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人一听,无一不寒毛倒竖。天子下臣,何只隔了一重河汉?便是失手掉了,也不至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分明是故意摔的。只是皇上放了话,下臣亦得唯唯诺诺的应,不然这下台阶不往下走,将来自少不免捆在菜市口相见。
於是一个一个,也便软伏在地,口中諵諵诵着韩相必然大安,纷纷安抚着皇上的心。皇上也乐得答应,妙指一扬,仙音妙韵又从容自王母座下遣来。式式舞姬乱舞,一片喜庆祥和,又重新布起。
汨和听他们这一唱一和,愣了愣,忽然有意会,原来宫中真比戏里精彩。只是安太监脸上丝毫不动,他也不敢暗自偷笑。只是皇上仍旧伸手閒閒地抚着金郎的头,目光一转,却仍旧平常那个温厚书生,举手一赦便教众人都起了作乐。
乐,亦只有乐。其他愁苦事情,皇上这园子里亦是半分不容。群臣倒也知情识趣,走了一个韩相,倒也不阻他们与侍女作乐心情。终此一夜,皇上一盼一顾,都昭示这金郎地位不凡。
一时之间,升价十倍。想是明日里巷又练了新戏,唱这金郎将军,如何威风征驰,战功显克,而终不出这迟尺方圆。或许就在一瞬,王郎的戏本便老了,只能随着这落泊班子,走进了穷乡僻壤,便在这一班父老面前,悠悠唱着这亡国妖孽故事。或告或谏,或娱或笑,彼此都不过想赚个钱儿,安身保命。至於一代新人,又如何淹去旧人,这些乡里倒是不在意。只要能吃着口饭,听着这些愚昧故事,便也是赏心乐事,赏心乐事。
21:旧好隔良缘
汨和当了将军,虽然是皇帝一时随兴之举,可到底是个朝廷名正言顺封的官儿,有些为难事终归还得要做。先是「将军府」设在何处,便得要议。本来要在京中城外,都是可以的。偏偏金汨和却是皇上的人,若是出了园子,恐怕亦有所不妥。虽然金将军是个男人,可说白了还是皇上宠幸过的,争风吃醋的事儿谁又不会?放出去若是收不回,只怕皇上还会怪罪。
一个顾婴已甚麻烦,要是多放出一个金汨和......群臣在底下忙得焦头烂额,可是也没人想到,最该用金刚箍套得牢牢的,应是皇上才对。若是能够,想来还得压在五指山下才真个稳妥。
可想总是空想,做却是实务。他们眠乾睡湿,起早贪黑的日夜商议,最後还是依长驻在关外的将军的例定了案。「将军府」还是得起的,可主人却在皇上的园子里「驻留」即可。於是这用一国大将军来守过的和园,自此便在青史上留了名。可这皆是後话,现在这金汨和又哪里会知?
只是懒洋洋地躺在褟上,看小黑帽们诚惶诚恐的搬撤拉推,原来也是件赏心乐事。汨和穿着一身甲子,手里拿个梨子咬着,先日的好些不快,此事皆已烟消云散。要扬名立万,要安身立世,他金汨和顶天立地,又有哪些事情不曾做到?只是......
「张千。」他张嘴便咬了满口爽甜,好不畅快。
那头老鼠一听,便连耳朵也随着毛倒竖起来,随而一转身,脸上已是满满的笑。接而又一声,喊得好不恭顺悦耳,要是掩着眼睛,还以为汨和是他尊祖作着来呢。「金将军,小的在。」
「你为什麽在啊?」这情面汨和倒是不领,手上的梨子一甩,卟通便弹过张太监的背,又啪一声的摔在地上。
「小的......小的要伺候将军耶......」
「哦?伺候不伺候的,原来都是你说了算数。」
「这......」
其实回应是什麽,汨和都不在意。只是看到张千苦了,他便心里痛快。於是一双俏皮眼边瞄向棒子,又看看地上张千,正是一副心花怒放模样,教地气越发冷寒刺骨。
张千慌忙举手正要掩头,那边厢汨和却高高兴兴的舞着棍子出去了。後面的几个黑帽子想追也不敢追,那一双双眼睛纷纷瞧张千扫去,暗地里竟有几分瞧不起他来。原来金汨和一人得道,自是今非昔比,身旁人连拖带携的,也依吃穿用度的例升了班行。这小小张千也就摇身一变,当上那十多人的领事太监。
只是好境不常,他既在这麽多人前掉了脸,以後日子也便难过了。且不去说他,回头又去看看咱们这位本领高强的金将军。
一挥,一舞,又是一击。这金将军虽然滴血未沾,可功夫真个潇洒!他立棍站在土丘之上,两眼真也有傲视群雄之势,虽未升班列次於玉帝座下,可也真飘飘若独立於泰山。只是这天兵神将当了不一会,眼前艳红一掠,他也便从五岳之巅打落凡间。
金将军一舞,一伏,又是一闪。依在那假山石後,悄悄看那颗朱砂点在动。近一点,远一点,就算是化了灰他都认得,那有关顾婴的任何一点。眼下这颗红砂,过了桥又穿了一亭,散发速速走着,倒也不如往常翩然。
汨和心里记挂,不觉影随身动,悠悠竟是追上去。
他过去想了什麽,现在也不及再想下去。他步子越急越快,那顾婴却仍茫然无知,只是自顾自的急行,也不察背後正有双手要往他膀子靠去。
此时阵风一偏,吹得顾婴满脸乱发,他把头发一挽,自然也看见了汨和。
「新来的?不......现在可要叫你金大将军了。对吧?」顾婴刚见到他,嘴边便是一笑,吓得汨和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去,那伸手出的手也只好悬在半空了。
他也不知道方才是动了什麽心思,只知道要是能抓住了顾婴,想必......金将军把头一摇,暇思便已晃到天边了:「不......那个.......」
「反正都是个威风的将军了吧?」顾婴又笑一声。「真好。」
「你也觉我威风着来?」汨和先是一喜,後来听到他声音有点可惜,心下一惊,忙又补说:「你要是想要,皇上也会给你啊!」
「哈哈,你真是什麽都不懂。」他边笑边过来揉汨和的脸,软软的放在手心里,就像街上那些糖塑的将军那样。「若是真的想要,皇上多半是不会给的。」
「怎麽了?」汨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一座汍楼便已在金光中灿灿晃动。
「不,没什麽!」只是回头又是一张嬉皮笑脸,汨和猜不透他。这时顾婴已牵了他的手,自自然然的走在前面。「听说逸轻病了,你要不要一块去看他?」
「我......」c
汨和有好多东西要问他,却也说不出口。顾婴对谁都好,只是他猜不透。那身影一直在眼前晃着,一样的艳红,一样的自由。他永远都只能在背後追着,像个没吃过猪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知道猪的屁股长得怎样。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
「......为什麽要把我送回来呢?」唇上乾乾的,他总有自己的渴望。
顾婴似乎也知道他所指什麽,只是一笑:「不是说过,出了园子便会哭吗?」
「我没有!」
「我可是看到了。」顾婴似乎也总愿意逗他。「不就在茅屋下吗?」
「才没......」
「现在不就好吗?回来便当上将军,也不知多威风。」
「什麽?!」刹时顾婴却把他抱在怀内,汨和正要大叫,却教他掩住了嘴。那根棒子便晃然掉落,碰在假山边上,嚓,他们便已隐身在阴影当中。
顶上幽幽的,自在不远处传来了声响。
『安公公,怎麽了?』
被叫唤的人一听,却往这边走近了点:『我听见那边有点声音.....』
『可公公,家里的事,是说要让公公快点出宫回去的。』另一把声音却是急了。
『想必是我三丫头的病吧......』安公公沉吟一声,似又回头走了。
『对,对,你媳妇也请公公快回......」
然後假山之下,又只剩下他们二人的呼吐声了。
顾婴就在他耳侧,温温的吐气:「你这个不机灵的,他走近了你竟也不知道......」
「太监.....原来也能成家啊?」汨和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傻傻只懂问自己的问题。
「这事儿可多着呢。」顾婴的掌手却往汨和胸前抚去,隔了一重布,温温的,就像他过去所有的时候一样。「你要不是当了个将军,也许就不必知道了......」
22:日落渐黄昏
在他们说话当儿,日影悄然西斜,渐而京城门外,亦点起长明灯火。在胡同里耍玩着的孩子,纷纷往家门跑去。屋瓦上的白光,亦接而褪去,一层又一层的,扫上了黯淡颜色。一台四人轿子就在此时呼呼的走在四合院子之前,贴在门上的锺馗二目一瞪,呀,这不是当朝权倾一国的司礼监兼笔太监,怎生会在这里巷里走着来?
安太监到底是个凡躯,听不见那声惊叹,伸手便往神明脸上推去。一道红门轻巧地开了,里面无端的跑出一个孩子来,用红头绳束了两根辫子,一见了安太监便笑。
「爹爹!」那孩子如是说,一边跳入安太监怀内撒娇要抱。
安太监也笑了,随而隐身入此陋巷之中。一时间轿子也嚓嗦的跑走,红门一关,一切刹时又回复当初模样。
只是这安太监还在,抱着手上孩子,便往屋中走去。此时屋内又走出一个妇人,年纪太约三十上下,梳了头油亮黑髻,头戴白花,穿着一身蓝色布衣便往安太监迎来。
「老爷,这麽早便回来了?」她边把手上的水擦向黑围裙,边向安太监问好。
「你还说?不是说三丫头病了着来?」安太监逗着孩子的脸,边往妇人问去。「现在三丫头倒是好好的。」
「哎,瞧老爷你这麽说的,还真像嫌咱们三丫头病不够似的。」妇人说过後又把口水一吐,似乎要这样才真个安心。「呸呸,瘟神爷爷走了,娘正是开心也来不及呢。来,三丫头到娘这边来。」
她说着便把安太监手上的孩子接过,一边走,一边又向他说:「这孩子下午里头有点热,人也不太精神。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请个大夫上门看,掉下那几个孩子也不是。谁知才刚让你来了,三丫头便闹得蹦蹦跳跳的。」
「怕是乱吃东西闹肚子了。」安太监笑着和应,随着妇人走进堂子里,又见两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伏在地上习字。
正想夸他们乖巧,可见着地上散落的果食零嘴,脸上一个个黑圈墨点,便知这些鬼灵精方才哪里是在习字,看是耍玩才是正经。只是安太监一声不哼,身旁的夫人倒先吵起来了:「你们这几只东西,见老爷回来了,也不懂出去接?」
那几个男孩子擦擦鼻子,看看娘又看看安太监,未几才喊一声:「爹......」
妇人才不管他们,接而又向安太监笑道:「你从宫里回来,应该还未用过饭吧?」
「还没有。」安太监摇摇头。
「那......那跟咱们一起吃好吗?我们都没有吃,就怕是老爷你饿了,我们吃了你没得吃呢。」妇人笑着说说,未几却发窘的抱着孩子晃动起来。「呀......还是些粗茶淡饭,怕不合老爷胃口......你等我,我这就下去杀只鸡......」
安太监摆手,正想说不用了。那妇人放下了三丫头径自跑去,那声音却落在她後头:「大伴儿也好久没吃得满嘴油的了,我这就下去......」
他人不在宫中,那点呼风唤雨的本事,安太监也便不上。於是伸手拖了三丫头,一边往主屋走去,拜了拜供在中心的罈子,又伸手整了整套在罈边的红布。他看着那块身上割下来的肉,犹有所感,而那几个男孩子草草一拜过後,也在他身边擦过,哗啦哗啦的一哄而散。
安太监带着三丫头出了房子,寻了张木椅子,一把靠在墙上去,去看天际暮色苍凉。此时他换了身衣服,褐色的,便像个寻常百姓,日日在望天打挂模样。他本来长得平常,这些年来,更越发是没轮没廓,随手一捏,又会变成别种模样。
或许他也能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只是脚不中用些,力气比人小一些。可说要过活,还是能过活的。安太监拍着膝上三丫头的背,满掌厚茧摸到的,都是小小的温暖。只是这太阳薄了,梦也易醒,不需他媳妇喊叫,她不过走过来,他便醒了。
「老爷?」大概也觉着他模样古怪,妇人进了几步,却也不肯走了。只懂远远的看着她孩儿,一边探问。
「没事儿。饭能吃了吗?」安太监却是笑了,松手把三丫头放开,又往妇人走去。
妇人讨好的笑了笑,忙把孩儿接回身後,一边向她的老爷卑躬屈膝:「好了,就等着你呢。」
安太监见了也罢,闪身一走,就听着脚步声自他身後细碎散着。他也不在意,人走向主屋的厅中,一张木桌之上,早布好热腾腾蒸起的饭菜。男孩们负手在墙边站着,一见了安太监来了,便连声喊道:「爹爹好。」
安太监垂目一顾,却说:「大家吃饭吧。」
那孩子们一听,什麽礼义廉耻也便抛诸脑後,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他们也顾不得夹菜,一口一口饭便往嘴里塞,安太监吃吃笑着,一箸接一箸的把菜肉往他们碗里送,正是应接不暇,乐不疲此。
妇人见他脸色缓了,又安下心来,连忙让三丫头安坐了,又拿了安太监的碗盛起汤来。屋内这番情景,远远的放开去,从那一度透着橙光的方角门外看过来,竟也真像一家子似的,和和乐乐。
说起一家子,吃饭时谈些家务事也是应该。安太监看了看妇人耳後飞散的鬓发,筷子一下,却往她碗里夹了块鸡:「瞧你忙成这样的,又是孩子又是家务,还有田里的事情要做,怎麽不多雇个佣人帮忙?」
「我孩子多,多一个也不多,带着带着也没什麽。」妇人却只懂窘困的笑,慌忙下箸,却把筷子碰到木桌上来。
「这钱儿爷是有的,你省着什麽?」安太监鼻气一喷,千金万银,也便从中掉落出来。
妇人朝着他笑了笑,灯影之下,那皎好脸容亦现出几分蜡黄着来。她唇齿轻露,也不看安太监说话:「你也不知道那些外人嘴巴多话。我一个寡妇儿,能避着的,就是累一点也不怕。」
「阿素,你是後悔了吗?」安太监又夹了一箸菜,把碗上堆得满满的,却心不吃。「後悔跟着我这个阉狗了吗?」
「不!不!老爷,你别听着那些外人胡说!你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要用长生牌位供着的呢!老爷......」妇人慌忙应道,似乎真怕安太监张起嘴,便把她母子的头都一口咬去。
她左右盼望,未几真能找着件琐事向安太监说去。她快步走入厢房中,未几又拿了叠衣物出来,那一手都是沉沉的黑,可她笑着还是好看的:「前些日子我替老爷造了些裤子,你瞧可好?」
「你造的衣服,素来都穿得舒服......」安太监也便不提前事,伸手捻起衣服,真像用心去看。
灯影之下,他永远都是这个家的大恩人,没齿难忘。
23:美服患人指
天就像风吹灭的烛火,一下子全都黑了,可点燃起来,又是一个白昼。寅时未至,一顶轿子又走到院门前跪下静候,琐琐碎碎的声音便在此时传出。仔细看去,才知轿子旁边,无端竟多添了两个小黑点。
「都已是六月天了,早上还是挺冷的.....」大概是不甘嘴巴寂寞,那小点子揉揉发冷的手,諵諵的又跟身旁人发起话来。
那人却只是白他一眼,沉声便低喝道:「王福,你给我瞧仔细点儿。这麽动手动脚的,等下安公公出来,我看你担当不担当得起?」
「啧。」王太监教他骂了,脸上刹时便变了色。嘴里的含着瓜子壳咀了又嚼,喷声吐到地上,倒是霍霍作响。
张千回头看了,连忙伸手去捡。此时门扉嚓声一开,王福只觉扑鼻一阵尿臊,定睛一看,里面走出来的竟是一个安太监。张千一下子吓得不轻,捡的不是掉的不是,连忙把瓜子壳往怀里一塞,见了人就拜:「安公公,早上好。」
「怎麽是你?」安太监这边倒也不是乐意见他,手中的羽扇一扫,倒像是驱除他们的腥腐味儿来。「他又是谁?」
「安公公好,这是小的徒弟,名叫王福。今日是特地来给公公请安,好伺候伺候的。」张千见安太监问了,连忙把王福像耗子般抓住,按在地上就给他叩头。「你还不快来拜见公公?」
「安公公好......」王福教他撞得头疼了,心里憋的都是满腔嬲怒,只是这时又不好发作。他乖巧漂亮的作一个揖,这时才真算是给安太监打了招呼。「小的王福,静海人氏,今年正好十三。安公公有何吩咐,即管让小的办去便好。」
「倒是机灵。」安太监嘴角微弯,转脸过去,却是给张千教训。「什麽安不好请的,要请出宫外来?要是闹了什麽事,你哪里担当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