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红粉,肌白胜雪,人倒在顾婴怀中,倒是又胜从前几分。她们这些欢场女子,经历久了,自然不像那些清倌儿一样自抬身价,身头又苦无恩客可教自己充充排扬,只能沦落作这些四等五流的任人搓揉的角色。还是像粉团儿一样,教你笑便笑,爱你哭就哭。几曾见过座上客,有左边一个风流公子,右边一个多金将军一样的排场?一时妾意温饱全都占过满,自然是比从前更为卖力,乐意的又占几分了。
如今她们一听这将军公子,一个无妻,一个嫌旧,正是一登龙门时候,谁又不卖力和唱?於是一会儿娇喘无力,一会儿媚眼婆娑,姽嫿幽静,层出不穷。正是十八般武势比拼下来,花样百出,一朵朵如花美眷倾倒下来,实在教人头晕眼花难以招架。
如是者已至夜深时分,作主人的金将军喝得满脸通红,怀中揽着个娇小人儿,乱往某处一拜先行告退。顾婴见状却拥了另一双,转身就往别的房间走去。汨和却像一无所觉,倾头垂耳去听怀中人笑语涟涟,只是双手却像发麻了一样,酸酸痛痛的根本摸不着任何东西。
金将军在自己府中顺畅的走,拐过哪处哪弯全都心中有数,他把手放开了,突然不再牵住手上的东西。金将军走得又急又快,夜亦已深,一个女子又怎能在幽暗的廊道上追得上他。
这样也好。
金将军径自回到房中,点亮了灯,就在桌前低头默坐。到底顾婴是快乐的,便好。他盯着那悠然晃动的烛火,明烛晧白,一直挺立直至身成灰烬。金将军专心致志的朝着烛光看去,间有一两只小飞虫扑来,很快却又溶入烛底的滚蜡当中。
既是如此,多说亦徒然。金将军刹那有丝惊讶,怀抱都是空荡荡的,而冷风就在四周徘徊。过去那些日子原来都不足惜,就像凝定了的虫子一样恶心,丑陋得能让人忘记当中可怜。金将军又笑了,数月以後他便是沙场上的战将,这一笑亦定必如罗刹凄厉。不过如今他仍是金汨和,便是把拳头紧握也无法忍去,那种无法倾吐的憎恨。
他正想着要睡了,眼睛却仍盯着烛台不动。此时房间的窗户教人一推,里面便有一个声音钻出来道:「金大人可是生气了?」
43:胜事空自知
金汨和猝然回过神来,转头连忙要看,哪里还见人影?只有窗户还是闭得紧紧的,滴风不漏。金将军是过虑了,夜半要来寻他仇的人可是一个都没有。金汨和抿嘴而笑,嘴巴吹出来一阵风,就此把烛火灭了。
接而他和衣上褟,遵循往常规矩就要睡去,只是他两个眼睛合起来却像没有闭起,辗转间似从漆黑中看到了许多东西。金汨和正想拂手,突然却发现自己已然入睡,手这般一动,人也便醒了。晨光从窗格子外渗进来,流落到金汨和的脚边,他却半坐在床上微笑,手掌来回地抚擦着膝盖,直至日光透窗晒得满怀都暖烘烘。
他等待着,就要起来梳洗停当,推门出去跟顾婴道声早安。如今他才了解他不舍的东西份量有这样沉重,以至他一掉开来,手上便觉得空盪盪的。
而在别一处,也有一人正要起来。他先是抚上了额角飞散的头发,半肘支起头来偏身而卧,默想了一会,才又真个把腿放下来起床。不过他的腿方碰到鞋面,身旁那一个机灵的便醒了。红粉香残,幽幽的随着玲珑的身体撇动爬上鼻尖来,他眉头一皱,那个人倒先说了:「皇上,要上朝了?」
「嗯。」皇帝也不欲应这无谓的问题。如今看来,便是昨夜把她留在身边都是大错。
德妃静悄悄的低着头,想必偷窥着的定是皇帝。当初立她为妃,本意是要嘉许那份娴静大方,可听她方才那席话,皇帝却觉得是过誉了。这些平常宠爱本来给了也并无不可,只是,这里是宫中。
德妃正等着皇上说些留恋的话,听到的却是:「最近四皇子的功课可好?」
「觅王殿下尽得陛下精华,勤勉好学,文武皆精,师传们都赞誉有加。」她须有不悦,可一听见问的是四皇子,便连忙清脆的答了。
四皇子虽然与她不亲,可到底是陛下亲自托付到她荫下,纵然只是名目,德妃终归是四殿下的母妃,将来若是一登大殿,也少不了她的荣华富贵。她自己肚子不争气,一连生了好几个公主,眼看此生就要无望了,谁知现在冷手执了个热煎堆,实在应该庆幸。毕竟现下最得宠的就是四殿下,皇子中身份亦属他最高,退一步说便是与龙座无缘,这辈子只当个藩王也定必是封赏甚厚、恩遇非常的。
若然果真如愿,那夫妻情爱的事被阁在一旁又有何不可呢?「臣妾也知觅王常在夜里挑灯看书,出口成章,尤工骈文。且待人处事,皆有能处,琴棋书画,亦略通一二。」
「哦?依你这样说,却是大有长进了。」任德妃说得天花乱坠,皇帝却只是随意的应一句。他专注地让德妃替他套上衣裳,又耐心等她系好腰带。
这等功夫本应是由大太监来做的,德妃仓卒接手过来自然份外生疏。她心里又急又乱,生怕误了皇帝时辰会惹他怪罪,自自然然便在下头忙得焦头烂额。可皇帝却只说了一句话:「觅王年纪老大不少了,应该替他找个佳偶。」
「那麽皇上属意何人?」德妃心里顿时闪过一阵了然。平素也不大听到皇帝问起觅王,还怪道今天怎麽生了兴致?原来说来说去,皇子的终生才是正题。就不知皇帝从哪处触景生情,今天突然把这件事定得这样急。
皇帝亦一顿:「我喜欢的......」说着不知又想到什麽,未几才又续去。「德妃,你可知道四皇子有什麽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嘻嘻,皇上,觅王年纪还小,哪里会有相称的姑娘在心。」德妃先是温婉的笑了,手指扣上皇上腰际的玉佩,一边抽索着啡褐腰绳。「尚且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皇上是天下之主,论理亦应替觅王作主。」
「作主吗?」d
皇帝叹出了悠长一声,德妃跪在下头也不知如何应嘴,大概也只当皇帝伤雏鸟离巢,一时间有所不舍而已。她才刚把衣服整好,皇帝便已大踏步自卧室而出。那一去如风轻溜,不着痕迹,德妃跪在原处,也只当是自古后妃恒久心事,自然也不计较少她一人。德妃便是这点好,知道自己份量,进退得道。求而不得,也不莾自生怪,含蓄婉转倒叫她占了个全。
皇帝自德妃的寝宫往外走,先要跨过德妃闺房的门槛,走入一道小廊,再过一扇门才出了这套间。外边自然是有人候着的,不迟不早,偏就在皇上踏上第一度门槛时打开了门,又徐徐卷起哑黄的帘子。那轻长的帘子一直往上滑动,皇帝欠身自下而出,正面便迎来了一个安太监。
「皇上万褔。」他先领头给皇帝道了早安,後面跟着的人才接而拜来。可此时亦无人敢作一点声响,只有安太监紧紧追在皇帝身侧,继续他一日的问安请诊。
皇上睡得可好?吃得可好?夜里可有惊醒?排泄可是顺畅?皇上的一切,他都了然於心。安太监紧紧的跟着,直到过了宫,才又於一间厢房中停住下来。他先整了皇上暗白的中衣,拉直黄褐色轻装的衣领,又把衣带解下,再俐落地重新系上,未了还把饰玉上的黄穗梳理一遍,好使那下垂的丝线摆得整齐又好看。
皇帝闭目养神等着,安太监方才罢手,他的眼睛就开了,一派神清气爽,犹如雨後初晴的湖面。後面人把解下的外袍接过去,安太监才珍而重之地把龙袍抱在手上,让小太监们合力把它开敞过来,先替皇帝穿了一袖,又慎重地套上另一端,亲自把一排扣子小心勾上,还注意着是否有什麽尘灰污渍,拂扫过後还记着要骂下边人整理不当。
由始至终皇帝都有如隔岸观火,眼里尽是乌黑河水的波动。他等了一会,都穿好了,又亲自拂扫着自己的袖口,一边不经意地开口:「是时候该让四皇子成家了。」
安太监自然是洗耳恭听,不敢怠慢,只是他两眼定定的看着皇帝,话却是一句都不多说的。
皇帝缓了一口气,又接道:「待觅王定亲了,自当越加稳重。到朕亲征时候,朝中的机密要务,亦可放心交予觅王协理,便是当作历练历练也好。」
44:君问穷通理
「你看如何?」皇帝说话到了尾末,便轻悄地把目光贯注到他身上。
安太监仍旧恭敬的垂着头,腰间坠下的玉牌还是他新赐的,那雕工着实的好,剔透玲珑就像它如今的主人。皇帝因此又笑了,底下人还道他心里高兴,谁知转瞬又一句话冷冷的打下来:「哈,朕倒忘了,内廷不议外事。」
「陛下说的甚是。」安太监在後微微的欠身一拜,迅即又领诸位小黑帽暗中撤了。
皇帝亦径自往光明处走去,那步履如水涓涓地流,正大光明地踏上那尊贵的路。想必今日又有成千上百个臣子,皱着眉头苦着脸的在大殿上跪候他前来。一想到这他便心里痛快,似是沉在肩膀的衣服都不重了,皇帝一步接一步的有如行云流水。龙座上纵是四无依靠,他还是一样的稳如泰山,所有皇帝可做的事、可尽的责任他都经己遵行,如此便应无惧。
至於应该失去的,他亦早已放手。
一去无归......
金汨和垂首站在大树的阴影下,似乎指头上有什麽可厌的事物,一直暗自搓揉。到他把手上的微尘都搓磨遍了,外间的一声钟响又悄然爬入耳中,金汨和连忙把双手往地上一按,手忙脚乱地做全了他那三跪九叩。
「哼。」
一个声音从顶上掠过,那贵公子的步履又宽又阔的,很快就从金汨和耳边消失。至於後面提着小食盒的、捧宝盆的、提香炉的人亦纷纷自侧走过,有几个在意的看他一眼,最後也不过是暗自窃笑一番而已。
金汨和做了一轮礼,正要垂身直立,通道的另一侧却无端多站了一个人。他也没把眼睛放过去,就安守自己的本份,仍旧孤单的伫立在自己的岗位之上。他们二人就在这大树婆娑的路上并排而立,中间一条细长的玉梯扶摇直上,一直靠到顶上皇帝的玉宫之中。天上或间有传来嘻笑声,可疑幻疑真,到底是底下凡人无法确应的话题。
正午的太阳高照,金汨和被晒出一身汗。正想说他会否不甘心,旁边的顾婴却发话了:「金将军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的?」
「替皇上办事,素来都应该的。」他想说下一句会否就是抱怨的话,正闭起耳朵来不要听。顾婴当日那份荣华富贵,早已付诸东流,如今就是再多的抱怨也是无用的了。难道这般踏实的做人他就觉得不好?这边太阳纵是热毒,也总比皇帝吹到耳间的热风要好。或者他不这样想?......
金汨和极想舍了这身閒职逃去,旁边的顾婴却只是偏首点点头,全然是一派心服口服模样:「也对,既然领了奉禄,就该替皇上办事才对。」
他就要这样把话题中止,这下倒轮到金汨和心里有满坑满谷的话想要倾吐。可才想开口,嘴巴却不知道怎的僵住了,顾婴刹时睹见他这情态,似是觉得好笑,又阴声细气的问来:「怎麽了?」
「我......」金汨和正急着要说,临时却发现自己大半身早已往顾婴靠去,他连把姿态一整,一张脸也便目不斜视的正对前方。「怎麽你是跟着觅王来的?」
顾婴支腰站着,便是嘴边没含根草,也是一副懒散模样。「皇帝想要见见觅王,便让我去接驾了。」他想了一想,偏头看见金郎又是一笑。「倒是金将军大驾,怎麽在这边守着呢?」
「皇上让我在此守护,以保不测。」
「皇帝是想见见你吧。」顾婴也不至於否定,可那话里却怪怪的。金汨和忍不住瞪眼看他,他却似是在自说自话。「金将军如此尽忠职守,也不枉皇上三番四次的要赏你酒吃了。」
说罢他冲着汨和一笑。金将军刹时却像掉进盘丝洞里,那说不清理不断的丝线猝然爬来,捻得他一口气就要呼不上来。而顾婴这时又发话了:「上回吃了将军的酒,还没来得及拜谢,金将军就已一早出门办公了。今日若不是托了皇上鸿褔,恐怕要见到金将军一脸也是难呢。」
「皇上今天新赐了我一壶酒......」金将军却只顾着说心里积存的话。「你要不要也来吃?一个人喝酒,到底是痛快不来。」
「金将军......」顾婴一时不防他这样说,前边的一句话才沾了唇,後面却又笑了。「那自然是好的。」
为什麽要邀他呢?那尽然是说不清的,金将军人真傻,怕着两个人寂寞,等着回去便到妓馆里挂个牌子,邀一夥姑娘前来助兴。到时竹管笙歌适适俱备,只怕顾婴是要更乐的了。
金汨和暧昧的笑着,若是顾婴高兴了的话,他心头似是被重石压住的感觉,也便能就此舒解。金将军把手一摆,交叠在腹上倾耳去听如雷的虫鸣。树荫间的白影打到他脸上,顾婴是长得越发俊了,自己倒是不太怎样。失望了吗?或许应该这样,往时顾婴是常常来找他的,现在他行动自由了,却也不再这样。
思前想後,金将军原来是个不足用的人。想这些又有益於谁?倒不如当下就立定决心,正正经经的娶一门妻房,他日若是能生个白胖小子,说不定还能跟顾婴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如此一来这种感情便不会再次浮现,教人食不安寝不着,一心一意只为寻求他一眼垂顾。
金将军的心思是极其复杂的,可费时亦不过弹指一刻。他正想说些玩笑话,回头一看顾婴,那人的目光却像是早已把自己一再细看,教金汨和一时再说不出什麽话来。
「看你方才对觅王行礼的模样,让我想到金将军到底是在外头历练过了,跟以往已是不太相同。若不是你邀我喝酒,我以为金将军已全然是个新人,如今仔细看来,你爱玩的一点还是没变的......」他正准备以一笑作结,抬头却是呆了,一时间两手也不知往那里放才好。
「金将军......」
听他的话,倒像自己变了多少似的。汨和一张脸正对着他,本来也是打算要一笑置之的,可那颗泪却顺着过去的轨迹,慢慢的在脸上拉长,形成一道细长的哑光,就爬在他脸上,伸手要抹都抹不去。
45:人事有代谢
那颗泪一直爬下去,流落成茶杯上的一点水,滴落在觅王的手指头上。他不露声色地把湿意重新抹在茶杯上,抬头一看,却看到父皇在向自己微笑,而觅王是从来都不喜欢看到皇帝笑的。
皇帝笑得开了,那必定是有所图谋。觅王小心地把嘴凑到茶器边上,蒸腾的热气很快便模糊了视线。父皇要赐婚的事,他是知道的,也不见不得不会乐意遵从。既然如是,父皇怎麽又把疏远久了的自己召回来呢?
觅王暗自在心里盘算,一张俊脸都皱得像握在手中的纸团,後面人倒是个个显得笑意盈盈,冲天的喜气要挡都挡不住。皇上待觅王向来是极其优厚,金山银山只怕还掉脸了,是次有关於觅王的终生,更是不容马虎。於是下边的人也笑了,一个个笑得比莲子蓉还甜。
觅王把茶水一阁,皇帝倒先开口说话了:「朕与觅王尚有些话要说,你们都退下吧。」
下边人应了一声诺,也知道皇帝必然是有些体己话儿要说,一个个走得又稳又快。觅王跟他父子独处,却是份外不自在起来。一双眼睛不知往哪儿放的,最终也只能落在指头的一颗水珠之上。
觅王的嘴里却份外乾涩,就要从无色的唇上裂出纹来。这时皇帝倒说话了,那话说得又轻又软:「皇儿。」
「是。」
「你母妃选的姑娘,你还满意吗?」皇帝看向他的儿子,的确是长得出类拔萃,那满目精光射来,反把自己映得无用无能。
「母妃?」觅王露齿而笑,故意装出思索的样子,未几却是侊然大悟。「哦,父皇说的是德妃娘娘?也没什麽好高兴不高兴,父皇钦定的人,还有不好的吗?」
「见过了吗?」皇帝却仍是一派悠然自得。
「看过画了。」觅王随便说说,觉得不够又顾自添了一句。「画得挺美的。」
「再美也只是锦上添花,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性情才最是要紧。」
觅王听了这句心下火起,当场便要驳斥皇帝,这麽说是指他的母后性情不好,才遭废黜吗?可他一握拳却是忍了,这忍也忍得辛苦,让旁边人看了也不免为他担心。要说他性情像谁,那必然是像他的母亲,脾气不好,把能忍的都当成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