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位时,亦尝赐婚与大太监。况且宫人与太监结为『对食』,夫妇相称已是宫中惯例。太监在京中设府,也不是闻所未闻。」皇帝凤眼轻抬,弹指间轻拂去世间的无聊事,他想要说的话只有一句。「安太监所为,亦并无不妥。」
「下臣经已查证,那女娃儿唤作三丫头,今年正好七岁。何氏丈夫李广,却早於十三年前殒命!这李何氏分明是扁着肚子进门,回头安太监府上却多了个女娃。当中肯定有鬼!」这下臣急急的嚷,半抬身子在地上爬走,就要抱着皇上的大腿哭叫。「皇上明察!这恐怕......恐怕是淫乱宫闱的大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实在难平众议。」
「呵呵,好一个水落石出,这事情成不成还不是问题,那罪名你们倒是早是定过一清二楚。」皇上摸着宝座上的棉枕,边垂眼轻顾:「卫国公,你说呢?」
那王国忠一听静了半响,那头低了再低,却道:「这事儿皇上还需谨慎明察。」
皇上把唇一闭,却不发话。顷刻那深远目光,却直往殿上扫去,他一看,便扫倒了一批蓝蓝绿绿。可他心里也不快意,抬首又往殿门看去,只见外间一片阳光明媚,他绘在大殿顶上的娇花嫩草却教烛光薰成一叠灰蒙。
他把头一靠,万金尊躯之首便伏倒在手背之上。笑意微微,倒像是跟他的孩子说话:「朕倒不知道,现在内廷的事也归你们管了。」
「皇上!」那一声声倒是喊得声嘶力竭,似乎只要这样唤着,他们也能学会那雷霆万轰的本事。
他大概是不悦了,斜目流向立在殿侧的红板子。底下人却似都连在一个脑子上,王国忠跪倒他们也便跪倒,王国忠叩头他们也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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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明鉴。」
一声声如波似浪,纷纷层涌而上。或大或小,或教闹的淹了弱的,个个玲珑七窍心,却比干更多了一双。他们是忠臣,而他却是暴君了。皇上缓淡而笑,一声哈哈却是忍得辛苦。不知他日自己仙逝而去,他们是否会一样哭得凄凉;也不知等到皇子登基之日,他们又会否声声「先帝在时」来教训他的儿子。
原来祖宗家法,都是他们说了算数。他便是将来也会当上祖宗,可今日还是受制於人,坊间有谓一物治一物,说的真对。皇帝閒閒想着些事,此时不觉又挂念起他那金大将军,一下子更是忍不住,嘻声便喷发出来。
「哈哈哈啊哈哈......」
君怒也惊,君喜也惊,他这群胆小如鼠的臣子,还是找个没七情六欲的佛祖来当皇上才好。
皇上一笑,事情本来也该就此不了了之。只是青史之上,却留了馀下一笔。
「皇上。」
安太监刹时从幕後走出来,敛首,跪倒。群臣惊惶未定,还顾不得让出个圈儿来审视奸犯,便让他次身於他们当中。
「安太监,大伴儿都说你净身净得不乾不净,不算是宫中的人。你说该怎办才好?」皇上说话倒逗趣,像极勾栏里演的昏君腔调,可指不定那个戏子扮的,还是他本人着来。
安太监与他搭戏,倒也合拍。那眉眼一舒,一张苍白浮肿的脸孔便扭过去直跟王国忠笑:「卫国公大人,小的现在就脱了裤子,让你看去可好?」
此时堂下一阵哗然,都说戏子无情,阉狗无耻,掉了祖宗也便没了尊严。这种屈辱,若是个性子稍烈的人,说不定当下便触阶而亡,亏他还有亲自提出来。嗤之以鼻,嗤之以鼻,哄堂一股腥臭,此时更是恹闷难当。
王国忠退了又退,惊惶颜色还僵在脸上,似乎他才是个被迫着要脱裤子打板子的人。
「不过这事儿,只怕王大人再是忠君爱国,也不好定断。」他矮一寸,安太监却反高一丈,下伏的身子缓慢而起,双脚还是跪着,那腰板倒是挺得笔直。安太监未尝申辩,甚至不曾把话再勾回何氏阿素身上来,他侧脸往群臣看去,倒是他们显得一脸不安。
安太监却是转声轻道:「诸位大人若是不放心,便是再把小的往刀子房里送,也是无妥。」
把有品位的太监提到刀子房去,素来都是内廷惊天动地的大事,要是出了差池,说不定牵连甚广。嫪毐故事,也不是未尝闻说。他说得坦然,他们反是怯了。本来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太监娶妻也绝非什麽绝域趣闻,听说也的公公胯下提了个茶壶便来充好汉,说不定安公公的这个茶壶让送子娘娘摸过,往寺里添的香油又多,才能平白生出一个女娃来。
卵石一击,朝臣便如涟漪褪一波隔着一波,他们这番迫供,本来也只求安太监吓过屎滚尿流,好安他一个莫须有。谁知他荣辱不惊,脸皮倒厚,一句下来,成竹在胸,意思倒是由他定了。
「皇上旨意如何?」
「众卿若无异议,这亦甚为妥当。」皇帝亦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依本直书。
「那小的这就下去,给王大人一个交代。」安太监走得轻巧,连平常充作排场的小黑帽也不带,孤身一人而下,下边便有两个有品位的太监欠身来接他。
众臣再往皇上看去,只见君上曲袖掩了半脸,状甚疲累。皇上脸色不好,诸位皆知一旦龙颜大怒,必然诛连甚广。既是戏台看客,席散便该归去,死命抵赖,怕会惹上些肮脏事来。
此时不知是谁支使了一声又长又尖的「退朝」,皇帝却凝定在宝座之上,分寸不动。龙目精厉,刹那便如飞刺般钉在王国忠衣上,教他每走一步,便似被人拖住衣摆的不顺畅。只是这时王国忠回首,那沧桑脸上也不惊不怒,绝无半分失意,却是一片淡然。
27:孰能无心
皇上的指节轻轻浮移,挑起发丝一根两根,擦在金郎颈後,那节白便如日影般打在肌肤之上。斗拱上的伏狮目不转睛,傲然朝向塘心,月娥在蟾宫遥望,世间却不见这绝色佳人。金将军轻声一唤,万般思绪顿时化入流水,无形无状无可困抑,却可见可感可作操控。
他纵是不情不愿,却又奈何,尔後纵是觉得此事了无生趣,刹那亦当被快意掌持。皇上也不怜惜,龙首一驱直往,而无所不至,无所不荡。汗流浃背,却是飞仙人间。情语几许,此际亦抛诸脑後。
只是行军布阵,兵戎相接,半分马虎不得,而战况却越演越烈。朝霞亦能与露水为敌,白日如泥污了明月衣摆,皇帝低声一哼,一口却咬在汨和肩上。鲜血如注,顷刻又没入皇帝口中,骤眼竟像是愈合了,皇帝唇边却添几抺大红。
丝丝的血在皇帝脸上渗透,随着他的肌理细纹缕缕的织成了网,那网一直的扩展而去,就在那一丝一缕都给牵透了後,迅即掉落。爬在宫墙的大蜘蛛骤然摔在地上,它拖着一丝白绪便往斜柱的阴影爬去,安太监仰面望向小窗上泄出的光,他平躺在床板上,全然没以脸孔流露感情。
三数黑影交替叠在身上,安太监拿着撩起的袍服,腿上倒觉得冷。阵阵的风就往他大腿肉上割去,一层一层的吹得像尸体的肉发凉。安太监仍旧是寂静无声,有几个上来,又有几个退去,可都没沾衣细察,只是抱持双手在边上观望。
然後又有几个年纪大的走了进来,面目祥和,倒也不像是来胆仰的。果然其中一人便大胆的伸手往他胯下探去,安太监猝然一惊,那老太监也怕,反是好言安慰了。
「安公公且得罪了,大家都是替宫里办的差。这事了了,公公才也有好日子过。」他话是这麽说,可手下却是半分不留情,揉了又摸,未几又向旁边一个看,似有又有事情可议。
那一个果就说了:「你们且先退下。」
安太监眉目半敛,那一个老太监弯腰伏到他耳边,慈祥善目中当是万千感慨,既是可怜,又是畏惧。那一手厚茧垫来,磨得安太监皮上都是疙瘩,前世今生罪孽,都要教他摸遍。
「安公公,你可曾服用什麽宝药没有?」
老太监的眼睛不好,眼珠子像阴阳八挂互调,到最後却搅成混浊一片。他笑了,笑声也便从漏风的嘴中擦来,掠过了黄牙,吹掉了唇皮。安太监眼睛一合,也便应到:「没有。」
「你家里养的童子呢?」老太监也不死心。「用作过炼药制丹吗?」
「他们都是我立的後嗣。」安太监却平静的说了。
太监养个儿子,娶门妻房,本意是想一补人伦所缺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偏生邪念而用为旁门左边的却更多。童子尿,处子血,炼丹造药,无所不用其极。无非都是想重展雄风,断阳再生。娶个漂亮寡妇,与婴儿抢着奶吃,每天腾折得青紫红肿,甚至弄死了人的事也不是没生过。他安太监做与不做,倒也不太相干。
老太监负手走了一圈,点点头,却似是同意了:「原来是用作防老的。」
安太监也不发话。
此时对方却把声音压得极低,这腔尖锐嗓子要沉成这样也不容易,老太监两眼向四周扫视一遍,才道:「既然如此,我想公公你也知道,你当初那一刀下得并不好。」
安太监嘴边却露一笑。
「那刀势偏了,刀度不均,刹时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可那骨头夹了碎,镶在肉里一块长合起来,过了十多年,也就能看到了。」老太监自顾自的说了一轮话,他似乎也不是要安太监懂,只像个阿弥陀佛般猛念着梵文要众生认命。「那刀削的不齐,安公公你耻骨突出,腿上看来便多出了一块息肉。」
「这本没什麽,只是众口交攻,为了公公清白,看来是要多补一刀了。公公意下如何?」他欠身一拜,煞是庄重。
这於太监本也是件大事,毕竟阉割之苦并非常人能受,那往事记忆,自然是扔得越远越好。如今不单要让人看到自己痛处,还要多受一重苦难,若是可免,谁人不避?
安太监却无所挣扎:「这不都是你说了算数?」
他样子不寻常,老太监也是稀奇。太监积习,素来多疑,这老太监待在刀子房十多年了,什麽古怪事没见过?见安太监这般坦然,倒不像是件好事。绕在房子里走了两圈,老太监半是思虑半是怀疑,探头出了门外,吩咐人备了糊窗鏠的纸、火盆、刀器......未几还是不放心,踏了半步门槛又往房子里走。
那确实是有些不对劲。
「安公公?」
安太监也不像方才般应对自如了。
他连忙走上那床板前,伸手一摸,只觉安太监混身颤抖不止,老太监正要扶稳,才知这时安太监已是遍体汗湿。低头看去,只见他两个拳头紧紧抓不放,利甲深陷却把手心榨出几缕血丝。
「安公公?」他又要叫他,安太监也不应,脸上重汗又布上两行涓流。「安公公!」
安太监却只是这麽默默哭着,也不作声。这偏殿里的风凉透了,一叠一叠的掠削着地上尘埃。那自梁上掉落的蜘蛛冘冘而行,爬过了落漆红柱,又走过了小石三数,停在门槛旁侧,似乎终於找到个下脚处。一张网密密织来,让人一个通往左边,一个通往右边,交杂的丝线纠结往复,白叠过灰又叠过了白,织成的一张网精密细腻,却再也找不着当初归处。
一滴水珠下来,那张网却承不了一滴泪。径自消散而去,蜘蛛也便狼狈奔逃。他入宫以来还是头一回,圣上转头走了,他却独自走向了另一面。蜘蛛的丝线黏秥在尘灰上,晃晃吹起的沙粒互相牵连,酷似糖丝渐而发硬。他待在这里,而圣上却走了,这是他入宫以来的头一回。
28: 逆鳞难制
「啊......啊.......哈!.......啊.......呀......」
四时风景静无声,旑旎夜色散碎,一身绮襦纨裤,此刻都倾倒於汨和膝下。肩上的伤极痛,金郎皱了一脸酸楚,却抬手把皇上抱得更紧。
皇上亦似是有所触动,伏身潜下去一片软肉之中,细香离散,而那呻吟声越发辗转回肠。他身下的金郎,怕是痛了,那四肢八骸都裹得极紧,像只被火烧得收缩的蜘蛛一样,紧紧的挂在金躯之上。
「呀!」
然而圣上所到之处,何曾有不达之时?长躯直进,仍旧是一无所制。汨和伏在他身下,恰似离水游鱼辗转反侧,这跃动也不是他情愿的,却是皇上巧手拨弄所致。一抽一插,皇上雄风正盛,奈何汨和却已是後劲不继,抵不上他再三放肆。於是两腿一软,猝然倒在床沿,皇帝低头一看,人却己是昏沉了。
「.......金郎。」
皇上亦只叫了这麽一声,接而便从这温热躯干中退出来。皇上把将军抱在怀内,柔手轻抬,触指便抹过了他流下的眼泪。从眼角到腮下,从眉心到发尖,金郎还是睡觉时最为好看。既安静,也不呻呼,月光照在他脸上,浅浅的一片蓝色,却盖不过他脸上的粉嫩可喜。
金郎是这麽一个宝贝,皇上抱在手上,也舍不得放。轻轻摇晃,似是晚风细腻。时值酷暑,金郎身上的汗气教风一吹,竟恰似软粉馨香。皇上遥遥看着金郎的脸,心里也後悔,今天是犯傻了,竟然不去找顾婴。只是金郎......不.......怎会是金郎呢.......
皇帝抬首,正想要唤人。只是四周静悄悄的,没半分平常的气息。於是也就罢了,皇上尊腿亲自下了床,寻了块布巾,就往金盆里取水去用。皇帝许久没过一个人的日子,原来也不似记忆中逍遥,那一步一履都像是失了形,虚虚浮浮的架在空中不踏实,恨不得再在脚上设套枷锁才好。
布巾的湿意沾满了汨和的脸,由是泪痕也消散无迹,只剩一脸和悦。孤房幽寂,是夜孤清,蝉声一长,便似竹笛和鸣。时雨亦下,声声打在河塘叶上,沙啦沙啦,厚重湿气瞬时又遍体蔓延。
皇帝下床,轻推开了一角窗。雨粉纷飞,刹时亦满布皇帝脸上。只是这刻亦没人会大呼小叫,一副惊惶失色的模样前来护驾。「嗯......」汨和翻一翻身,两眼惺松半睁,一个影儿由是自如的立在窗下。
他以为是别人,连忙翻身而起,可见着是皇上,那一腔喜悦也便淡了。皇上软柔的散步而来,敞开的衣襟坦露胸怀,却是一片死寂的颜色。不是黑,也不是白,似是片迷蒙的灰,在月色下四处弥漫。
汨和正想要躲,皇上的脸却是近了,他刹时呆住了,抬手竟擦起对方脸上的水珠来。由是皇上也笑,笑容的阴影没在漆黑之中,倒显得皇上份外高兴。他一抱,往把金将军抱在膝上,须隔了一重薄衣,却也异常亲近。
「皇上,你弄痛我了。」也没想到他醒来便是这麽一句,皇上笑了,也懂得装起糊涂来。
「哦?」
皇上逗弄着金郎的蛋脸,也亲了嘴,那一双眼睛蒙胧的,却映出远离的晚景。「皇上.......」君心难测,从来去留无定,汨和却是个不懂事的,事事都想要求个明白。「你怎麽了?」
「......还是别叫皇上好。」皇帝冲着他一笑,也不似平常般温厚尔雅,却有半分调笑。
「诶?」
皇帝回首看向今夕明月,月光打在脸上,显得他整个人像是假的。汨和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一碰却教皇上轻柔的抓住了手。他想要甩开,却又不敢,皇上的眼睛便盯着他看,未几唇齿轻碰:「你还是叫朕永之吧......」
皇帝名恒,汨和是知道的。当年圣上登基,满乡满村都响锣打鼓的,一一都要避今上讳,恒娥也不许叫恒娥了,要改叫嫦娥。当时口衔的一根草,那青涩味道似是仍留在嘴内,还想圣上真是个麻烦的人,如今皇帝却是近在身侧。
「永之?」他总是要问个明白。
「对了。」
皇帝是永之,永之却不是皇帝。他叫过几遍,过後却是不肯叫了,一双眼像是不敢,却又直直的瞪向皇上。此时一双巧手轻至,温柔的来把糊涂脑袋揽过,皇上轻轻的哼着歌,满意了便去赏赐:「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我.......」
金郎刹时想到个可恶的人,也记起他曾说过,想要的东西,皇上总是不给的。汨和偏是不信,总想着要些好玩东西,来让他啧啧称奇。也好教他知道,不是皇上不给,而只是他要不到。
思绪偏移,越发是扯得远了。然而他纵是赛过了他,又当如何?金郎记挂顾婴,也便想起王湘,一时既惊且怕,又怕有人来害。只见他脸上颜色如波,褪了一重又一重,而最终想起顾婴总是不来,却又是怒了。
皇上目光宏大,也便没有注意到身下的人。汨和心里却暗自蹉跎,想得出神,也没理会抱他的人是谁,只是顺着暖意越靠越紧。「你房子里怎麽都没人?」
「那些人,都是些脏东西。」汨和被他抱得暖哄哄的,力竭筋疲,一张口便溜了嘴。「我都讨厌,就让他们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