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匪如云
匪如云  发于:20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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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开头

春风做客时,花事最荼靡。 
待到晓来雨过,早已是、遍地风流。 
那被风流打下的片瓣才做了春泥护了花,新生的红却又娇俏地站立于枝梢了。竟是生生不息,后浪更胜前浪之象。 
都说春情浓洽,你瞧,此情落花亦知。这些一朵压着一朵、紧仄着绽开的殷红,不知何时已经冲破窗下阴影,正滴血般惊人地冶艳着。
一阵风吹过。
树上是杜鹃声声。
树下是杜鹃如血。
这种如血般的颜色浓浓地倚了满墙,像是喜堂上满结的红丝缎,一分情思,两分喜悦,再加上七分祝福,都溶在血里纠葛不清了。 
花是杜鹃--杜鹃可算一种极易冲动的花儿了。 
时节才到便迫不及待,拼着自己一具纤维身骨去摸春的柳裙儿,倒是甘愿裙下死的多情种子。 
可是落花有情,那春风呢? 
春风的浮光掠影、沾衣即走,可是流水行云那种漫不经心,抑或石上篆文般刻骨铭心? 
卿可能知否? 
或是卿无暇知之? 
大概都先被乱花迷去人眼了,纷纷扰扰的尽数是十丈软红,哪里还能再算计得这许多......总之是随风舞去便对了。
说来好巧,像是刻意捉对呼应似的,窗子外头有一片晃动的红色,里头就也有一片晃动的红色。
红绳松散,红幔扶风,红衾翻浪。就连空气也透着那鲜艳的红,是分明带了颜色的。
俄而一条白皙的大腿从红色涌动中伸了出来,笔直而修长,漂亮得生生煞了人眼。没会儿却被一只大手捞了回去,揣入被里。成了一瞥再无踪影的惊鸿。
浅浅的呻吟缓缓地攀上了摊铺于床的发,从被子里斜飘出来。而红色波浪翻滚得愈加剧烈。便好似那窗外杜鹃一般,生生不息,一浪更胜一浪。
红烛帐里,抵死缠绵。
又怎一个消魂了得?
窗外的雨一阵接一阵下,窗外的风一波接一波刮。
杜鹃摇摆着落下了,花茎却还是不能自主地晃,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直到,风停了,雨息了,声音休止了。只剩下天地间穆肃般庄严的寂寞。
半晌,屋内有人爬起身来,带着喘息,细细说了句蚊咝大小声音的话。
只听依旧躺卧那人慵懒地道了声:"好,你且退下。"然后翻了个身子,朝里头靠了靠,便再没了言语。
他只好起身穿衣,月白的丝袍,已不是来时的那件。他却没说什么,像是早已习惯春光的泄露了。 
只是拉裤子的时候忽然一个趔趄,酸软绵绵不绝地从身体底部泛上来,让他几乎就这么跪倒下去。 
也只是几乎。 
被车轮屡次碾过的疼痛,在习惯了以后,并不是不可以忍受的--人的忍耐能力总有这样强的可塑性。
他扣好盘扣,小心翼翼地挪出门去。
仅轻轻拍了拍手,左右就冒出些人来搀扶他。
"回洽春苑。"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一如之前的夜晚,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夜晚,无数个一模一样静谧的夜晚。 
夜羽帡幪,夜色如黛。山高月小,星汉辉映。
走了几步,他蓦然抬起头来。 
壁上琉璃火,檐下青光灯,相映成趣,一同指向了一条尚在黑暗里沉睡的道路。 
那是他现在正要走的道路。f 
他闭了闭眼,忍受什么似的蹙起眉头来,道:"魏公公......可以麻烦您老去帮讨剂药膏来么?"
"聿公子要的可是......"
他叹一口气:"正是的。小聿上次要的那些前天已经用尽,尚未来得及跟太医院再讨......不想今日又......小聿想公公轻功高超,只好麻烦公公了。" 
"...好的,这就去,这就去。聿公子身体耽搁不得。"不然若是败了天子雅兴,惹得龙颜大怒,岂不是自讨的罪过? 
当下一摆拂尘,疾步而行。 
盯着魏公公远去的背影,小聿在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然而,还没待这个笑容在脸上扩大开来,他的身体便随着后背蓦然升高的温度僵硬。 
"你......"幽幽地,他叹息般唤了声,把身体全部重量都交托在背后的人身上,"何苦来着?"
背后那人不语,手臂的力道却又加重了几分,直勒得人生疼。
"把他们的穴道解了吧,没有用的......这里是皇宫,你带不走我。" 
见那人还是不肯松手,小聿只好回过头去。"修,放手吧。我知道你难过......放手吧。" 
修的隽眉竖了竖,又伴着一脸颓然松下来。"小聿,对不起,是我没用。"密密浓浓的自责,一下子压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身上,那是近千斤的力道。 
"......不怪你。你只管辞职出宫去吧,随便做些什么讨日子的活计,也强过在这儿看我......" 
小聿本待要说"强过在这儿看我被人凌辱"的,结果话才脱口半句,修痛不欲生的表情就让他说什么也不能继续后面的话语了。 
是啊,自己所遭遇的,不仅是自己在痛苦呢,修每天担惊受怕同情难过却又无能为力的苦恼难道就不痛苦么? 
自己是自私了。 
想着,小聿洁白如玳的修长指骨轻抚上修的剑眉,一下一下向两边顺去。如果忧愁也能触摸得到的话,他想,他一定要把它们从这个人眉毛上挥赶下去。 
"忘了我吧,修。"他趴在他肩上,呢喃一样细语。 
"......你把魏公公弄走只是为了说这个?"修明显不悦,抬起小聿的下巴,一个激烈的吻就这样压了上去。 
口齿纠缠间,隐约还可以听到男人呓语,"不许......不许......"。
风吹过,花婆娑。
小聿闭上了眼睛。 
天地在那一刻显得特别空旷。好像除了彼此,除了热烈交缠的口舌和爱恋以外,其余的一切都不知何时静悄悄地退出了视线。
灯下人影散乱。
半晌,男人的吻终于从唇上离开,一点一点下滑到脖子上,然后......
却忽然地失去了温度。
小聿震了震,咬住下唇。
男人的手开始发抖,用的力气却还是很大。 
小聿没说话,也没有睁开眼睛。他重重地喘息着,通红到发艶的身子却已些些地惨白起来。 
他知道男人看到了什么。 
他知道男人在生气。 
可是......依照着他没有身份的身份、没有地位的地位......这种吻痕又怎么能避免?
星光洒在他的脸上,是斑驳的错落。
"忘了我吧。"他说,唤着修的名字,"对你,对我,都是好事。"
男人忽然狠狠咬了他一口,新的齿痕印在旧的红迹上。像要把一层皮咬开,把自己的痕迹沈沈埋进去。磨灭了什么,再又留下了什么...... 
"不许......"他说,又把人按在了怀里。 
没会儿,怀里便逸出一声叹息来。那叹息那么缥缈地轻,似有若无,却挟了沉沉的绝望,直叫男人心惊。 
"修......" 
男人低下头,垂下眼睛。 
"放开手吧......"小聿虚弱地说,"你武功好......难道你还没有听见么?" 
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强烈的气息...... 
步步分明,似要把这个静谧的夜划开,要把这缱绻的两人拉开。 
男人一下子变了脸色,用力咬了咬下唇,最后唤了一声:"小聿......"
声音好像祈祷时发出的一样,融和了微薄的期望和无奈的绝望。
然后他身形一错,拂手将周围人的穴道打开。
而小聿则一下子滑了下来,抱起膝,倚坐在青石大阶上。
结果就是,那些睡穴被解的侍卫们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幅景象:满脸泛红的聿公子正眨巴着他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他们......"我不太舒服,歇歇再走。"
"是。"侍卫们应着,不觉有异。
修站在侍卫之间,依旧高大挺拔。
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是冷漠了,还是心中涌动的那些惊滔骇浪的痛苦已经无法用表情诠释了?
小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着黑色远方魏公公的身形越来越清晰。
--笑了笑,他站起身迎上去。

月色如练如帛。
而回廊一寸相思地,又断送多少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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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的关系

"绝世有公子,姓聿,名沐雨,昔泰宗皇帝十三公主安平尚东阳府师聿铭之子。表字霆钧,取雷霆万钧气势浩大之意。
其少时,机警善辩,敏而好学。
稍长,尝数游外道之东苦书林,卷书在手,往往不眠不食,溺而忘返。
年十八,天子脚下蟾宫折桂,才名满京华。
次年,拜为中大夫。
时上为东宫,受书于霆钧。二人性情偏颇,多口角争纷。
上以状白廉宗,廉宗大怒,斥其无礼,欲幽于潜州。霆钧故友常德叩而请,改左迁渔阳。
一年,渔阳大旱,人民多饿死。霆钧不忍沿途饿殍,开粮仓,济米食。饮食与民无异。于是深得民心。
长统二年,有小恙,不顾,由是沈重。
三年春,凝娣北望,遂卒渔阳碎士坡。"
小聿指住这一段,笑了又笑,笑了再笑。
见小童奉茶上来,他便拉住他:"来看看这一段,可不好笑?"
小童看了一眼,茫然道:"公子,我不识字的。"
小聿听了也不生气,似乎心情极嘉:"你不通文字?那我以后教你些,至少,人总是得会写自己名字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泼茶。"
"......"
听到他的话,小聿口里含的那一口水差点没喷出去。
他放下杯子,皱了眉:"你这是什么破名字,哪有人叫泼茶的?多噩的兆头啊!"
"回公子的话,小人有一哥哥在宫里当侍卫,因为好赌,所以被赐名‘赌书(输)",意思是每赌必输。"说到这儿,泼茶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小脸蛋儿烧得醺红,"我比哥哥晚入宫两年,于是得赐名‘泼茶',说是可以和我哥的名字呼应。"
"哦,我明白了,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吧。"小聿一拍手掌,笑得酒窝甜甜,"这是哪宫的贵人赐的名字?可真是太小孩子脾气了。"
泼茶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贵人给奴才赐名......是皇上。"
是皇上?
像是禅院的大钟重重地撞在自己头上,嗡嗡嗡地不绝于耳,震聋发聩。
小聿只觉得又昏眩又耳鸣。
半晌,苦笑出声:"我道是哪个这样无聊,原来是那个发疯的。"
泼茶大惊,连忙抢上去捂他的嘴:"公子怎么能这样说皇上,这可是大罪!"
"罪?"他哈哈地笑,却笑得无比凄凉,"聿霆钧大罪小罪、连死罪都坐足了,难道还怕多添一条罪名?倚凤他又能拿我怎么样,最多不过一条贱命罢了。"
泼茶的面色更白,嘴里反复叨念着那个名字,然后忽然"啊"的一声叫出来:"公子你,公子你难道是聿霆钧公子?"
"...怎么会...是你听错了。"小聿微笑,"霆钧大人英年早逝...你看史官笔下不都这样写了么?我的名字是聿听君,听从的听,君王的君,可没有太守大人名字里那种雷霆万钧之势。"
听君,聿听君......呵呵,倚凤啊倚凤,你可给我改了个好名字啊--无非是想要我一切听你的罢了。
泼茶懵懂地点了点头:"啊,是奴才错了。听说霆钧大人真是好官呢,就是太冲动了些......远远不及公子的谦逊温和。"
小聿忍着笑,撑起下巴问道:"听说?听谁说的?"
"回公子,奴才姐夫是渔阳人士,是他们说的。"
小聿笑了,目光悠悠:"渔阳可是个好地方呢,那里小吃好吃得紧~我记得有条飘香街,专是吃食的......对吧。"
"飘香街?对对对,奴才姐夫就在那儿置了一家铺子卖馄吞讨生计,听说生意滚滚如流水,每天才开市没会儿,客人就络绎不绝地来......"泼茶说得兴奋,白皙脸蛋上竟泛出一层红光来。忽然,陡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疑惑地瞄了小聿一眼,"可是,公子怎么知道这些?渔阳可是个偏僻的小地方哪。"
"......我过去在渔阳住过段日子,后来不耐饥荒才逃出来的。"
"哦,这样啊......唉哟,公子,茶凉了,让奴才再去沏一杯罢。"
"好。"小聿瞅着他把茶盘子端起托在手上,忽然却没来由地想作弄他一下,"泼茶路上要小心啊,可别真的泼了茶了--烫着别人要挨骂,烫着自己更不好呢。"他笑说,星眸凝作月牙弯弯。
泼茶顿时红了脸,欲语还休,最后赧赧而去。
小聿于是伏案大笑。
许久没有这样玩笑式的取笑过人了,感觉真快意。
而回头再想想,却又一下子快意不起来了:从前被他这张薄唇笑过的人,现在又飞去了南北东西?总之是经年累月都不曾得见的了。
几分疏离的淡漠慢慢笼上俊颜,就像窗外缓缓飘起的雾蔼。
羊脂白玉一样的饱满指腹轻轻捺在满是史官笔迹的卷册上,圈划住几处时间,几样地方,几个名字。
阳光从窗隙跳到台案上,舞着一支璀璨灿烂的舞蹈。舞出万道金光,盈室一片澄亮。
小聿把书卷拿起来,凑到眼前,却觉得字迹忽然水晕了似的模糊不清......轻轻一句喟叹后,他只好闭目养起神来。

不知多久,他听着窗外风声起了一波又一波,想着杜鹃摇成了一片红海。
这才有人前来敲门。
"咚,咚咚。",嗯,很正规的敲法,连节奏都掐得正好。小聿在心里暗评一句。
而正规其实就是带了几分严肃,严肃其实就是带了几分敬畏,敬畏就是带了几分卑微。
是泼茶吧。他想。
只有泼茶才会对我用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说到泼茶,他还真是个可爱孩子。估摸着是不到十二岁的样子,脸皮雏嫩如滴水的白百合瓣儿。
可是,怎么的就去势入了宫?
在这般年少。r
在这般理应不知愁滋味的年纪......
也许是笑靥背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吧。
众生皆是。
想来可怜。
实话说,瞥去立场,不谈他是倚凤派来的人手的话,小聿还蛮欢喜这个孩子。
看到他,小聿就觉得自己心底有些什么蛰伏已久的物事开始蠢蠢欲动......
许是因为他提到了渔阳吧。
如果说渔阳这个承载了他无数回忆的地方,会让他有家一样的熟悉感。那么泼茶,便堪称是他家人的家人了。

门被推开,泼茶走了进来。
小聿便吩咐他道:"帮我递张毛巾来,湿点凉水好敷眼睛。"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回答。
"......泼茶?"他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又那手揉了揉,"你怎的不理我......?!"
目光遇到目光,两相凝望后,瞬间停滞。
明媚阳光下,小聿的瞳孔忽然猫一样收缩。然后,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人。
不语。
不能语。
修的身材挺拔如翠竹,这么遥遥站立,却让人无端生添一种脆竹的错觉。
他此刻的脸色明显并不太好,要是非得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的话,铁青最是恰当。给铁青再加一个修饰,我会说,青如竹。
竹子的韧是最坚强而又最脆弱的。它明明可以任尔东西南北风,身体深处却永远中空......
小聿悄悄往后缩了缩身子,虽不明原因,但他终究还是怕极了修的怒气的。
熟知郝修的小聿当然知道,修从来不会因为愤怒而生自己的气......他生气的原因只有一个--失望。
修失望的表情总是这么可怕,可怕得像一根尺来长的刺,沈沈地在自己心窝里捣上一圈,又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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