条。追赶在后面的弟弟嘴里还咬着半个苹果,一边"呜呜"地发出听不明白的单音,一边卖力地蹬着踏脚板试图要超越哥哥。
在彼此擦肩的时候少年侧过脸来看他,视线相交的一瞬间突然牵扯嘴角露出笑容,然后被还在前进的单车带着飞速掠过。
流动的空气中遗留少年身上清爽的洗衣剂味道和苹果的香气。
邵立并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保持着原来的速度继续走了几米,听到了少年在背后刹车,然后匆忙掉头追上来的脚步。
带着期待又有些忐忑的声音:"......小立?你是邵立么?"
哥。我是邵立。
但为什么我不能让你知道,为什么我必须扮演别人的角色,为什么......你会忘记我。
叶临序手术后醒来的那一天,李亦朗医生说的话,还深刻的印在脑海里:"虽然在国内同类的病例还很少见,但这是脑外科所有医生会诊后一致通过的诊断。我们认为是TGAS--短暂性完全性遗忘综合症,临序之所以会把小立当成临律,应该是因为切除了双侧海马区而产生的严重记忆紊乱......"
记忆紊乱。
所以,他不记得那场三死两伤的车祸。
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躺在医院。
所以,当他醒来看到双眼通红在病床边跪到全身发麻的自己,明明没有力气却还是努力伸出手来为自己擦去滴落在颊边的眼泪时,哑着嗓子说的那一句:"别哭,临律。"
都是因为......他已经不记得。
他不记得邵立。
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那个人,在叶临序的记忆里瞬息间以土覆面以石盖碑,腐朽了容貌。
被彻底遗忘。
在一片漆黑的病房里睁开双眼 --从叶临序转入普通观察病房开始整整有半年时间,邵立一直都陪着住在病房里。最初闻着满屋子刺鼻的消毒药水味道无法入睡的少年,到现在却屡屡被私人助理提醒:"总经理,今天的客户很重要。您要不要先去休息室换身衣服再开会?......我担心客户可能会不习惯您身上的消毒水味。"
四周寂静,只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以及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激烈的快要顶破皮肤骨骼冲出身体。
长长喘了几口气,习惯性侧转身体朝向右边的那张床。
借着月光看到薄薄的毛毯被掀开在旁边,白色单上空荡荡的 --叶临序不在那里?!
心里陡然一惊,猛地坐起身来。
看清楚了,他真的不在。
Chapter 3
"当爱对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它。"
走廊里很安静。
大理石地面在灯光的照射下沉默地泛着白光,墙壁和天花板也是白色的。只有摆放在墙边的那些绿色植物,勉强为这个死气沉沉的空间增添了几分生气。
叶临序站在落地玻璃前看对面急症楼里出出进进了好几拨人,救护车都来回了两趟。才觉得踩在薄底拖鞋里的双脚隐约有些凉意。撑在玻璃上的双手收回来,相互搓了搓。低头朝走廊最深处的那间病房走回去。
最近这些曰子总是睡不好,时常做奇怪的梦。
梦里的少年看不清面孔,只是低头不断揉眼睛,大量的液体涌出来漫过他的手指,顺着手指的皮肤滑落,一直滴到地上。叶临序从来没见过谁哭的像他这样凄厉--连话也说不出,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被哽在喉咙深处局促地维持。
少年的样子很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只觉得他的哭声听在耳里,胸口也会传来阵阵刺痛的感觉,让人很想过去安慰他,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他停止哭泣的话都愿意去做。
然而每次当他试图靠近时,梦就会醒来。
凌晨一点。在黑暗中起身,穿上拖鞋准备出去走走。经过弟弟床边的时候为他拉好滑落的被子。看着少年安稳的睡颜长长叹了口气。
......幸好那人不是你。临律。
返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巡房的值班医生。因为最近常常半夜起来在走廊闲逛被她碰见好几次。所以对方习以为常地只是淡淡点个头嘱咐了一句:"叶先生,没什么事的话还是早点回去睡吧。"
叶临序礼貌地答应了一句,再回头却看见正在面前不远处的转角拐过弯来的母亲,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
青年皱眉的瞬间,母亲也抬眼看见了他,突然怔在原地,露出手足无措的样子,脸色也变得难掩的慌乱。
"妈妈。"叶临序被她的样子弄的紧张起来,急忙跑过去问:"您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医院?为什么哭?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临序你别多想。"母亲急忙抬手擦了擦脸,反过来安抚他,"家里一切都正常。"
"那,您这么晚在这里......是有什么事么?"
"哥,对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少年,低着头有些怯怯的声音:"是我刚才打电话让妈妈过来的......因为睡醒了找不到你。"
"这样啊。"听到少年的解释,放心地笑起来去揉他柔软蓬松的头发,"真是只小跟屁虫,哥还能丢了么?"
被他笼在手心下的少年映在灯光里的脸显得有些苍白,悲伤从他年轻的眉眼间流露出来,纯粹又透明,嘴角却在笑。
"哥,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临律,"青年微凉的手指滑到他的后颈,满是宠溺地捏了两下:"你已经长大了,所以要帮哥照顾妈妈才行,送妈妈回去好么?"
"......都这么晚了,不回去了。我今晚也住医院里吧。"母亲想要推却。
"不行。"叶临序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您不是认床么,医院里的药水味又重。司机刚送您过来的话,现在应该走的不远。就麻烦他再跑一趟吧。"
叶临序平素看起来温和可亲,在某些问题上的固执程度却是谁也说服不了的。所以最后还是依着他的意思由弟弟将母亲送回家去。
临进电梯的时候,少年转过来说:"哥。我把妈妈送回家就过来。"
"不用了。明天一早还上学呢,来来回回的你不用睡了?哥一个人没关系的。你照顾好妈妈就行。知道了么?"
"可是......"少年还想说什么,被对方突然覆近的脸吓的心跳停摆。
眉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晚安。"他说:"临律。"
Chapter 4
"无论我们把背挺得多直,这个世界也不会改变。"
傍晚时分突然下起的大雨。
水滴落在玻璃上溅得支离破碎,折射着灯光朦胧的四下散开,空气从微微敞着的窗缝里淌进来,带着清冽的湿气。
靠在窗边看外面。9层楼的距离下,各种颜色花式的伞开在水丝里,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自己要寻觅的身影。再看一看床头灯上显示的数字,掩不去担虑地轻皱了眉头。
"我说临序,"陷在旁边沙发里正兴致勃勃翻阅着一叠漫画的李亦朗头也没有抬起来:"你这样频繁的看时间,会让我觉得自己在被主人下逐客令 ......请问你是在赶我走么?"
叶临序漂亮的脸侧过来。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着暧昧不明的光芒:"用不着我赶,你马上就会走的。"
"何以见得。"李亦朗反驳他的话,一边索性将双腿也挂到沙发的扶手上去躺得更舒适。"我已经下班了并且因为这该死的天气变得无处可去。假如说你不介意的话,我今晚甚至闲到可以留下来陪寝......"
倚墙而立的少年于是笑得更深:"你最好不要反悔。"
门口响起来有节奏的叩击声。
下一秒,病房的门被人小心地从外面打开。女孩子的脸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探进来,一眼看见躺在正对门沙发上的李亦朗,才放心地笑开招呼起身后的人:"苏训哥,是这间没错呀。"
李亦朗、苏训以及一起来的安静微笑着名叫韩有希的女孩子,都是完好保存在叶临序回忆里的朋友。
隔得久远的那些封锁在尘埃里的时光,在脑海里慢慢勾勒出轮廓。
打小认识的大亲友李亦朗,会在夏天一起骑着单车去海边钓鱼,被沙滩上的小螃蟹夹到脚趾痛得嗷嗷直叫;逃课去看他参加的球赛,翻墙的时候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割到现在还留着疤痕的掌心;成人礼之后第一次喝酒,半夜里相互搀扶着一路吐到家门口,双双被骂得狗血淋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搬家。之后两人有很久没有再见面,叶临序也是在偶尔通电话时才知道对方考上了医学院,毕业之后直接分配在本地最大的公立医院。
而穿插在这一切回忆里面,总是跟在亦朗身后,那个清秀腼腆被他亲昵地叫作"有希"的女孩子,现在已经成为他的未婚妻。
至于苏训--作为警校的学长又是实习时的导师,三年来对叶临序一直照顾有加。
只不过这个号称全警局破案率最高,破案速度最快的传奇人物,同时也是最不守规矩最让人头痛的问题种子。
--谁都没料到问题人物这么快就遇见命中克星。
听他咬牙切齿地形容只要沾上毛活脱就是只猴子的新任上司,事不关己的三人互相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几乎集体憋出内伤。
"人生在世,能够棋逢对手是件多么有意义且值得庆贺的事啊。苏训哥你一定要好好的享受这种感觉......"
叶临序清理着苏训丢在茶几上的果核时忍不住扬起唇角,如果不是因为李亦朗不怕死的狠踩苏训痛处,惹得他吱哇乱叫终于引来值班护士,他们说不定还能呆在这里陪自己更久一点。
如今自己一个人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冷清。
住院的曰子,总归是让人觉得无聊又无趣。除了家人和偶尔来看自己的朋友、警局的同事们之外,能够接触到的也就是来来往往那几个医生护士而已。
因为后遗症的关系甚至不能看太长时间的电视,那么作为消遣的就只有看书或者等弟弟来陪着自己聊天。完全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也看不到更多的东西,有时候更会突然生出懊恼的情绪,自己好像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尤其是临律。
少年因为疲惫越来越消瘦的身形,他眼睛里面一天天沉积的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忧伤,他在梦里不自知的低声啜泣,他那些突如其来的拥抱,他将头颅抵在自己颈侧一遍遍不安地呢喃:"哥。你要好好的。"
一切的一切,都让叶临序觉得心疼又愧疚。
可是偏偏也说不出让他以后不用来医院这样的话,自私的想要让他更多的陪着自己。放任自己依赖着这个只对着自己笑,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撒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