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宫中————二目
二目  发于:20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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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顾婴。」


37:驻马望千门
「我想见他......」
山色茫茫,水色清清。远处的青蒽风景,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屏上风光。乌黑的尘沙飞扬,扑到脸上竟全然是黄的。可这些城墙上的汉子似乎并不在意,一个个顶着骄阳伫立城头,任凭风沙中和脸上汗意。
一叠接一叠的汗缓缓自额角爬下,这时城楼上的钟鼓声一敲,这一个个不动石人,却又徐徐有致地朝南跪拜。三响一叩,足足行了四五周礼,才又回复本来模样。提一根红枪,穿一身铠甲,风尘仆仆,他们倒又如死了般任凭眼眶里渗满沙子。

这时城门下正有一人默默爬梯而上,跟守在城楼上的士兵打了个照面,又匆匆往旁边喊去:「金小将军,大人有事找你!」
「哦?」回首的人皮肤黝黑,一脸劲须,脸目虽掩在尘沙中看得不大清楚,可目光中的精厉却顺畅无阻地往前方放去。他和缓应了问话人一声,转身交代了同僚一下,才又动起矫健的身子跟过去。
多少年过去,他再不是当初粉皮嫩肉的金汨和。眼下只见他肩宽如熊,力壮如牛,若是双手合抱,敢情能把一株老树连根拔起!这些年过去了,金汨和早成为堂堂的男儿好汉。穿的一身战甲沉沉有声,却不如当初衣不称身,反而便连中衣上退淡发黑的红,也晃晃闪着战神光辉。
「阿十,大人叫我过去作甚?可是军情紧急了?」他随着来者爬下木梯,一边閒閒的问去。他跟随周将军守在这边域三年,化外之民小偷小摸的事是常有的,可缺了外番撑腰,到底也不敢有大乱。
「嗨,小将军你有客耶!」阿十灿起了一口黄牙,笑得倒是高高兴兴。
金汨和在上边倒是奇怪,他从军十年,别说客了,便连亲人知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亦成问题。一想到这他胸口又猝然作痛,十年了,难道从未曾好过一些?他思虑一起,彷佛又要回到从前,他惨淡地立在园门外,心里却有一个想见的。
至此,金汨和当机立断的摇摇头,强把一切浮思中断。这些年来他也学乖了,许多事情只要想想便能满足,也不一定要求得到。他嘴边泛起了平和的笑。谁说的?当初是哪个人不死心,为了再一次进宫,跪在九门提督里哭哭喊喊了一天一夜?又是谁甘愿在京城里的破庙睡了一年,早上跟大伴出门乞讨,夜里就眼巴巴的守着天上的星星不睡?若不是得了高人提路,说自己到底是个武举人,理当能在军中讨一份差事,指不定在他还四海为家,发那些做不断的春秋大梦。
此时他突然觉得嘴间乾涩,便粗鲁地抵指抹了一下。金汨和一路腰板挺直,头却是低着的走。这时却再也想不起,到底又是谁给了自己希望,说在军中磨上十年八载,终有一天能见到圣驾,或许终有一天亦能见到.......
他不应该再想了。
「客人,是哪里来的客人?」金汨和暗地把腹中气一提,好使那声音聴来,仍旧是往时神清气爽模样。
阿十在下头哪知他心思一日百转,也高高兴兴的应了:「是宫中来的贵人耶。你知道我们这等小城里,别说宫中人了,便连见个京师来的人也难。这回金小将军你可真是讨光了。」
「宫中?」
「是啊!」阿十爽利地把人一推,也不理金汨和的影儿还留在地上犹疑,只当这小将军是未曾见识世面,一听到「宫中」二字便吓傻了。
他住在这偏僻地方久了,又几曾知道当年的王湘失宠、父子先後赐死这等哄动朝堂的大事金汨和亦曾参与其中?他只当这金小将军是个不知事的粗野汉子,偶然教周将军提拔起来,跟他们喝同一瓢水、吃同一锅饭长大,一起在沙场上奋勇杀敌便是。即便知道故事中有位主角姓金,单凭这一身汗臭,谁又会把他跟京中小玉横陈的故事联系起来?只当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人有相似,命有不同便是。
只是这金汨和心中有鬼,一时不觉浑身疙瘩。可待他见了客人,一张嘴才真是惊讶得再合不起来:「安......安公公?」
安太监却是倚在窗格子旁,好整以暇的应他道:「金汨和。」
「安公公,末将想你己经知道了。这可是你想要见的金汨和--金小将军?」周将军在边上见他还在发呆,便慌忙按下金汨和的头行礼。
见着周将军的情态,金汨和却一时忘了惊徨,情不自禁的笑了。想他当时,可曾要跟安太监行礼问好?安太监若不唤他一声金大人,只怕还不合规矩。不过那些前尘往事,现在亦应淡忘。毕竟他纵是给赏了许多东西,可皇上要收回的却是一样的多。
他一颗脑袋被压得低,两眼却狐疑地打量着安太监。安太监有些日子没见过他,如今一看到他的样子便觉可笑,似是当初抱养只小猫,长大後却变成老虎。个中情态,也不知是惊徨的占几分,失望的占几分了。
可管他失望也好,窃笑也好,这些金汨和都是不理的。只是胸口间一阵忐忑的起伏,彷佛连那贴在里衣的一点绿都要一并掉落,专供这安公公肆意践碎。他曾是那样待他,恨不得他去死的,怎麽现在又笑意盈盈的站在跟前,要来当自己的客人?敢情是......不......是来?
「金汨和。」安公公却在上边轻淡的唤他了。
「是。」
接而安太监却从容的说:「你真有本事。皇上不赏的,如今你自己也能挣到了。」
「我......」金汨和心里暗叫不好。皇上封他作将军本是一时玩兴,当初把他赶出园去,或许亦有从此不再见他的意思。如今他结结实实的当上了一个守将,反而是掉人现眼,扫他兴了吧?可他在朝廷荫下奔波了这些年,也从未有人过问,更莫论是多加阻拦。难道皇上从来不知道他在这?可怎麽不迟不早,偏偏又要在这个时候......
安太监却疏爽平常地打断了他一阵暇思:「也罢。反正皇上要见你,你刻日就跟我回京吧。」

 

38:处处黄芦草
眼前都是一层迷茫白雾,一辆熟眼的马车从中穿出,载着同样熟悉的故人往羊肠的小道上奔驰。金汨和乘隙偷看了旁人一眼,只见他鬓角上早己堆满了苍白风霜,安太监究竟是老了,岁月亦己匆匆而过。
想起当年幼稚,金汨和就不禁要笑。安太监厉眼一挥过来,金小将军却要速速把眼睛收回。多少年了,馀威犹在。可金汨和也不再打从心底怕他了,生生死死,从来都只是一瞬。他仅有的,亦只是馀下的性命而已。
所以他从来觉得安太监这个人奇怪:「安公公,你日子过得可好?」
他问来豪爽,自然没规没矩,安太监却是受了好大惊吓。定睛看了他的脸好久,摇摇头,然後才叹口气道:「托皇上的褔,自然是好的。」
坐在曾要亲手捏死的人身边,也不知他心里是何感受。金汨和摸摸脖子。是恨的多?是怨的多?安太监这个人真是份外诡异。听说皇上新封了他作御林军监军,兼领京中大小军务。这是前所未有的破格之举,就连他这种偏远地方亦有人眼红,大喊早知道就舍了祖宗去求富贵。
安太监真的求得了富贵吗?金汨和又偷偷又观察他。大概也不是为富贵吧?闻说太监都是不许出宫的,再远也只能到京城为止。安太监如今却是来了。不,或许正是托监军身份来的也说不定,藉军务之名,能去的地方也便多了。
金汨和在沙场上生杀几回,渐渐却有点明白皇帝的心思。伴君如伴虎,他走得越远便越能理清当初那几个月的事,原来如此。王湘是死得寃,而顾婴总是看得最清楚。皇上是不会杀他们的,反正他不在乎,而他们也没有糟蹋皇帝所希罕的事。
文安和,到底是皇帝的谁呢?
他不在乎,也用不着在乎。反而文安和己经是安太监了,皇上建的和园,也不是让自己住的。单是反反覆覆的想这种事,也是无用。
「金汨和,你在军中的生活也不错吧?我看他们都叫你小将军、小将军的......」安太监却是合时的搭腔了。
金汨和笑笑便答:「那是叫着玩儿,安公公你千万不可当真。」
「怎麽说来呢?」安太监平平淡淡的问着,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在这跑得不缓不急的马车里, 到底还是有点声音才好。
金汨和摸摸头,展现出一点为难样子。他在关外的日子久了,越发是显得不拘小节,只是举手投足间应有的量度,却又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含齿而笑,话里却是小心:「承蒙周将军赏识,把汨和当成是契儿子般培育。下边顺着周将军的官名叫,叫着叫着便成了小将军了。只是戏言,也并不是末将当上了的意思。」
「哦?什麽戏言。你可是皇上御笔亲封的将军,难道连你自己也便忘了?」安太监把双手閒閒一搭,却又把声音放长了。
「不敢。」听出了安太监话里不悦,金汨和连忙低头。
马车悠悠的跑,大概是跑到不好走的路上了,轮子滚在地上的声音轰隆轰隆的震耳欲聋。安太监又把手交替的叠着,似有不经意地把话放出,又刻意让人听到:「我先跟你说,皇上这次把你召回,为的便是这件事。金将军在外头历练过了,也受了苦,现在应该到了为朝廷效力时候。」
而最後一切果如安太监所言。
宫灯仍旧盏盏的点起一廊道的光,他跪在其中,便染了一身的红。
门楣上垂下的竹幕经风摇曳,吱吱的发出了琐碎声响。金汨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也该累了,此时却被人连拖带赶的仓猝走上了进宫的路。还未弄懂是什麽回事,便被擦乾净了脸上泥垢,整理好衣服头发,收拾得妥妥当当又合皇上眼缘。金汨和对这一切曾极为熟悉,也只是笑。
最终他也像好多年前一样,恭敬地跪倒在门外。
皇上就在里头,还是请安太监在内为他执扇。扇过来的风阵阵透心的凉,金汨和还是笑,倾耳去听的却是廊道外的蝉声。
「金郎,听说你如今可出色了。」皇帝的声音就从中夹杂而来。
金汨和一闪神,彷佛听到又像未听懂,那眼睛紧紧的盯着地面,却话道:「也是托皇上鸿褔。」
「哦?此话当真?」皇帝的身子概是前倾了,那声音又响又亮,似是贴着耳窝打来的清澄。「朕现在让你领军,你可愿意?」
君心难测,他硬着头皮也只好应了:「末将定当不辱使命。」
四周刹时却寂静无声。
金汨和在下边耐心等着,经久便连远处一根针下地的声音他都能听得见,他掌心冒汗,却不是怕。暗中揉了两揉,却是一片湿滑,似是拿住什麽都会轻巧溜掉。皇上在想什麽,他从来都只是猜度,而且每每是晚了。
「哈哈哈哈哈!」
顷刻堂中回响的笑声又经风掠过金汨和脸侧,他疑惑的抬头望去,却见着皇上在里头笑得煞是开心。虽是匆匆又再低头,却己是教皇上看到了。
「金郎,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臣所忠的唯有君命。金汨和徐徐把头起,屋内的帘子亦嗦声揭开。里头还是金壁辉煌的皇家气派,皇上却也是老了,少了点年青时的虚浮,越发深沉得不见低蕴。他虽在笑,眼里却无沉溺於这小趣味的意思。便把金郎叫了起来,让对方跪走到脚边,龙目垂顾把他看了又看。未几,却幽幽道出:「我还以为你又说你不愿意呢。」
那声音里是否尚有几分可惜,金汨和实在无意估量。
而皇上快人快语,向来亦是无从估计的:「既然金郎有心,朕现在就封你为镇东将军,助安和协理京中事务,你看可好?」
「皇上......」金汨和尚在脑子中转着话,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後飘去。就在帘子之後,也有人偷偷的在跟他笑。哪会是谁?那时候他站在园子外想见的人,现在就出奇不意地教他见到了。只是十年,只需要十年。

39:狂歌笑
皇上金口一开,便把别人的十年辛苦当成儿戏。一下子名不经传的金郎,又成了荣宠加身的新贵,皇帝在京中替他选的别院,可是天天都有客前来。你别道一个镇将军人微言轻,皇上无缘无故的御口亲封才真是稀奇。一时京中流言四起,有几个年长的看着他眼熟,拍案才惊道这不就是当年那个闹得园子里人仰马翻的金汨和?
一时间王湘故事又教人从箱底翻出,许多宫闱相争的戏码亦一并凑上。坊间里巷的戏都演得热闹,朝上朝下都道我君英明,十年来明降暗升,便连当年赶出园子的人如今都凑合占了实权。当初封金郎当大将军,也只当是个虚名,如今当上个小将,却是着着实实的领了军。偏偏皇后一派扳下去了,这些年来亦再无宠妃能有外戚干政的本事,早朝上静得寂寞,皇上閒来便一一挑诸位下臣的过错。朝廷上世袭的外姓诸王,连同朝外的那一派清流之议,日子也便越发难过。有寃无路诉,有恨无处告,皇上高兴,一切事务不就了了?哪里还有能人可以制衡皇权?
由是朝野上下又是哀怨声一遍,一双双狠毒眼睛又往金汨和身上打量而去。金汨和清静日子虽是过习惯了,可朝野又哪比沙场,只怕现在纵是有人当面一刀劈来,他还是处变不惊。也对,金汨和只是皇上的一头狗,那些蜚短流长他又哪里会听得懂?
他还是尽一头狗的本份便好。住在主人安排的房子里,见了人便精神奕奕的应,偶然摇摇尾巴吠上两声,也算是能讨人欢喜。这里的金汨和又哪里会在意旁人?他只需待在房子内,自可隔绝一切。不论是当皇上的小倌还是将军,日子都是一样的过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偶尔亦有人听见府中传出声色娱艺之声,看来金郎终於还是嚐到了些皇上给的甜头。
至於其他,还有谁来在意?个中曲折,自有说书人来添加缘由。
安太监当下须忙着的,是些正事。
他步屐平隐的走在画廊上,明明走得比旁人跑的也快,却见不着半分焦急模样。只是那脚步确实急了点,啲啲啪啪的,惹得那负手在看湖上风景的人,也不禁微微转头往他望去。
「皇上。」他一跟他目光相接便跪,跪了也免不了那番客套。
皇上却不说话,也没有让他起来,安太监却是顺畅的做了那一轮动作,又挑了个风景甚拙的地方站去。如此一来既不挡人,也无人会向他望去。皇上的目光亦只是在眼尾一转,很快又流连於湖上风光。
「你事情办慢了点。若是早来,还可以见着金爱卿,听他说些域外故事。」皇上把话放在舌头上,一含入嘴便化了。「那多好。」
「是小的多事了。」安太监一弯身,阳光打在他身上,脸庞的阴影却是越发深了。
皇帝也不回头,向一片湖光山色舒了口气便道:「你问吧。」
「他日子过得好好的,皇上怎麽又把他召回来?」他的声音仍旧平板无趣,彷佛天下事都是公事,再也找不着一分新奇,一分可喜。
皇帝一听这话却是被逗笑了,转身边往安太监走来,实在是喜形於色:「你可是生气了?」
「小的不敢。」安太监一张脸板起来,硬生生的却把这些都隔绝开去。
「你若是不高兴了,应该就在接他来以前说。」皇上也不怒气,悠閒的绕着亭子转了两周,开口便又道:「现在想来,我做的事哪一件没惹你生气的?」
「......」r
见安太监不搭腔,他却自在地往石椅上坐去,一只手支起托住半边脸,醉眼还去看那面无味风景。「你早见过金郎了吧?你瞧他现在那模样,壮得像头熊一样,哪里还像当初般一碰就哭?你记得你说过,这孩子不说话时挺可爱的吗?现在我看他不说话了,顶多也只会像块木头......」
他一张嘴兴致勃勃的说过不停,在边上的安太监虽然低头,可还是扫兴了:「皇上,这里是宫中。」
「好,你说得对。这里是宫中,是朕记不住了。」皇帝脸上闪过一阵错锷,未几却仍是笑。「朕就听你的话,好好的当个好皇上。」
「皇上。」安太监似是有话要说,却教皇上打断了。
「你一直都想让朕当个好皇帝。」皇帝转脸紧紧盯着他,似是公堂审犯,什麽蛛丝马迹都能从那对眼睛中浮现出来。「还是说不是这样?你本意是教朕......」
安太监含唇一隐,那话中话说得煞是流畅:「皇上能这样想,亦是社禝之褔。」
「哈哈哈......」
皇帝就是爱笑,一手按住石桌笑得身子发抖,也不再看安太监的脸,只是径自笑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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