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地上的,倒是蛇鼠一窝。」王湘仍旧是脸色自如,一边伸手把皇帝也往水中带去,一边调笑道。「皇上快往这边走,别教岸上的蛇咬着了。」
「耶?我倒不要。」那顾婴可是极其灵俐的,慌忙甩脱了鞋也往水中跳去。「我这就下来,难保还能越上名次,威威风风的当一条水龙!」
他这一跃,便跳到河水之中。花白白的激起一片水幕,各人的笑声都在其中闪烁。可汨和并没有笑,他仍旧愣在岸边,像是一个无关重要的旁人。皇帝对他招招手,他还不理,直到背上受了别人一推,才跌跌撞撞的走到河下来。
「金郎,可是有什麽不高兴了?」他才刚下去,皇帝便把他拉到身边来。金汨和青白着脸,只是微微摇头,便引得皇帝伸手要揉回平常那片绯红。
王湘在边上看着,还是笑得高兴:「皇上倒是疼着金郎。」
汨和茫然往王湘看去,晃晃竟有点陌生。单是唇上那一块胭脂,点在一张白脸上,便已红得让人目不转睛。就是王湘举手投足,亦分外艳丽,教人目不暇及,却又有几分刻意而为。
顾婴在一旁见了,也便取笑:「这金汨和不精神,害人还以为他是离了水的鱼。谁知放生了也不跃进水里去,反而是一头栽在美人儿身上了。」
「你这顾婴,倒是说到朕的痛处了。」皇帝闻声哈哈大笑。
汨和想不到他们在笑些什麽,又有什麽好笑。顾婴也不让他想,一把水就给泼来,害得那点点笑声,亦随着水珠黏到身上。皇帝看见顾婴胡闹,虽也乐意,可人还是在随从的扶持下撤离水面。王湘痴痴地目送皇帝而去,背後却刹时受了顾婴的一瓢水,飘飘仙气,也就成了落水的鬼。就在刹那,一人一景,过後也就没了。
时间像河水般流得极缓,尔後想起,总会发现原来都是一瞬间的事。这刻皇帝坐在岸上,脸带微笑,就在布棚的遮挡下看向他们。汨和站在水里,也在顾婴的泼洒下,面向皇帝。
这些东西本来都是离他极远的,像梦一样的东西,却也让他在梦里碰触。可汨和仅有的一点灵机,尚未足以把梦败破。於是皇帝又宽容的往他招招手,亲自拿起布巾,却是替金郎擦着头发。
那头发又细又长,散了开来,拿着梳子从顶往後梳去。好长,好长,像马车跑过的路,像那所远离人间的宫殿。皇帝拿起洁白的布巾擦着他的头发,上面竟也绣着红花,小小的刺在一角,浇了水便露出丹砂颜色。
那红不住的往外渗染,燃着的红烛一滴泪下,啪,一晃眼,便掉落了一辈子。
「金郎,怎麽又是不高兴了?」一闪神,皇帝的脸竟又近在身侧。
汨和慌忙往四周看去,一时天已黑了,人也换了,他们的坐处,竟又换了在间热闹的酒楼当中。此时皇帝换了一身黑绸,几尾金丝绣的鱼儿在上面游盪着,怎麽也离不了君王的身边。汨和也换了一簇新衣,橙色的纱下透出泛红的绢,如此烘托之下难得他还是脸色苍白。
皇帝一手拥住了他,那声音就近在耳侧。一笼蝴蝶在振振拍翼,王湘抱住竹笼坐在窗台边,依在栏栅倒向汨和依依苦笑:「皇上还怕金汨和闷得慌了,要寻些趣儿来逗他高兴?待会让他点着花,自然便会开心了。」
「顾婴不来,却是可惜了。」皇帝闻言点点头,似乎在赞和楼里唱着的段子。那唱戏的姑娘见贵人赏光了,也便唱得分外卖力,迫得那两团红纷儿都往脸上钻,汗珠叠叠的下也不理了。
随而皇上又向汨和笑道:「你可别看这顾婴胡闹,身子可娇贵着来。下午沾了点水,现在就病着不能来了呢。」
「点花这事儿,他向来是喜欢。」皇帝说着,便往他身上塞了一枚金钗。那金光灿灿,聚合成一朵娇莲花心,刻刻鼓动艳光,夺人声色衣目。「既然现在不能来,金郎便把他的份也点了就是。」
「点花?」金郎傻傻的拿着钗子,星星的,便有点闪烁鳞粉沾到他指头上来。
「金郎欢喜美人,这回把谁看上眼了,便用钗子往他身上一戴便是。」皇帝说得高兴,又逗起汨和的脸蛋来。「咱们在这把笼中彩蝶放去,若是能寻着了,也就把人往园子里送。」
「送?.......」e
「这麽说来,金汨和可还是顾婴点来的呢。」王湘缓而一笑,举着一笼蝴蝶赏玩,也是开心。
「哈,想你那时模样,还真有趣。一棚彩蝶绕着你转,你竟像打蚊子般一只只给我打下来了。」皇帝点点汨和鼻头,述说着他的一件有趣事情。「金郎这人,真是不懂风雅。」
王湘却是闻声而笑了:「只怪这法儿风雅太过,害那些神仙妒忌了,反而替咱们招来些不风雅的人呢。」
汨和拿捻着那根钗子,不像笑,也不要哭。蝴蝶,他当然记得那天有一群虫子绕着他转,他忙着要往兵部报道,也不欲与它们纠缠下去。不过是些虫子,能花费他多少时间,都拍死了便是......反正,都是些虫子.......
16:孤飞自可疑
瞬时他便轻轻巧巧的被人推了出去,就如当日掉落水中一样自如。汨和回头,像是有一群蝴蝶在他眼飞过,而在这一幕渗了水的墨色下,缓缓地化开成皇帝跟王湘的笑。唇上的一点胭脂极红,艳丽地在灰色的天下展开,而墨痕仍自顾自的流淌,染得白衣边上都一片迷蒙。
由是汨和走了,痴痴迷迷的拿捻着一根钗子。金钗子缓而在掌心转动,掉落的香粉何其芬芳。轻鳞沾染,似是当日颜色,一层接一层的铺盖起来。让人一时不知自身从何所至?应何所往?
他知道自己笨,也没有什麽本事。单是凭着拳腿厉害些,顶多也只能当个巡回卖艺的流浪人。他腿踢得再高,拳耍得再劲又如何?侍新鲜劲儿一过了,他就要走了。可这又有什麽不好呢?一个镇接一个镇的走,看花,看草,看树,听耳边的人嗡嗡的说自己听不懂的话,写自己看得懂的字。就像他那没出色的叔叔一样,这样又什麽不好的?
「那样不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含住自己的话咀嚼了好几遍,过後终是无味,还不舍得放。
金汨和也不是要干什麽石破天惊的事,不过是想老实地呆在京师好些日子,虽然不知能干出什麽,但总比他那个连京城的墙都没摸过的爹好。然他确实比他爹出色多了,不要说是京城了,就连皇上的脸他都摸过。那就像京中的红墙,平复得没一点痕迹,每每让人不觉得摸着东西。总要待他一皱眉,又或是笑了,才能觉着真的有点东西贴在掌心,而皇帝皱眉的时候总是多的。
突然左边一擦身,有人撞到了他的肩膀,而汨和一回头,那声音重重叠着,突然就撕不开了,就似是生来便连在一体的跃动着。
「大娘,要给你的小娃买个糖塑猴儿吗?」
「不,不,听我唱个曲儿才是正经?若是唱得好......」
「少来了。哥儿多大了?买个梳子送给你的姑娘吧?」
「......那边的先生,让我日半仙赠你几句......」
「嗨......你快把我的钱!.......」
金汨和也学起皇上皱眉了。他眉心皱得极深极紧,彷佛从来看没到过这种事,而又对这些都看不顺眼。
「但是......」他舔着乾扁的唇,突然灵机一动。
我可以跑啊.......
金汨和猝然回头,也见不到有什麽熟面孔在跟着自己。皇帝似乎对自己份外放心,若是这下走了,或许就能把一切拨乱反正。就像不曾上过京来,不曾见着顾婴,而自己被弄乱的东西都可以重新收拾过来.......他能.......他能的......
当下汨和越走越快,到中途竟像是跑起了来。那袭华衣就此迎风贴在汨和身上,他走得极快,兴致也高,一时间没注意到,便被那造得极为细长的衣摆给绊倒。
「啊!」这一下他摔得极重,可怕被人看到,只好忍着痛,草草的拍着衣袖站起来。
他才看过後方一眼,马上便头也不回的走,彷佛正躲着什麽,却也没有东西前来追他。汨和粗鲁的拨过前方的人,有孩子,有妇人,有汉子,一个个瞪大眼看他,似乎人人嘴里都有几口唾沬往他脸上送。
可汨和也不管这些,那张白胖的脸已教泥弄脏了,而他也不要擦,只管一直往前走着。那衣摆一直绊住他的脚,他便拿起来跑着。要往哪里去呢?就离开这里吧。前方细细的似是又有一重白雾积着,汨和伸手一拨,雨便下来了。
滴,滴,滴滴,啪啪,沙啦沙啦。
本来是场演得热闹的戏,而观众却都散场躲雨去了。摊子也不摆了,买武的顾着捡地上的铜钱,算命的半仙走得狼狈,茶馆里此刻倒是热热闹闹,一桌子接一桌子的人閒坐着,嘴里都说这雨下得突然。坐在楼上雅座的公子哥儿笑望下去,摇着的扇面下总能找着一两个可笑话的人。或者是一把伞面掉得跟根竹杆子差不多的油伞,或者是让雨浇得满脸白汁的妇人,又或者是抱肩躲在檐下的汨和。
此时他浑身上下,要找片湿的地方,倒比找点乾的要容易得多。一片一片的衣服贴在肩头,虽然时值六月,可下了点雨,再刮些风,刹时却凉得人冰寒透彻。汨和想进茶馆里喝些热茶,让那些气呼呼的白雾,也在身体内翻腾起来。
可他却不能够。汨和不自觉的伸手摸向挂在膀子上的物事,钗子不知在什麽时候掉了,而却是不值一文的金汨和,身上唯一能挣点银子的事物。
如果他把珠子解下来,要别人给他点茶,可以吗?.......又或者不是整串珠子,只是一颗,一颗的话也许亦值了,说不定还像书上所说的一样,惊为天人,要给他大钱呢。不,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拿去当铺去,让朝奉看看.......可他不识货怎麽办?不!要是他识货的话,知道是宫里的东西,或者.......
或者......
那珠儿凉凉的在颈上发冷。
他一文不名。
金汨和就一个人在茅檐下寒颤着,一时看着茶馆里冒出的热气发呆,一时回神过来,嘴里已是数惯了檐上滴下来的珠串多少。没有人来找他,汨和只是安静的站着。本来他可能是骁勇善战的好汉,或者是个一骑当千的猛虎将!他可以开城掠地,增扩疆土!可以名留青史,为人乐道!而如今这些都没了......
只是因为那个顾婴一时的随心所欲!
他所有的东西,都因为一时雅兴,所以没了。
如今金汨和要往那里走都不知道。
「那个......可恨的顾......婴.......」他低着头,也许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些什麽,正如那水珠儿数到九百九十九点一样,是多是少也无相干。
现在他在等了,等着什麽带他回去。若是如此,汨和笨笨的脑袋也不用再多想事情,只要閒閒的随波飘盪,认定一切皆是不可逆转的天命也好。
雨一直没有停,人却匆匆的都在他面前流过,连一个都不停下。汨和出神地盯着那两只沾满了泥土的蓝锦鞋,突然眼前的光被挡了一片,他慌忙的抬起头来,先听在耳里的却是女人娇爽的笑。
顾婴就站在金汨和面前,旁边可能还有个打着伞的艳女子。他见他,似是喜出望外,也忘了自己是「病」中了,一时便扬起声音说:「新来的?你怎麽这麽惨啊?」
17:悲君亦自悲
「来了也便一起走吧?」没想到他下句话一接,手便已把汨和晃晃拖动起来。
佳人的笑声随後,斜了半头的白珠子无处可放,垂着发髻便掉落到绯红的绵绢之上。顾婴也笑,也答应,那一路长长的公子佳人走来,便只有汨和落了单,像那水牛儿留下的水痕一样不知归属何处。
雨仍下,汨和一身皇上赐的新衣,便在那颗颗晶莹中透出了底下的一重血。橘红的轻纱湿了,黏腻的贴在肌肤上,随着顾婴的牵动进一步撕裂,而他竟不舍得放。也不知顾婴是打何主意,说不定是把他又往皇帝里去送便是......毕竟当日,点他的人便是他。
「要到哪里去呢......」汨和嘴里諵諵的留着话,可唇齿却不听话的抖动起来,把话都辗碎了。
顾婴回头一看,便把他纳到怀下。此时身旁的佳人又笑了,串串笑声巧艳如铃,瞬间便唱了一节子叫人留连忘返的戏,要等着赏君唇上的胭脂。眉眼轻婉,小山黛眉,女子的折扇一挥,留在金漆上的啼鸟便一晃招来了红粉翩翩。
汨和在那袭蓝袍下抬头一看,方以为雨不下了,原来不过是人走到飞檐之下。再看顾婴,却已自若的褪出那衣蓝袍,单剩下满身珠色的白傲然站立。他那个情态,若是放在泰山之巅也成,放在玉帝庭中也好。原来他穿素白也好看,只是不如平日颜色娇艳,似在雨下化为无常而去。
未几他们又被迎入一净室之中,房中檀木颜色,却如佛堂般清幽典雅。此时顾婴的头发全没有扎上,一双双凝脂小手托着绵巾,含笑不露的一一就往他发上抚擦而去。汨和许是被人解了髻,又用玉梳梳整了头发,到身上被人一重重叠上乾爽衣服,他亦浑然不觉。
一张眼睛,又一张眼睛投向顾婴,也不知他是否应接得了。外间一张利嘴又夺声而来:「啊,顾公子,你倒情愿来了。这......这位小公子也跟着一块是吧?」
「哎呀,顾郎你坏,怎生带着孩子来?难不成......嘻嘻。」那老嫲嫲身後又接来一个妙龄女子,云髻稍斜,贴满瓣瓣金片。一走进来,那满脸红粉颜色更是喜上梢头,閒閒的拍起顾婴肩上来了。「若真如是,倒要替顾老爷恭喜恭喜了。」
「我若能当他的爹,岂不是已修行了八百八十年?」顾婴一应,倒像是跟她打情骂悄。那手像蛇一般起伏蠢动,见了姑娘的荷叶衣领便要转去。
姑娘人倒轻巧,小手一拍,便打落了这得道白蛇。「你少来,顾郎若是得道妖怪也好。反正你那张脸若是千千百年一样,姑娘们閒时见见也好解馋。」
「方才说少来,现在又说要常见,翩婷心思,我倒不懂了。」那话顺口溜般跳出嘴来,顾婴似是想都没想,握了汨和的手却把眼睛往姑娘追去。
汨和被他扯得不情愿,奈何他手劲大,也不好挣脱。於是走着跌着,越过了华阶金檐,穿过了笑声重重,他最後坐在一角,却不过是满堂喧闹喜宴一景而已。他冻了身子,这回也没有力气打人,几盏黄汤下肚,也学着堂中人嘻嘻笑了起来。
顾婴亦轻漫作笑。堂上女子时而歌和,时而舞曲。有几个侏儒亦乘兴混了进来,玩着些吞火技量,有时作些小戏,倒也逗得满堂哈哈大笑。烟花之地,其声闹如烟火灿发,其美犹昙花一现。一对对男女相偎,竟真像檀郎谢女,更赛天上人间。
「哥儿,怎麽在这一角吃着闷酒?」便连金汨和身旁,也不知在何时钻入了一个女子。女子极小,年纪说着倒跟汨和相仿,可一身艳色姿态,倒比这呆子要长几岁。
她举起金杯,拜向汨和又往嘴里送。一行酒自唇边溢出,她笑眼又看汨和:「到了这儿,也不尽兴?」
「又不是我要来这的。」他唇一抿,又把酒灌下了。
姑娘的两行碎玉,喜滋滋的露了出来:「原来是个生着闷气的。来,告诉姐姐倒是谁害你了?」
汨和无声往顾婴一瞪,那在脂粉团中乐着的人,一见却又是误会了。连忙挣脱了那花滕纠缠,喜冲冲的往金汨和这角跑来。
「哦,原来是顾郎。」姑娘倒是了然於心,欠身让了一角,便把顾婴挤到他两人旁边来。
「可是想我了?」
汨和低头听着,未几才知道顾婴正在问他。他看了顾婴一眼,却也说不出话着来,只是一直拿捻着衣角,低着头,沉吟着。
顾婴脸皮素来硬厚,也不难堪,转头便跟姑娘调笑道:「小姐儿,你可是说了什麽?现在人家都不愿意跟我说话了。」
「不愿意跟你,倒愿意跟我。」姑娘人倒坏,一手握着汨和,一手却叠着顾婴。「嗨,哥儿,倒是说说他怎样惹着你不高兴?」
汨和又往他们看一眼,那张嘴抿下来,倒没有放松下来。
「......你当日为何把我点到园中?」
「倒是跟你说话了。」姑娘似是见着什麽新奇事,回头便笑。
「这......」这回却是顾婴傻傻的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竟是知道了?」
「我还当是什麽大事!原来就为着这星点事儿闹着别扭!」旁边一个偷听的老鸨,刹时却耐不住寂寞抢起话来。她摸摸汨和的头,又揉着顾婴的手,声音婉转,又道出一番可惜着来。「要说可怜,我们顾郎不也是吗?明明点着是只猫,只是顾郎抱了,不也被人送进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