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他又是笑,长大了便不安份了,想他往时可爱样子,也只是为了喂食装装而已。教训还是要给的,当是挫挫他锐气也好。
「不过那幅丹青画得纵是再美,恐怕也入不了皇儿法眼。朕听说你家里有一幅藏画,是专程请已入山的相缘法师绘的,美得能千里传香,百里入梦。教人点了睛,就更是活灵活现,每年不替它做做生日,只怕那画中天仙还要生气呢......」
皇帝说得平常,觅王的一张脸却是青了。「听说皇儿你对它煞是疼爱,就挂在卧房里,焚香供奉,每时每刻都要见到,偶然夜里还要起来亲亲它才睡。画痴如此,这画中人也不枉到来这世间一趟过。」
「父皇......」
他就是知道觅王会开口拦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根本不容旁人插嘴:「只是皇儿现在年纪大了,再好的画也应该割爱,专心在正事上才好。你母妃教你成亲,也是这个意思。那幅你就转赠有缘之人吧?若是不愿,便掉到火盆里毁去也好。」
「父皇!这......」
他自然是不情愿的,那画里白衣胜雪,眉目如秋,觅王求而不得,自然是份外放在心上。只是这小孩心性,也该收收了,往时顺着他胡闹,也只道是因他年纪还小。「皇儿,到这份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画的人是谁吗?」
「父皇,我只是......」这回觅王能随意的说了,讲到一半却又发不出声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将来娶了亲,这些胡闹事还是可免则免。」
「胡闹事?」他终归是像他母亲。「父皇的胡闹事还少去了?便是一个王湘......」
「皇儿若是要拿朕当榜样,那自然是可以的。」皇帝扫着袖上的尘埃,一脸好整以暇。「不过这都要等你当上皇帝才说。」
「你想要当皇帝吧?」皇帝就直冲着觅王笑,吓得他语窒无声。
「王湘也好,什麽也好,到时候你能得手的,有多少就多少。皇儿你现在还是安心静养,想想他日与王妃如何相敬如宾才好。」说罢皇帝乾了杯中的茶,径自就往外间走去。
外边自然是有人等候的,见上午下了些雨,起了风,便拿了一件淡橘色的披肩挂到皇帝身上。就在穿着时候,安太监轻轻的便问了:「皇上何苦迫他?」
「他若什麽都有,就没当皇帝的心了。」皇帝把目光自安太监顶上扫过,接而又大步走去。「为君之道,最重要的是想要当皇帝的心,难道你就忘了?」
那许久以前话此刻又再流入自己的耳朵,安太监听了却只现苦笑。他仍低着头在皇帝後面走着,一边淡淡的道:「既是父子,皇上又何必让觅王怀恨呢?」
「反正他又不是朕最喜欢的儿子。」
「皇上?」
皇帝说得理所当然,回头看了看安太监,彷佛他才是奇怪的人:「小时候长得可爱,也是小时候的事了。况且你以为单凭这一点,朕便会原谅他了?」
......尤其是那个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的觅王。
「不会的,当皇帝是要吃苦的。」皇帝说得起劲,一双眼睛直盯着安太监不放,就怕他不相信。「不然朕怎会属意於他?」
「皇上,到底是骨肉至亲......」
奇怪,他倒是来劝自己了。皇帝一瞪眼,说得倒是在情在理:「骨肉至亲?朕若是不死,他怎能当上皇帝?」
安太监在下边一脸焦急,一副恨不得要掩住自己的嘴,再喊声声万岁的情态。皇帝在上看得乐了,至理名言也便如脱缰野马便无所约制。「要恨朕是应该的。若是看着顺眼,又何苦来找他受罪?朕才不吃这个亏。朕讨厌他,他也恨朕,那才是最好不过。」
46:独有宦游人
兵者,恨也。
恨国土为人所侵,恨妇女为人所略,恨敌攻人之所不备,恨世上贫富之不均,诸如此类皆缘於恨。如此同仇敌忾,自然声威百倍,势如破竹。然恨非憎,亦非怨。恨者,不过是涂抹在敌人背上的箭靶,教人的弓箭有所指向而已。若是憎怨之师,必为一己愤怒所蔽,交战之时损人而不利己,反而白白折损兵将。故兵之强者,实怀恨之哀兵也。
只是此刻皇帝的雄师,纵是在苍天之下把旌旗高举,心里却全无恨意。一夥人高高兴兴的在路上走,兵在前,马在後,战车後随,若非那战甲在膛,倒真像是随皇帝春游的侍从。
或许他们真是顺着皇帝的玩兴来而已,一个个乘人不觉,打呵欠的有之,暗自调笑的有之,未出城门,队伍便经已乱了大半。金汨和在马上看得眉头紧皱,又不好作声。这到底是皇帝亲征的大喜日子,比他大的官儿都是满脸喜气的,他又凭什麽指三划四?於是鞭一划,纵马而走,倒是眼不见为净了。
前路弯弯,慢慢便随着士兵的背影变得又窄又小,皇帝的车驾边走边香气四溢,後头或许还要跟些人把残花拂扫,才使我军行踪不致暴露。顾婴身上的香气也是从那边来的吗?金汨和方才闪神了一两下,顿时又觉心烦,於是也只好心无旁贷地骑着马走,充其量也算是在「护驾」。
只是待在旁边的味道着实烦人,金汨和斜眼往那青山绿水一看,马鞭轻轻的一挥又使座骑连走带跑的赶前了好几步。身後的蹄声却仍是叠叠的追来,顾婴的声音清脆高亢,彷佛四周便只剩他俩:「金将军!你要往哪儿跑去啊?」
金汨和心里一闷,回头也只应声道:「顾大人,这是军中。你这样大呼小叫的,一旦引起无谓骚动,只怕你会惹祸上身。」
「是吗?」顾婴留住一串笑意在脸上,似乎金汨和说再重的话也只是笑话。
一时金将军後悔了,怎麽上回这样眼浅,忍不住就在他面前哭了?他隐隐觉得顾婴是记挂着这件事,一时间面子挂不住,涨得棱角分明的脸都是一片红。从而他的马又跑快了几步,渐渐跟大队远了,顾婴却像茫无所觉的跟上来,那马悠然自得似在山上踏青,半点没有紧张的意思。
於是金汨和也问了:「顾大人,你随皇上出征,难道不必待在皇上身边恭候所需吗?」
「嘻嘻。」顾婴却只是笑,似乎还在园子里一样,一径的自把自为。
「顾大人?」
「皇上的脾气你也知道,我若非不请自来,大概是不会想到我的。」顾婴骑在马背上的身姿又轻又柔,好一个风流公子,还是如当初模样。
金汨和却自愧自己大不如前,几番回头顾盼,一张脸是想别都别不回去。於是他故意挑些伤心话去说,好让这回不致重蹈覆辙:「顾大人你这番远行,可曾跟夫人好好道别啊?」
「她啊?」顾婴的笑却煞是无情。「她这个人怎样我都不知道了......」
见着他如过去一般小孩心性,金汨和倒是无话:「这样......」
「只是内人的事,金大人怎麽会想知道?」突然顾婴却插来一句,急得金汨和径自发慌。嘴里喃喃的搓好了又换了一句,手指紧握着缰绳,腰板挺得直直,盯着顾婴却是说不出话儿来。
顾婴知机,倒是乘时说了:「上回大人看到我的时候也哭了......」
「我可是......」m
「那是为什麽呢?」顿时金汨和只觉得他眼睛就像两潭黑水,沉甸甸的直把人拉下去。
金将军正想要逃,顾婴却从後抢先说了:「金将军是在担心我吗?」
说着他的马也近了。「为什麽?」
他这麽一说就像下了咒,教金汨和一时动弹不得。看见顾婴越走越近,金汨和慌得没有办法,只好把眼睛紧紧地闭合起来。突然一阵清风带露,辗转的卷入唇边,那湿意只是一点而过,金汨和立时睁大了眼,顾婴的尚在迟尺,只是当下便要远离了。
他这是......
一时间胸口一阵鼓动传来,一颗心便七上八下的乱跳。金汨和只觉心猿意马,徬徨而不知所止。顾婴却是一派自然,他正眼朝金汨和看去,只说了一声:「金大人,咱们离队远了,若不快回去,只怕有人还会像金将军一样说我们犯了军规呢。」
「是的。」当下他亦只好这样应声了。
那散落的魂魄尚未流落在草原之上,金汨和一心一意的只想顾婴这样对他作甚,於是马上的一个影子便边垂着头边走,偶然抬起来搔着後脑,似乎总有什麽烦恼的事情要思索。
可顾婴也不等他想好这有的没的,俊秀的身影走在前头,一把声音便温柔的道:「金将军,你上回还欠我一壶酒。」
想起他是说自己那次邀他共饮的事,金汨和连忙点着头,突然又想起顾婴会看不到,张口边嚷着:「是啊,这次出征须没带什麽好的,可今天我们便喝过痛快吧?」
「这样你便痛快了吗?」
前头的声音突然一冷,到金汨和抬头看时,顾婴早己驻马立在黄昏的艳阳之下。那绚丽的颜色映得他的脸极为好看,让人忘记其中的冷峻如刀,便是直直的刺到心里也不觉。
金汨和呆看着他,还不解其意。顾婴在上风处一声冷笑,背阳的脸孔一下黑得只剩两颗眼珠子在发光:「金将军无需过虑,你方才担心的人根本就不在。」
「这......」
顾婴匆匆地说了:「金将军这下该放心了吧?我并没有娶亲。」
47:啾啾秋鸟过
「金大人?」
金汨和猝然回神,手里握得皱巴巴的却是自己的衣袖。旁边的人都对自己怪眼相看,金汨和连忙松开了手扬扬,脸上还不忘添些笑意。他也实在应该笑,都过了这麽多天,他还念念不忘要伸手去抓住顾婴的衣袖。
「安大人,是末将失礼了。」金汨和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还在演练着当天的情景,顾婴掉下这莫名奇妙的一句,立即便策马而奔。
职责所在他迄立原地,可那时纵是想追也是追不到的。顾婴说这番话作甚?目的为何?是真的?是假的?他失魂落魄的想了好几天,实在也无力再追。金将军在议事的中途又走神了,安太监轻咳一声,却也难把人召回来。
「咳,咳,金大人,此事你的看法如何?」安太监故意问这一句,帐内亦瞬时鸦雀无声。
金汨和匆匆的又把头抬起来,吞吞吐吐却只是在说:「这个当然是妙着......」
他这一番表演倒是逗趣,一时间哄堂大笑,便连一向拘紧的欧将军都忍不住抖起肩膀来。明明在说着粮草押运的事,哪有什麽妙不妙着?本来以为是皇上钦点的人,说到底都应该有点本事,谁知这天兵神将却是这般糊涂?还好他手下兵将不过百人,不然教他领军,只怕还要损兵折将。
各位将军到底是武人,笑笑也便算了,倒没有把金汨和放在心上。安太监在座上暗自叹息,也只怪他把朝廷威风尽扫。金汨和一看势色不对,连忙把头低得深深的,暗地里还用指甲挖着肉,好使那飘离的神志速速归位。
战前议事,往往只是纸上谈兵。帐中各位又是优裕惯的御林军士,走这路嫌有失军仪,走那路怕显不出天朝声威,一张张嘴不倦的开合着,说的事却不着边际。金汨和心里有事,慢慢也就不再留心。将军们也不乏他一个人的意见,就把这年青的小伙子给凉在旁。
「......经此狭谷,便进入敌军腹地。我看宜在谷前布下重兵,以防敌人从後偷袭。先锋得势时,亦能一呼百应,声威四起!」
「莫将军所言甚是。安大人,我看亦宜在要地驻兵布防,以军士组成壁垒,才是万全之策......」
「安大人......」
他们抢着接腔把满腹良策献上,金汨和在下边侧耳听着,突然脑子一转,只觉他们是在把兵力越分越散,於行军作战甚为不妙。然而他正想张嘴说话,满室的眼睛却又合时地往他这边转,安太监板着一张脸,倒替其他将军把话说开了:「金将军,莫非你有何良策?」
金汨和瞧见形势不妙,当下便摇了摇头。身旁的将士们又是一阵哄笑,那欢颜背後,也只道这金将军真是一头纸老虎,放着吓吓人还可以,打是不禁打的。几个年长的直把他当小孩儿看,心里还怪道这等小兵小将,怎麽得皇帝恩准到战帐里来?
由是一卷战策就此定下,安太监亲手卷着上逞皇帝的宗卷,场内各人脸上都挂着「欢天喜地」四字,就单一个金汨和像尊泥塑一样微风不动。安太监也不理他,斯斯然便往帐外步出,後边人在帐中待了没多久,也便走出了。
只有金汨和一人心里有事,握紧了拳头却仍呆坐帐中。也罢,反正王师浩瀚,便是兵败如山倒,当也能把敌军如蝼蚁便压倒无数。接而他又想起当年皇帝那次出游,心里马上闪过一阵苦笑,看来皇帝始终是个爱玩的,诸位将军定必知道这不过是皇帝的一场游戏,才不多作计较。
也对,说到底国境之内既然无风无浪,谁人又会轻易起兵?皇帝是个爱玩的,他们也就伴着玩就是。金汨和这般转念,渐而也便释怀。他屈膝前蹲,正想要从坐席上起来,才发现一双腿经已发麻,此刻正蔓延着一股酸辣的痛。
金将军徐徐往帐外走去,刚好见到军士们正懒洋洋的在户外开炊,看到了自己也不行礼,只是没精打彩的看着锅里的水沸腾翻滚,一个个人看来就像水面上的气泡一点就破。
金汨和立时便呆了,几经辛苦才别过脸来,挺起腰板又笔直地自己的归处走去。「啊......」他心里还在猜度,没想到这麽快便见到了人,顾婴就蹲在他的帐外朝地上写字,一见到他来了,马上便把草草折下的技叶掉开。
顾婴兴冲冲地朝着自己走,尾末大概是觉得有点不合适,才又用了恭敬的声音喊道:「金将军,小将冒昧打扰了。」
金汨和瞪着他,只差着没马上大喊一声「你来这里作甚?」。此时那却步仍旧走得笔直,似乎丝毫也不在意顾婴的介入。顾婴贴在他旁边追着,或许是觉得无趣了,又拿了些话来逗他:「金将军,我看你方才盯着那些军士看得挺入神的,你是在想些什麽呢?」
「我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我们镇守关外,每天还不忘早晚朝京城跪拜圣上,到了天子脚下,一切倒是宽松起来。」金汨和只想着要如何避他,若是用话便能敷衍过去,自己倒是乐得坦白从宽。
顾婴亦从容应了;「真个如此?都说山高皇帝远的,如今看来是错了。都怪陛下太会宠人,以致人待在圣荫之下,都不免有点娇惯。」
只是提起皇帝,就似是挑起心中一根无名的刺。金将军一时却是不吐不快:「顾大人呢,今天也不用待在皇上跟前吗?」
顾婴朝着他却道:「金将军看来不太喜欢见到我。」
「可我却觉得不然。」他一张嘴似笑非笑,弹指间却直迫入人心坎里,金将军正想应一声是,目光却是半分不移。金汨和一副蠢钝脑子,便是花半辈子也猜不透更想不明白,顾婴何以要多番旧事重提。
顾婴自然是不等他的,停在帐前的轻袖翩翩,眼下就要朝他唇上飞去。金将军猛然把手一挥,本是要着力把这麻烦给往外甩去的,到了後面却不知怎的,巴掌竟变成了把人抓得牢牢的钳子。他刻意用尽九牛二虎之力,顷刻之间,人已被无声掠进帐中。
48:纵马入平原
初阳方起,万物俱寂,皇上的营寨自然也是鸦雀无声。这时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寨中走动,万分艰辛地越过士兵枕成的小丘後,才又停在一个大帐之前。他偷偷喘过一口气,再三窥望却不觉帐前有人守候。这小兵心里奇怪,正想伸手揭开帐前门帘时,那块粗硬肮脏的布竟是自动卷上了!
「你来这儿作甚?」里面无端蹦出一个丽人,看他神情倦怠,语气间亦不觉有万分的不耐烦。可这小兵就是看呆了,一时间连大将的吩咐亦忘得光光,单懂得张嘴作一无声的惊叹。
丽人抬眼把他上下朝了个遍,嘴边突然拉出一笑,转声便问他:「你可是来找金将军的?」
「是的,是的!安大人有信儿要传。」这丽人果真像个如来菩萨,一下子便把自己的心里话猜过透了。小兵往怀中一摸拿出了信函,正要速速入内,却又教丽人伸手拦了。
「金将军还在安歇,这信儿你先阁阁吧?」
听他这麽一说,小兵却又慌了。安大人说过天全亮以前便要把金将军召回来,如今这样阁阁岂成?他心里着急,嘴巴开开合合快得就像饿了的鱼儿:「军情急报!这是不能阁的了!」
「哦?」丽人眉头一皱,倚在帐前仍旧拦住了半边去路。未几他妙手一施,却是伸到小兵眼前来。「这样吧,我替你去上呈金将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