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郎,今天觉着怎样?」皇帝声音也是轻柔,似是窗外杨柳,顺风依依拂脸。
汨和也是傻傻的点着头,嘴里也不多话。说来奇怪,自从他不出去,房子里来的人倒是多了。便是那顾婴也曾来过,只是汨和不愿意看到他,每回来了,汨和也是背向墙去装睡。久而久之,渐渐也不来了。
不来也是好的。汨和淡淡想着,那思绪却是连绵不断的,理也不能理清。
王湘在旁边看他不答应,便含笑拉着皇上搭起话来:「自是大好。前天听着故事,夜里也不肯歇下。」
「那精神可好。」皇上先跟汨和说去,後又笑看王湘。「这逸轻养孩子也是不厌的,才刚拉扯大了一个四皇子,这时又认新的了。」
「哪里的事?四皇子他愿意跟着逸轻玩艺,是逸轻上辈子修来的褔气。说养大不养大的,逸轻实在担当不起......」王湘欣欣而笑,话里却仍旧谦让一番。此时阳光打在他头上,照得那钗子金光闪闪,就似他唇齿般耀眼可人。
皇上在边上看着,却是不为所动。後面的安太监听了,倒是唱歌般悠悠念道:「当今皇后失德,王大人代为养育圣嗣,也是大功一件。」
「安太监说得好。」皇帝闻声而笑。「逸轻若为女子,便是取而代之,也甚为妥当。」
这话本是夸奖,可这王湘听了,却像一下被刺着痛处,刹时脸如死灰。对着这天大恩遇,竟是一无所觉。也不谢恩,也不笑,慢慢竟像站不住了,要随着那血色从房中褪去。
也不等他说要告退,一个角儿又冒失地冲进来,仆倒在圣驾面前。
「皇上,右丞相韩大人、兵部尚书胡大人等,正率众跪在园外,求见圣驾。」那小黑帽儿说的甚急,一连串话哗啦哗啦便喷在地上。
这声音汨和听着耳熟,抬头一见是张千,闪身便躲在皇上背後。经上次那一番诬告,他见着张千须是心里发凉,可却是怕着蛇虫鼠蚁的怕,见了恨不得踏成肉酱,夜里才睡得安心。这汨和看着着,心中念头正狠,竟不竟拿捻起皇上衣摆来使劲揉着。
皇上另有烦心事儿,也便不甚在意了。只见那尊驾一摆,却是一副正座架势:「什麽事情朝上不好说去,倒要跑来这园子闹才真个甘心?」
「人有多少?」边旁的安太监又细声的问。
「安公公,连着京中官员,一共五十多人。」这张千见着汨和,也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对他倒是不敢多看一眼。
安太监倒未在意,嘴角一弯,却是不屑的道:「啧,才五十多人。」转身又往皇上拜去。「陛下,小的现在就让他们散去,省得扰了皇上游园雅兴。」
「你速去速回便是。」皇上点头应了,突然又唤一声。「安太监,他们要是不散,教板子打去也不要紧。」
安太监应了诺,连忙闪身出去,张千见机不可失,草草拜了拜皇帝也追出了门。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一个不懂事的汨和,还有愁眉不展的皇帝。边上一个王湘青白着脸为君解忧,也只是凑合而已。
「皇上,可是赈款的事?......」
看他说得担心,皇上倒是轻松了。微微抚着汨和的头,望向王湘,却又低头笑笑,声音里一片舒爽:「上回花宴,到底未曾尽兴。这阵子暑气正热,待在京中也不甚合意。这下子正好也把你跟金郎带上,我们君臣几人到江南下去,畅快畅快可好?」
13:纸帐来新梦
可江南却是场梦。年前遭火烧的大天殿刚修葺好,皇太后的生辰又已过了,最近两省又来一场大旱,似乎普天上下都不愿皇帝寻着件开心事儿,快快乐乐的巡幸去也。
君无戏言,那江南到底是应该去的,可这里又不是宫中。便是皇帝在此,亦不过是寻常的花园主人而已。能轻松的拂开俗务,能安乐地做个好梦。
便做那一场梦,让太阳照下来的白被暖和身子,听风声依依吹送,送着杨柳枝拂过对岸。那水上的银盏儿闪着灿灿的光,一受打也就散了,汋汋散向那无色的天际,教白日染上一重霞光。他听见有人唱,也有人笑,那一点点细碎的声音在他耳边吹过,此时一叶扁舟又摇向天边。
他闭起眼睛来享受这一切,於是什麽也没看到,什麽也不留下,空馀追忆。
「皇上,是回宫的时候,也该醒醒了。」而终归他都是要起来的。
皇帝猝然瞪大了眼,原来不觉他已枕在汨和腿上,一边王湘正轻轻的用羽扇替他扇风。他爬起来,盖在身上的金丝披挂便掉落了。王湘笑着把它捡起,又重新披到皇帝身上,而眼角里瞄到的金郎,却只是抿嘴揉着自己的腿。
他也不说话,也不怪责,本来就不稀罕这事,那又何罪之有?皇帝拍拍袖上的皱纹,又让王湘整理他的冠帽。未几他往四周瞄去,扫视了一遍,还都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名儒字画,堆得满坑满谷的珍宝异玩。这时,皇帝又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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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时暑热,皇上回宫的路上也请小心珍重。这太阳热毒,容易使人晕眩,皇上切记要保重身子,万勿耽搁要务。」王湘边整理皇帝的衣带边说,那殷勤模样,倒也不太难看。「眼下热气正缓,逸轻想此时起行,也不耽误回宫时辰。」
皇帝却只是专注地拍着袖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道:「安太监的事情,可办好了?」
那羊脂般的手指刹时却冰冻下来,阁在皇帝腰间,硌得人五内生痛。王湘倒只是笑,衣带刚系紧了又用手去缓,未几便凝声道:「都这麽些时候,想是办好了。」
「.......想也是回来的时候了。」皇上不过这般一道,外间便传来脚步匆匆而至之声。
他一笑,抬手便拂去众人:「你们先下去吧。」
先是一个金郎珠子般圆滚滚的溜出屋去,瞧他那个样子,莫说是把禁足的事儿忘光光了,便连那病也让人觉得半分是假。皇帝偏头赏玩着园中风景,笑得可乐。只是边上那一步一回眸,却教这笑容失色几分。那王湘还是待在房子里,似乎还有什麽吩咐,要让他听去。
皇帝见了,也便随了他的心意:「你也下去吧。」
「是。逸轻告退了。」王湘浑身一震,抬头望了望皇帝,也不禁多看,踱步又把白衣盪出了房间。
他才刚走了,安太监便自幽暗中闪身而出。刚进了来,也不问安,也不看皇上,嚓声便跪得妥妥当当。皇帝俯首看他,眨眨眼,便轻声的道:「可是回来了?」
「是。」安太监话一发,头也跟着一点。他说话气息虽然平和,可胸膛间的起伏还是能见得到的。
「你是辛苦了。」皇上正想要从褟边走过去,那安太监也不待吩咐,立时起来便扶着皇帝的手走。
凤眼一掠,皇帝低首看向待在他臂下的人,可那只是一团黑漆漆的墨,就像你平常在夜里看到的一样,无所不在,却又不复存在。刹时皇帝嘴上乾乾的,那是坐拥天下也无法满足的渴望,他一说话,便是忘了身份。皇上一眨眼,剪掉了当中一截,才又开口:「事情办得怎样了?」
「皇上深恩,下臣们也是知道的,片刻便都散掉了呢。」安太监琢磨着字句细细说去,那声音极低,竟不像他平常说话的模样。
「打了吗?」皇上教他扶着,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环着房间绕圈,也似是要把这里里外外都逛过遍,自得其梦中乐趣。
「打是没打。可韩大人年事已高,外间日头又毒,跪着久了,也便不支倒地。小的已教韩大人家人把他接回家调养,这番一闹,剩下的人也便散了。」安太监答得恭恭敬敬。
皇帝却心不在焉的往他头上看去,几层薄汗正自安太监额上透来,看来也受了外间太阳的几重苦,难得他说话还是不轻不喘。
「嗯。」於是皇上也便轻声哼了。也不说他做得不好,也不夸奖他做得多好,二人就在这房间中轻轻绕着。外间荡进来的风,迎着鸟儿婉美的啼叫,而这些都是假的,他们两个人走着,那些都假的。
安太监待了一会,见皇帝不说,也便自己问来:「皇上,可是要回宫了?」
皇上也不答应。闭起眼睛来,又道:「可有什麽别的事情没有?」
「户部上了摺子,等着皇上的意思。」
「还有呢?」
「太后说皇帝若是有空,可到她那儿去吃一场齌。」
「还有呢?」
「也就没有了。」安太监沉吟了一会便答道。
他们君臣二人安安静静的走着,好久好久,连窗边盪过来的光影,也是假的。皇帝睁开眼,甩脱了安太监的搀扶,径自往梨木椅子上坐去,看着那又跪倒在他跟前的一团黑,好不得意。
「你也下去吧。」皇帝柔声的道。
安太监抬起头来,总是问着些要务:「皇上今天是要在园子歇下吗?」
皇帝挥挥手,也权充是答应了。
「小的这就下去准备。」安太监脑子转得极快,大概连今天传谁来侍候,他也暗地定了人选。
安太监这就要出去,把阴霾都从房间里驱走。可皇帝这时却发话了,他便竖起耳朵恭听。
话是这样的。「我一个人清静,总比我们两个人都清静要好。」
安太监暗中应了声是,也便从房中退出去。皇帝也不在意,托着腮便倚在桌上假寐。未几便会有一人走进来,轻轻的在他身上盖些什麽,或许就在他今夜睡下後,还会卷缩睡在他褟下,等着侍候他的分毫所需。而这些还未发生的事,皇帝都不在意。
14:却有翦翦风
然而皇帝始终是要尽兴的。不就过了几日,那玩乐兴致,也便故态复萌。汨和睡眼惺忪,还未猜着是什麽回事,便被人整理衣帽,硬架到马车上来了。好在这马车着实舒憩,就是再在上面盹着,也不怕好梦惊扰。也幸而是如此舒爽的马车,若是辆把人架到菜市口斩首的木车子,恐怕汨和也难保其逍遥自在。
可这马车纵是百般的好,也有一点不尽如人意。汨和往车厢间里看去,一张狡猾的笑,也自如地挂在这块人脸之上。
「这里只有咱们?」汨和硬着头皮,总得说些閒话。不然两人待着安静,也未免太过古怪。
这里又不是阴曹地府,顾婴亦不是判官阎王。只是他一笑却教汨和心里发寒,偏头而去,也不再看他。
「想来是吧。」然後他轻轻松松的答到,却像话有话。泛红的桃花眼一掠,他咬指轻笑,那舒爽情态不淫不媚,却让众生迅时都拜倒脚下。「我以为你不要跟我说话呢。」
汨和勉强不去看他,可布帘外亦别无风景可看。他舔一舔嘴唇,便又道:「赶车的是何人?」
「想来也是个无关重要的黑帽子吧,小脚色而已。」顾婴轻淡的答一句,似乎也不在意汨和。雅袖轻卷,把那一束水蓝色都落到臂上,自己却轻轻的托腮而眠。
他若是不说话,倒也是个丽人......汨和刹时一抖,原来不觉又闪神回顾婴身上去了。他慌忙的又把脸一转,心里既是万般的不情愿,又有几分无地自容。
其实皇帝心思,本是好的。此时特意命他们共乘一车,自己另招了王湘随侍,也是因为记挂着花宴上那场吵架,有让他们言归於好的意思。可这心思顾婴不知是不理,还是不在乎,汨和人又太笨,欠了那一点领悟的灵机。二人坐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比那生疏行人,竟是更为陌生。
汨和盘脚坐着,此时竟愿车架颠簸一点,让人顾着抱怨稳坐,寻不得一点空儿乱想。他那点心思,顾婴想是知道,多半不知。可这又有何相干?不过是弱水三千,一瓢接着一瓢饮就是。几曾又在乎过?
他倚着绣枕而眠,衣服低下流出了鸳鸯蝴蝶,绿的一块,红的一块,煞是好看。看得汨和入神,不知身在何处,一腔傻话,也便倾吐出来:「皇上这般带我们出来,就不怕我们跑了?」
「嘻嘻。」顾婴闻声,也抬眼看向他。只见那笑意翩翩,真好比那彩花锦蝶教人赏心悦目。「傻子,你能跑到哪去了?」
「天大地大,怎会无处容身?」概是看不起他英雄气短,汨和腰背一挺,倒是神气起来。
「哈哈......」这下顾婴却是笑得禁不住声。他半掩着嘴,半斜眼看向汨和,似乎生来便没有见过,这麽一个又笨又呆的玩意。「只怕皇上到时把你放出园去,你还得依依不舍地哭呢。」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汨和不知从哪书上学来两句,倒开起私塾来训世导人。
「天大地大,何处容身?走到哪里,也不会缺你一个......」顾婴却是不理他,一字一句的说去,却也不像怀愁。「天子待你的好,只怕今生今世你再也寻不到了。」
这话不说也好,想他今日这般悲惨,却是何人造就?汨和嘴巴一抿,倒也不是稀罕:「那本来就不是我愿意的事。」
「也罢,一个牛皮灯笼。」顾婴见了也笑,一只手阁在膝上,却也似风无所拘束。「这落到别人头上,可是高兴也来不及的事。你啊,总是糟蹋别人稀罕的事。」
「你自己不也是?」想起他那无法无天名号,汨和嘴巴也硬了。
「我又不如你笨。」顾婴却是逗他逗得高兴了,看着汨和气得手舞足蹈,便是更乐。「凡正园子也不是一辈子的事,你只管得着一天便宜,享一天安乐便是。」
「若是能放出去,我还巴不得叩头谢恩呢。」看他一副贪图逸乐模样,汨和难免有几分瞧不起他。然而心里却不免叹道,可惜了那一张脸皮,若是放在平常......
平常?平常些什麽的?此时车身一抖,汨和亦猝然惊醒。若是在街上遇到,他还指望他能当些什麽?这不过是一点霉运,一场巧合,迫不得意,他们才坐在一辆车上去的。想什麽若是?想什麽如果?
汨和教那皇帝一圈,原来脑子己不觉坏了泰半。这时也不禁觉得自己当日情态可笑,嘻嘻的竟真笑了出来。抬头又见顾婴正看着他,刚想说什麽话,那人却沉声道了:「你这种性情,终是要吃亏的。」
汨和的眼睛是映出他了,也不知在那一团黑中是否有自己。他来这园子一场,已是吃了天大的亏,再是这样下去,倒也不觉得不值了。至於这些事,顾婴大概又是不知吧。
「这车子要往哪里去呢?」他嘴里寂寞,也不忍心教四野寂无人声。汨和装模作样的把车帘子一揭,蹲在前头就看那策马的人。
那人倒是机灵,回首便笑道:「小爷,当心风大。吹着了,小的担当不起。」
汨和却不答他。抱膝看着车子从山上流下来,又从路上拐过去。沿途风景他样样都看,又样样都记不住。似乎那山光水色都是空的,没什麽值得教人留心的地方。皇上的车子就在他们前面,蓝色的,是一辆体面大车。此时汨和才看到,原来他们前前後後都围满了人。有的策马奔驰,有的还在後头匆匆赶上。
马车正往一重云里奔去,後面一簇人又从迷雾中冒出头来。他看着前方,嘴里还是那依稀諵语:「我们要往哪里呢?」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几时能管着过?那如今又管这些閒事干吗?」
後面有个声音,是笑着的,似乎这样便把天地万物都收纳在怀内,小心地轻轻都捏碎了。汨和的眼睛看着前方,一直的看着,也不是在找什麽。只是他人虽然笨,却也知道教人回头的,每每不是些好事情。
15:点花至人间
皇帝这回出门赏玩风景,明是晃着富商哥儿的旗号,可暗里谁不知车驾中人名位显克。别的不说,单是随行百人,便个个身材矫健,面相肃穆。与其说是出门赏玩的游人,不如当成是运送镖货的好汉正经。
况且京师郊外又不比那些穷乡僻壤,閒时前来蹓躂的贵人也不知凡几,其中难道就没有懂得的人?那路上行人,也难保有几个不是待卫已装而成的。不过既然皇帝说了他是个富商,那众人也只好瞎着眼陪他玩这个游戏便是。毕竟皇恩浩荡,披泽万土,偶然能让皇上高兴高兴,便是欺君,难道也是件过份的事?
眼下就只有汨和一个不懂情势的乡下人,别说让他说说话了,便连笑一个也不情愿。左踏一步去,右踢一脚去,那满山好水美泉,在他脚下似乎沟渠中荡漾的毫无差别。汨和心里似乎也不明白,何以他们平常那些假山假水还不够,见了这片山光水色还要兴高采烈的调笑上来。
此时他们君臣四人站在水边,便是平常不太露面的顾婴,此际亦高兴得眉开眼笑。王湘见着水清,脱了鞋便站在水中,白衣受风一托在水面婀娜而舞。他也笑,皇帝也笑,顾婴还笑着造起文章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