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宫中————二目
二目  发于:2008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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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这丽人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小兵暗地在心里向他拜拜,手上的信儿倒是速速交上了。
丽人一笑,下了门帘又径自往帐中走去。那小兵还在外头呆着呢,兴许还不知道今夕何年。
这时躺在帐内的金将军,听了外边的动静也就醒了。此时他衣领半开,搓着一头乱发,睡眼惺松的便从皮毛铺成的床上起来。他先寻着昨日甩脱的靴子,尔後才发现腰带不知跑到哪了。
他一时慌了手脚,许久才察觉到边上的一丝坏笑。抬头,顾婴便在眼前,这是许多年来都未有景象,金汨和情不自禁的又擦了擦眼睛,眼前人却是摔都摔不掉的了。
「上边有信儿传来。」他把信函拍在金汨和手上,见了自己伸出袖口的手又笑道。「你手劲真大,捏得我的手臂都青了。」
说罢他便贴到金汨和身旁坐着,一副亲腻样子,不禁让人觉得侊如隔世。金将军在外边时,心里也时有空想,大概就是只有他与顾婴二人,一块儿亲亲厚厚的过活。而如今这竟像是真的了,不免让人意想不到。
金汨和低头整理着心里那些浮念,一边使劲搓平了信函。顾婴就在他身旁低头默读,未几仍旧爽朗的笑着:「哦,金大人,看来皇上是重用你了。」
这下金汨和哪里顾得上那几个白字的意思,顾婴的味道就近在身侧,像粉儿扑香的绕着他转。顾婴的手伸过来,他便拿在手里,那手指温热热的贴过来,金汨和低头却一一问了:「你那时为什麽要骗我?」
顾婴仍是一派兴高采烈:「骗人的明明是你啊。」
「我......」
顾婴仍像过去一样,总知道世上的万事万物如何整顿运行:「既然你娶了,我还孤家寡人的不是很吃亏吗?」
「就算这样也不可以......」
顾婴最後却只露出一脸苦笑:「嗨,你可真是块千年巨木。」
金汨和自然是想不明白他在说什麽的。

他还是像过去一样,想不明白便一直的思索,直到马蹄一滞,传上马背的颠簸把自己摇回当下。「吓?」金汨和嘴唇一碰,身前的皇帝也就回头笑了。
「金郎可真是气定神閒,如今打仗了仍旧是不慌不乱。」皇帝的铠甲在金阳下闪闪发光,这时金汨和才起自己应该护在他身前,立时便回马奔前。
皇帝也不见怪,只是轻松的笑了。这仗打了十多天,到底因着敌弱我强,两军对垒的时候几乎从未出现,便是说打仗了,也只是去剿灭那些时有小动作的老鼠而已。
看着那逃窜的敌兵,皇帝这一仗无疑是打得极痛快的。可看在金汨和眼里,予其说是在打仗,不如说是皇帝在尽情狩猎才对。只不过是把鹿豹虎狮换成了轻贱的人命,若是寻常百姓或许还惹非议,可如今杀的既是敌寇自然也就无碍。可见皇帝杀得高兴,谁也不敢说一声「穷寇莫追」,也只好倾力护着皇帝便是。前边有几个士兵把敌寇的退路封了,瞬眼看也真像是在围猎。
皇帝在打仗,可他脸不红、气不喘,身上滴血未沾,刀上却早己腥气扑鼻。他一脸高兴,杀得兴起了,又回马旋了一圈,吓得身旁人个个心惊胆战。杀着杀着,皇帝大概也觉得奇怪了,就挑了亲信的金汨和去问:「金郎,怎麽板着一张脸的?」
「皇上,战场上阴晴不定,刹时便会风云变色。末将实在不敢松懈。」金汨和拉紧缰绳却道。
皇上脸色一沉,扫视了陪驾的将军们,突然却又哈哈大笑:「哈哈,你们的脸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时间在场的人不免都恨汨和多事,皇上若是怪罪下来,怎生是好?幸而前往察视敌情的哨兵合时来报,大概是前方再也不见敌影,今日也就该鸣金收兵了。皇上瞧下看了一眼,抬起头来又像己忘了先前的事,诸位将军们暗自呼了好大的一口气,真个是鸿褔齐天,才能有如斯运气。
於是他们一个个在前行护驾,独留了金汨和镇守殿後。金汨和也不生嗔怪,从容地在後走着,猝然却觉得队伍中少了什麽。
这时皇帝倒发话了:「金郎明明是个武人,却一副不喜欢打仗的样子。」

沉默了许久,金汨和才察觉到皇帝是在问他的话,也只好匆匆应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以前明明总嚷着要打仗的,现在却也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皇帝轻叹一口气,回头直视金汨和,似是在问他却又牛头不搭马嘴。
当下金汨和才惊觉,这时队伍中少了的,原来正是军中的主帅安太监。

49:暮雨相呼失
皇上这一场仗打来,须不能说亳无成果,但东杀一个西杀一个,始终不能把敌寇一举剿灭。开始将军们尚顺着皇帝的玩兴,可日子一久,不免个个心生倦意。加上时己入秋,天气亦已泛凉,各将军们乘此时机,呈书建议皇上不妨只留小数精锐续战,以免让大军枉费粮草,甚至促成尾大不掉的危局。
安太监虽然在帐中力排众议,皇上却是轻轻的点头准了奏。身边亲厚的,也只留下顾婴汨和。这於顾婴自然是不痛不痒的,只不过是瞧着他的眼睛少了一点,他倒也乐得轻松。
然而金汨和却不是这样,那口气一叹三再,还是一个字:「唉......」
顾婴对此甚为在意,连番捉着他的手问:「你怎麽了?」
「皇上让我们留下来......」金将军边想边说,中途觉得这番话未免怯懦,也不愿意再说了。只是军中人多口杂,顾婴老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到底也不是办法。「......我出征前到庙里求了一签,解签的说是『一去无归』......」
「你怕死了?」顾婴一听倒笑得更开。j
「只是......」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顾婴也不会是全然懂他的。金汨和这般想着,一边翻身上马,顾婴在下面头仰得高高的看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亦应当随行。

队伍里安太监在前,金汨和在侧,皇帝从中,而顾婴在後,周围怀抱着百人精兵,外围还包上了五百军甲。本来要应付皇帝打一回「仗」,已是卓卓有馀,谁知皇帝雄心一起,突然策马一喝,如箭般突围而出,身影飞快就随良驹掠去。
「护驾!」安太监也顾不得责备军士疏失之处,连忙领军从後拚命地追。
前方的皇帝倒乐,哈哈的笑声随风送来,後边的人纵然再是焦急,一下子也赶不过他。不觉纵马越林,又至一处幽谷,山林阴霾,甚有萧杀之气。金汨和正想大呼皇上请回,猝然一枝冷箭便从林中飞出,直刺御马腰腹。
皇上受这一惊,刹时便从马上掉了下来。未等安太监惊呼,箭群便自林中射出。金汨和心里暗道不好,连忙闪身上前把皇帝拉了上马,众人这时才懂反应过来,扶盾挡了这再三狠击。
他们连窜带跑,本以为离了危险处自是停当,谁知方才风平浪静的路上,这下亦处处埋有伏击。金汨和挥剑狠斩,然而人数渐稀的却是我军。他们人本就不多,又一向养尊处优,突然遇上皇帝被刺,已是军心散乱。此时又逢敌方夹击,就更是战意散涣。不一刻,皇上身边便只残留精骑二百,其馀的须尚能行走,却早已形如败军之兵。
金汨和低头察视皇帝,但见他虽然神智清醒,可龙躯遭逢一跌,大半边身当未能活动过来,此刻亦只是勉强发力支撑而已。战场上腥风血雨,又岂是久留之地?金汨和顾虑的目光往外一射,却正对上安太监担忧之色。二人虽是无声,可心里也明白孰轻孰重。
於是金汨和马鞭一策,安太监纵声一呼,两队各自向相异的方向跑去。金汨和且跑且战,回头一看却见顾婴的马渐行渐远,他正要喊他,前方突起的伏兵又教他分了神,一心一意地只想让皇帝突围而出。
皇帝被金汨和抱在怀中,那眼睛瞪得大大的,一阵薄雨打来,却把他的声音掩盖。那伸出的手缓而往外张开,一爬一爬的,渐渐想抓紧的事物却红尘之中隐没。四周只剩兵器相击、人马嘶喝之声,泥泞飞溅逐把血雾的味道掩了。那伸出的一手渐软,随着马躯的跃动左右摇晃。
这时顾婴在雨中奔走,很快便赶上了安太监的队。他对错愕的安大人浅浅一笑,立时便被山路上的滚石打断。顾婴暗吐一句脏话,把身侧的安太监护在一旁,却救不了眼前血肉飞溅的兵士。
「你到这边在甚?」安太监臂上渗着血,早已是半员伤兵,难得他还有力气大喝,就冲着顾婴震声一呼。
顾婴心知战场上最重要的人其实是安太监,若是保不住,只怕有千千万万个头颅也不经斩。可他只是笑,任由污蔑的血溅在脸上,却是不欲解释:「安太监留在这里又是为什麽?」
「为什麽?」安太监当下露出一阵苦笑,可战场上到底不是閒聊的地方,敌阵一下突击,又把他们给冲散了。
顾婴心里着急,连忙大叫:「安大人!请跟我这边走!」
可身边士兵纵然已生离心,安太监却没半点撤离之意。只见他目光如炬,无惧的直视前方,那威风之气四溢,若非身躯畸髅,远望也真像一员大将。当下安太监一纵马,领兵又是往敌将杀去。他自然是不会撤的,兵败如山倒,他这边若是守不下去,皇上的安危自然不堪设想。
若论是处,顾婴跟文安和的心思都是一样的。那星星烛火,能燃一时便是一时,苟让它当下灭了,只怕令会前途黯然。
安太监到底是武家出身,虽然那刀不挥多年早己钝了,可身形功架还是能教敌兵胆战心惊。他也不是求胜,刀上那股拚劲却能遇佛杀佛,他脸如罗刹,就似是不知疲倦的,在那一阵惨叫声中尽情杀戮。
雨粉翻飞,半带粉红,安太监又似是回到当时,那一个意气正盛的文安和。刀一挥,像是苍笔有劲压在纸上行书;敌一斩,似是在樱林里与太子对剑。渐渐安太监笑开了,奋不顾身的就在风中乱舞狂刀,一切都似是当时,铿锵有劲,音和悦耳。
太子亦在身旁,他舞剑,心里立誓要让他当上一代明君。这一切都似是真的,多年过去以後,还是真的。安太监忘情在人丛中挥洒,那掠过耳边的一声也听不到了,他就这样纵身而出。
「安大人!」
那一剑就从他身前穿膛而出,安太监仍旧脸上带笑,沾在利器上的血就此滴落泥中。细雨轻慢,把一切都混和了,沾在脸上的颗颗雨珠,也都就此掉落。
永之......


50:犹自梦渔樵
--刹那一生。
「永之?」
那一滴红就此流落成宫墙上的朱砂,红晃晃的,仍保存着十多二十年前的颜色。文安和踢开身上盖的一张软被,笑嘻嘻地去寻他的太子,太子大概是昨天功课做晚了,此刻还在瞌着。
安和靠在枕边专注地看他,未几还用手指去摸,只见太子眉头紧皱,在睡梦中还不忘抿起了嘴。那张脸还真变化万千,教人百看不厌,安和看着好笑,嘻嘻地便在他身旁哼出声来。
看着时候不早,他伸出手去,正想要把太子叫起,突然房中却旋过一阵沉挫钟响。安和一时慌了手脚,抓起外衣往身上一披,像发了疯的老鼠一样要往外边钻。太子被他的动静吵醒了,正要笑着说些什麽,那张红粉的脸却一下子全都青了。
「父皇......」
今上优雅地踏步而来,那脚步沉重有力,彷佛一步便有一声和弦。当、当、当,一下一下的践踏着太子的心房。今上看见他俩衣衫凌乱,只是一笑也不发话,厚实的身子往後一靠,背後早有太监们准好的龙椅等着。
他就这样优裕的坐下来,还有兴致去逗太子养在房中的鹦鹉。太监就跪在他膝下把金勺子呈上,今上翘起手指来替鹦鹉添了一口粮,那傻鸟喜冲冲地伸展羽毛叫着,那斑斓色彩倒与今上发角的鬓白相映成趣。
太子方要说下一句,突然两臂便传来使劲一抓,把他连人带被抽了下床。他中衣半开,尚未来得及抽紧裤头上的绳儿,便一脸惨白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文安和亦跪在旁边,两手从後被人压得紧紧的,他却是不低头,忧心忡忡地直瞧太子看去。
「吾儿,生了这等破事,你说要怎麽办才好呢?」今上又气定神閒的接过一盏茶,小心地拿起面盖扇扇,便把一口霞气吹到面前。
太子一听忙要挣扎上前,只是两手被押得老紧,几番抖动下来却是寸步不移。今上见了儿子的活泼模样,再也忍不住满腔笑意,一个个流露到脸上来,倒坏了他不动如山的名声。
「太子功课不好,这种问题也不懂答。文安和,你既为太子伴读,就由你来献策吧?」今上也不忍为难爱儿,词锋一转倒往安和问来。
这时押住他的人松了手,安和双掌拍到地上也不觉疼痛,只是颜色死灰,不由自己地抖过不停。如今是他错了,耽於逸乐忘了文家重任,爹爹送他来本意是笼络帝心,可他却是坏事了。
「安和!」太子在旁边一看,却有几分明了他的用心。
可这一喝却是迟了,都君子一言九鼎:「安和自知重罪,此事与太子全然无关,是下臣拖累太子的,安和愿意受罚。」
今上吃着茶眉毛一挑,却有半分惊讶的道:「啊?受罚不受罚,原来也要等到下臣愿意才可?」
「父皇你勿听安和胡言!这事是儿臣闯的祸,安和是不愿意的......是儿臣......是儿臣强迫他的!」果然文家的人教坏太子了,竟然这般不合规矩地在下边乱呼乱喝。今上心里本已不悦,旁边的鹦鹉受了惊吓,竟随着太子的呼声振翅乱拍起来。
『永之!永之!』
飞鸟的怪叫声响澈一室,放在皇庭院内未免不合体仪。於是今上的手就此一挥,侊如雷霆贯天击杀生灵:「胡闹!太子的名讳岂可乱说?」
『呃!』
下边人随之握紧鹦鹉的颈项横刀一挥,那腥红溅来,有几分落在安和脸上。鸟是番国的贡物,是太子特意弄来送给他的,那天他还十分高兴,第一句教的便是太子的小名。如今竟是害了它了,安和露齿一笑,看来自己亦是在劫难逃。
文家异姓封国,累世下来血缘疏离,已成皇家心头之刺。先祖父辈亦一直苦心经营,便是他那才高八斗的父亲,到了今上跟前亦要收敛傲气,好保文家安泰。便是自己的字「泰」也是这个意思,可如今文家却败在他一人手上。
这份计算太子可能从未知晓,可自己的用心却是真的。文家虽然是难保的了,可太子......
「书房里便是太子犯过,也是伴读代为受罚以作警惕。在情在理,皇上要罚的都应当是安和。」
今上倦怠地斜眼看他,那茶杯一侧却把水都泼在安和身上了:「哈,朕倒没看过人连受罚都要毛遂自荐,要是罚轻你了,倒怕你心里难过。」
「父皇!父皇你休听他乱说!」情急之下太子又是一声顶撞。
今上也不恼气,只是幽幽的跟儿子道:「文安和既先领了罪,这时朕亦不欲再追究谁是谁非了。」他吞吐一口气又道。「只是文安和既是文家独子,而文家又是一朝元老,出了这等事情,只怕会让文家袓宗脸上无光。既无两全之策,朕亦只好......」
今上的话说来慈悲,一柄刀就此落在文安和面前。安和的手指浮空,却始终捉不到那冰冻刀身。金光在眼前灿灿闪来,那小刀不及一肘长,却定必是把好刀。削铁如泥,削骨如草,他只需把膀子往上轻按,最少亦能保住亲人名声。至於太子......
文安和咬牙隐唇,迅迅往太子扫过一眼。转手便捉起了刀,那雕龙琢花的刀鞘一褪,银白的寒光就此夺目而来。
「安和!不要!」无用的太子只能喊这麽的一句。
「朕会颁旨对外说你病逝宫中,你无需担心文家因而受累......」倒不及今上金口玉言来得宽大。
那刀身一出,银光先往上掠,今上正是嘴角带笑,忽然又见那一度寒白拐左下刺。「大胆!」这时他却是要喊都喊不住,文安和手起刀落,往腰下一划,早已是鲜血四溅。
旁边的太监们看他挥刀自宫,却早已是吓傻了,只有几个机灵连忙用布按压伤口,难为他还要忍痛说了一席话:「安和不才......此生此生世愿以带罪之身,扶助太子成材......以後......後不敢逾越......诱使太子作非份之想......下臣就此与文家恩断义絶......甘为下奴......替皇上......替太子......让太子见而思过......当......当明君......」
他咬牙说了一番话,手上却经已是血流如注。今上大概是嫌着脏,马上便从龙座上褪下来,回头却跟下边人说:「何太监,你现在就把他领到敬事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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