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不敢。今天小的跟他都是领了腰牌,出门给主子办货的。」张千连忙说去,倒也有他一人着急。那王福却是一脸逍遥自得,要待在一旁好戏模样。
时安太监见天已将明,也不欲在此久留。拂了拂手,起了轿,才回头向张千道:「是要办事情,也得小心谨慎。别四处招摇生事,掉了皇上脸面。」
张千心里暗中吐嘈一句。皇上脸面,又哪里是我能掉去的?只是脸上却一声不露,仍旧笑得可喜。他提了王福领子,朝安太监又是一拜,油腔滑调,倒是经久才锻鍊得出来:「公公万请放心,我们事情经已办好了。就来等着跟公公请安。」
「哦?那便一道回去吧。也省得我为你们的胡作非为粗心。」安太监把帘子一揭,闪身便隐入轿子中了。
此时门後出来一个男孩,掉了包东西便往张千脸上推去,张千嘻嘻笑着接过,待男孩走了,迅而又掉入王福怀内。
「耶?这是什麽?」王福这没头没脑的,说话也不知噤声。害张千忙着擦他屁股,自然落後了轿子好几分。
他们连忙提着步赶,张千看周围无人了,才小声向王福道:「你可别乱说话着来,这是安公公媳妇替他缝的裤子,可矜贵着呢,你别敢掉了。」
「安公公真威风,成了家还能有些麽大的房子。」那边厢王福倒是想入非非,对张千告诫,自然也是置若罔闻。「他日我出息了,也要娶那麽一房媳妇。」
「哈,你要个媳妇来何用?学着人家养个公子,留点童子尿来养生才是正经。」张千看着徒弟笑笑。「再说你那些铜板儿,哪次不是钻进了人家口袋?我看你也不舍得那些字花天九的高兴。」
这一下真是问倒了王福,他想了又想,看到裤裆上那花花钉补,终於却寻着件有用事儿来:「要个媳妇儿......可以替我补补裤子!」说着他又有觉得有点不对劲,抛抛手上沉甸甸的包袱,转声便向张千问去。「说来,安太监要媳妇儿弄这麽多裤子干吗?难道要放到市场上去买?」
张千却只是了然一笑,瞄见那顶轿子虽还在视野之内,可实质却是远在天边。心头一野,嘴巴亦不免放肆起来:「你哪里知道,只怕多多还是不够呢。」
「怎麽说来?」
「耶.....」张太监巧目四顾,悄悄的把王福的耳朵撇来,话倒是说得隐密。「你嗅见他身上味道没有?」
王福想了想,确有这麽回事:「有。」
「怎麽着来?」张千狡猾的一笑。
「一阵尿臊。诶?......」
「这不就是,正是尿臭难当啊。」张千总算是得着了当师傅的得意,话说得兴起,声音不觉高了。受自己一吓,慌忙敛了声,又正色向王福道。「可这话儿,不要说宫里,便是园子里也是说不得的。不然哪天掉了头,也只是你自己倒霉了。唉,真是掩了眼就把咱们当瞎子,塞了嘴便充哑巴耶。」
「那个......安太监那是怎麽回事?」
「还用说?你自己刀子下得好,便当不晓得这回事了?」张千边说着,边贴得王福耳朵更伏。「听说是净身时割不好,那洞儿偏了,尿出来便滑成扇面。」
「既然如此,安公公为何还能?......」这种腥臊太监王福不是没有见过,只能怨是命生得不好,白受了这一刀。带着那一身臊劲,哪里有主子能受?只能当些腥臭屎尿的差,也没见过谁能像安太监般官居四品,威风凛凛的当了个顶头太监。
他心里狐疑,觉得张千的话不对,当是随便造谣生事的居多。张千看他不信,嘴头便更是着力几分:「臊成这样还能当大官,那是人家的本事。你要是不信,有空瞧瞧他走路,都是圈着腿儿走的.......我说的哪儿还有假?」
王福想想也是,平素见那些扫地太监,倒有不少是圈着腿走的。听说他们胯下都垫了几重棉布,用来吸去漏出的尿。那双腿想是让尿泡得久,憋得大腿的肉烂了又烂,最後竟不中用起来。
王褔想着那腿上烂肉,又忆起安太监身上那股臊臭,顿时便连手上包袱都像淹满了一重黄尿,薰得他眉头紧皱。他暗中瞪了张千一眼,心里只好埋怨自己倒霉,不然这种差事,总不至於落到他头上的。
24: 千声随意移
顾婴说要去看望王湘,当天夜里没去,隔天还是去了。闪闪躲躲的,还从窗边拖下一个大将军来陪着去,丁点儿不顾人家官儿架势,边走边逗着耍乐。汨和教他逗得久了,眉头间似有轻怒,可也一声不发,享受这细香软肉温柔。
「有门怎麽不好好正经的走?」他低声諵諵自语,想是不愿再卡在窗前,让人把他腿短的短处瞧个清楚。
可顾婴心思,哪里又有他温腻婉转。那陀螺转着转着,中心还是往着自己旋。听出他语中怒意,顾婴抿嘴别过脸,声声怨怼,也便随风而至:「谁教你养了一屋子人......」
「怎麽了?」侍候的人当然越多越好,汨和一时也稀奇,原来这顾婴从没看过大戏,不识世面,竟不知能当个呼来唤去的老爷,才最是威风。
他嘻嘻笑着,低头便要看顾婴丑态。只是对方却一声不哼,拖起他来左穿右插的,似是顺着那柳暗花明回声转调:「单是你房里的那个张千,便不是什麽好东西......」
「你不喜欢他?」汨和一听便笑。「我也是。」
「我没什麽人是喜欢的。」那一张俊脸回转,词锋间却是越发冰寒咯人。「落井下石的事情,谁人不会?你还把他留在身边,真是养虎为患。」
看着他一脱日常嬉皮笑脸模样,却是把汨和吓呆了:「这个......」
「唉,反正身边人能少一个便少一个.......」顾婴稍一定神,牵紧汨和的手,脸上的阴沉颜色却是嚓声褪了。「哈哈,好好的说这些干吗?来,快点去看逸轻才是正经。不然在路上碰到安公公,又不知要拿什麽话来压我了。若是被他罚了禁足,岂不是闷坏了咱?」
汨和一听,也似是怕会见不到顾婴,一双短脚随而也跑得飞也似的快。奔过了小桥流水,青山依依,一座汍楼却是在湖边听竹而立。「逸轻那风骨.....」顾婴感概一声,也便拖着汨和进去了。
也许是个平常日子,一进门,便见王湘一身瓷白轻装,披散墨色头发,临湖举笔正要写起字来。微风沾衣,振得他衣袖悄然飞升,而他又那麽一脸落寞姿态,真如西子捧心,我见犹怜。王湘才方入眼帘,顾婴便松了手上前一拜:「逸轻,可是大好了?」
王湘闻声也不惊,让旁边的小黑帽接了笔,便按着身上翩翩的袍服道:「顾婴?啊,金将军也赏光的来了。」
金汨和教他这样唤了,一时也不知该怎应,只是微微点头便是。此时只觉王湘脸上颜色,渗染几分憔白,俊还是俊,只是那份仙人姿态,却经已盪然无存。就似蜻蜓被折了轻巧翅膀,伏在地上等死。他一身风霜瘦骨,却在阵风吹拂下,晃晃抬起手让他们入座。
他们坐在小厅的梨花木椅上,手上捧着官窑里烧的青花瓷。茶香四溢,却亦四散,顾婴一边与王湘閒话家常,坐得却是离汨和远了:「四皇子.....觅王可有来看你了?」
「哈哈,他虽是个孩子,还住在宫中。可到底封了王,也不是我等能轻易见了。」王湘吹吹手上的茶,轻烟淡泊,一如其人。
顾婴听了,却不安慰:「觅王既是个孩子,离不开熟络的人。这下怕是要寂寞了,说不定尿裤子时还会喊着逸轻呢。」
「顾婴,你这可是大不敬的话哦。」
「怎麽会呢?逸轻定要教觅王饶着我便是。」顾婴却是半分不怕,哈哈大笑起来。
这觅王来头,汨和倒是知道的。都说排行第四,却是皇后亲生的嫡长皇子。听说皇后害了疯病,宫里许多嫔妃都留着不用,单是托王湘来照顾看料了好些年。今年刚请了老师,还是王湘的老子着来。都说王家人丁虽薄,可却是权顷一国,有万人在下耶。
顾婴都说小黑帽们不好,可不是他们托赖,耳边又哪有这许多故事可听。汨和一边暗咬杯沿,一边啜着渐凉的茶水。
然後他们还是顾自说话。
「.......说来我也想求一幅逸轻的字,挂在书房里赏玩赏玩。」
「你书房里赏玩的事情不就多着,只怕那墨迹宝痕,还不入你法眼呢。」王湘边笑边是揶揄,语气间留着几分亲切熟络。
汨和在一边听得不是味儿,插也插不上话,寻了个空儿便溜了,而王湘和顾婴也不太管他。他负手在楼内转转,上了一层又一层,未几倚在楼台一角,遥看水中的池鱼笨龟,却也是闷了累了,乘着太阳暖热,四周软香玉枕舒适,便轻轻打起盹睡来。
他本是孩子气,受不得别人冷落。这时盹着,却是真的睡了。也不知顾婴王湘,会乘他睡着干什麽苟且事儿,顾婴会像待他一样待王湘吗?他问了却全然不想知道。这种温吞事情,若是能一个棒子打过去便能清楚多好,只是他打也打过了,顾婴却仍是像雾又像花,衬得他金大将军像个傻瓜。
他不高兴,睡梦里乱把手脚一伸,这大力金刚便把身旁的软枕轻毯都一一打在地下。咯--似有什麽硬物着地。汨和吓了一惊,忙从梦中弹跳起来,低头一看,才知翻倒了一个锦盒。细薄的竹片子散了一地,汨和手忙脚乱的正要让它们一一归位,瞬时却呆在当场。
此时外间似乎亦听见了声响,一个王湘走了进来,便向顾婴轻笑道:「说来金将军也是个孩子,看他这个模样,便教我想起觅王小时最喜欢玩这盒竹片画儿呢。」
顾婴也笑。低头看向汨和,见他呆着,便柔声问去:「怎麽了?」
汨和却只是摇摇头。那一片竹片画儿握在他手里,经了一重薄汗,便把秥在青竹上的纸片儿弄得糊了。他也不说话,只是轻巧的把竹画儿收回锦盒里去。只是那图案,却经久刻印在他心头。
泛黄的纸片上用彩笔画了件事物,四头五爪的一团肉,流散的头发结成一团,那眼睛圆突欲裂,单是狰狞脏乱,也不足道那模样可怕。此时又见一张张血盆大口顷刻都要往人噬来,撕得人皮开肉裂,肝脑涂地,正是笔笔都画得活灵活现。而图中留白处,却点上几划清俊笔迹。那字儿汨和也认得,上面写的,正是「母后」二字。
25:无情最是
「哈哈,怎生这样糊涂?」这边厢顾婴倒也机灵,蹲下去便掩了一袖物事。竹片儿在他袖下清脆作响,他随意拂动,便已是一曲仙韵。
这人俗不可耐,却又超凡出尘。汨和听他奏着,一时竟是呆了,似是不知人间何世。可王湘一走近,又教他遍体恶寒,有些话含隐渐露,也不知该不该说出去。此时蹲在对头的顾婴,乘着乐曲架势,须是唇齿不动,暗中却发起话来:「你一字别说。」
汨和抬首看他一眼,他却是閒閒的唱着数字歌来数竹片儿。一片、两片、三片......已是千秋万世,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刹是久远,却只在一瞬景色之中。等到顾婴收好了,王湘也一字不怪,瞧向汨和笑笑,却道:「这几天病中,容易感伤。前些日子想起觅王来,便拿出他小时的东西来耍玩耍玩。现在倒要教你们笑话了。」
「哪里。」顾婴把锦盒奉在手上,交了过去,却是一套行云流水动作。
王湘拂动他那柔白袖子接过,那声温柔笑意,练习了十多年,早已是一分不少,半分不多。他合齿笑来,每每是恰到好处,只是笑着久了,未免有点失真。此时他人悠悠走到楼台边上,就朝着湖心甩手一挥,一个方正锦盒,就此落入水中。
扑鼕一声。
「难忘前事,於人总是无益。」他轻巧的说一句收场,回眸盼顾,别有一分情态。「你说是吗?顾婴。」
似是心头也落了一块。
汨和只看他举手投足,也亦寒心。偏偏顾婴却离得极远,正是嬉皮笑脸的跟王湘打着趣,让人沾不着一点温度。这时汨和再笨,也知道见着不得了的事物,只恨没盗得几件仙人法宝,让他立马乘风归去。
「金将军,来这看看我汍楼风景吧。」尔後王湘伸手向他邀来,汨和不情不愿的走上去,只觉刚才阳光正好处,此时都教萧萧寒风据了,越站越是冰寒刺骨。
再往旁边看去,方知这楼也高,风正大,人忽地掉下去,只怕不是摔个肝脑涂地,亦是泯作飞灰。汨和一时情怯,走近了的两步也便收回了,就停在原地不上不下。王湘见了也笑,才道:「原来皇上的金刚,怕水又畏高。」
顾婴随即也轻松搭上:「只怕就单能收服皇上。」
他们二人相视而笑,一唱一和,煞是配搭合宜。反顾汨和,此时却是掌心汗潮,脸色鐡青。他人不灵巧,却也疑心,王湘二人是否合谋演一出戏着来。可顾婴害他,要讨的什麽呢?宝钱、玉石、华衣、美服......汨和屈指一一数来,倒是样样顾婴都超过了他。
他也不懂,又不明白。心里纵然起了芥蒂,可也不愿与顾婴疏远。便是现在他只站远了一分,金郎亦心里难受。只怕将来得悉了顾婴匪意,汨和还改不了当初态度,傻傻的便自己爬进甕中,就等着顾婴来害。
也罢。
这是命。
王湘恰好又说起话来,也不顾汨和听到了没,冲着顾婴便是满嘴的笑:「金将军与顾婴特地来看我,逸轻甚是感激。只是等会逸轻还有事情要办,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我们......」一听这话,顾婴意会王湘是要送客,拱手便要拜别。
只是这时王湘却轻轻摇头,瞄了汨和一眼才道:「两位特地来的,是我这个主人不上道,也不要扫了你们的兴。这汍楼你们若是喜欢,尽管呆着赏景便是。只是不要怪逸轻不能奉陪了。」
「逸轻这个楼,自是最好的。若是能够,我还巴不得能呆一辈子呢。」顾婴亦爽利的应去。
可王湘却不尽然,他含首低笑,转目却往汨和扫去:「你若是想要,托金将军的鸿福,求求皇上,说不定就是你的了。」
他一把软刀子捅过来,教顾婴应不是,不应也不是。那笑容开展,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客套:「又怎会啊......」
「这玩笑逸轻也不跟你闹了,顾婴等着舒服就好。若要用人,叫一声便是。」王湘径自走到门边去,拖着锦白衣尾便下了楼。
待王湘一走,汨和便像煮软了的甘蔗要往後倒去。顾婴连步上前一接,便把这软绵绵的事物半扶起来。
顾婴往汨和瞧去,只觉他脸上焦红灼热,大汗如注,那慌张神色更是前所未见。他再要凑近,汨和却刹时避了,回头再去看他,却难掩黑瞳中星点陌生。顾婴伸手把他环住,却是强迫对方幸存於自己的钳制当中。
他从後抱住汨和,又把对方微微晃动。明明坐在一块硬地,却也似泛舟轻行。顾婴独个儿沉醉於虚幻的乐趣当中,一波一波的涟漪盪开,圈圈里便夹杂些琐碎问题:「你看到什麽了?」
「.......」汨和却仍是依着他的嘱咐一字不说。
那双眼睛里头无光,却也能藏住许多问题。顾婴持续他轻慢的动作,一摇,一摆,盪向前生,盪向来世,而要的只是一个答案。汨和一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他於顾婴,大概什麽都不是。
经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顾婴叹一口气,想要改变这个局面:「金将军,我若是要害你,用不着等到现在。」
那是因为,我于你尚未到用的时候。埋首於顾婴的袖子当中,庸俗的香气纷纷扑面而来,而他只是鼻头发酸。顾婴就在他身後,什麽都不说,也是什麽都不说才好,否则教他情以何堪......
「王大人好。」c
这时王湘一步一步的走着,却也走下了楼。伸手教一个小黑帽扶着,大摇大摆的走向亭台边去。
「事情办得怎样啊?张千。」他声音是好听的,眼睛一瞄,却最是狠心。
这张千哈腰捧着他的手,长着越笑越是讨喜的脸,便连眉头眼目也能说恭维的话:「托王大人的福,概是定了。」
「哦?那敢情是好。」王湘朝了朝那一双鼠目,也不觉这脏陋讨厌,心头反是生出无比快意。
他淡然一笑。
皇上想要的,王湘何曾又不知道?
26:朱颜改
皇上之所以是皇上,是因为他还在朝上。
所以尽管他作的孽再是糊涂,屁股下的宝座却仍然稳如泰山。
而同时他必须作正确的决定。
「寡妇李何氏,和熙元年再嫁为太监管领安和妇,时育三子,皆李姓。和熙三年,再於户头上报一李姓婴孩。」而跪倒他膝下的臣子,正怀着一片丹心,忠心耿耿地维护他的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