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离歌————尘色
尘色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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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又逼上一步,舅舅下意识地扯著我往一旁让了让,父王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上去了。
我怔了半晌,猛地往後一撞,挣开了舅舅的束缚,追著跑了上去。

天子不跪凡人。
这时的我,却看到父王跪在地上,颤抖著把玉离歌抱起来,还没抱到怀里,眼泪就先落下来了。
"离歌......离歌......"一声一声,叫得人寸断柔肠。
我站在楼梯边上,再动不得一丝,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就怕一声呜咽,打碎了眼前的这一幕。
"离歌,我在这里,你张开眼看看我啊......离歌......不要玩了,离歌......我说过回来就带你出宫去,我们去江南,我们去扬州,你答应过陪我去的......离歌......离歌,离歌......"
到最後只是无休止地低喃,一遍一遍地叫著相同的名字,一遍一遍轻轻地吻著怀里的人,唇上,脸上,鼻尖,眉头,额上,眼泪落下来,又沿著玉离歌的脸慢慢滑落,到最後就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了。
好象玉离歌还活著,好象玉离歌也哭了。
只不过上楼下楼的时间,那个人居然已经不在了。
父王伏在玉离歌身上,低声啜泣,慢慢地就如同再也抑止不住般嚎啕大哭起来。
再不管身份,再不管他人。
我也终於慢慢松开了手,任那一声压抑了好久的呜咽释放出来。
"玉离歌......"
只不过三个字,却是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从他第一次在灵堂上幽幽地看著我,从他在回廊曲桥上对我淡然一笑,到此时此刻,我才终於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却永远都听不到。

那天之後,父王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般,每日临朝,没有人会再想起,飞流宫那个小阁里那个苍白的男子。
只是我知道,父王每天晚上,都要独自一人在床上坐很久很久,才会睡下。
他不再到後宫妃嫔那里去。有时他会批著批著奏折,或是在朝上说著说著,甚至是在宫道上走著,都会突然不知所措地仓皇奔跑起来,跑到飞流宫来,躲在那个小阁里,不断地灌下一壶又一壶的梨花酿,放声大哭,或是低声呢喃轻笑。
如此一晃多年,这样的事情渐渐少了,宫里人都说,皇上终於忘记了那个叫玉离歌的妖孽了。
只有我知道,玉离歌一直都在,从来没有从他的心里离开过。
父王和玉离歌,他们谁都离不了谁。
所以父王在飞流宫时,我就会觉得,玉离歌一定也在,在飞流宫的某一个角落里,只有父王知道,我们谁都见不著。

我弱冠那年,父王立了我为太子,立储大殿上,父王过早衰老的脸上含著淡如云烟的浅笑,仿佛很多年前那个对著我笑著唤我二皇子的人。
我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越是长大,越是想要忘记那个人,却原来,越想忘记,记得越深。
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这些年慢慢地培养著自己的势力,我不间断地让人去打听玉儿的下落,小心翼翼地躲著不让父王知道,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只是始终没有音信。
从京城,一路南下,怎麽找,都找不到。
也许在很多年前,那个孩子就已经不在世上了。玉离歌终会见到他,然後知道真相。
知道是我把他的孩子弄丢了,知道我拿玉儿出气,知道我的懦弱,知道我年幼无知的心事。
可我始终相信玉儿还活著,被人贩子带到了这个天下的某处,或艰难或安顺地生活著。
我想找到他。
不知道长大後的玉儿,会不会像玉离歌呢?

南甸叛军日益猖狂,父王却让芷老将军的小孙子只带著三万兵马就去镇压了。
说是为了惩罚那个叫芷清炎的小子不识时务不肯娶我唯一的妹妹惜阳,可是,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父王是相信芷清炎的能力,才放手让他去的。
我真不明白,芷家虽然是世代武将,可是这位小少爷不过是自小流落在外,芷老将军近半年才刚认回来的孙子,而且还是出身低俗之地,为什麽父王会这麽相信他?
大军上路那天,回报的人说,芷清炎带著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两个"童年玩伴"一同上路了。
扬州秦楼,到过扬州的人都知道的相公馆,芷清炎本是卖作了那里的下人,後来回家,把里面的两个相公带回来了。
只是童年玩伴麽?我忍不住想笑,若是信他,三洲夙容就不是三洲夙容了。
难为芷家老三芷清倦,被弟弟抢了头,委屈作了副帅,知道这事真不晓得是什麽反应了。

我在京城里日夜准备,就等著南甸传来败阵消息就把人荐上去,却没想到等来了一个朝野都大吃一惊的消息了。
南甸没有战胜,甚至没有战败。
是不战而降了。
不知道那芷清炎用的什麽方法,居然让南甸就此俯首称臣,难道,父王一开始就看出了他的能力了麽?

大军回京那天我还在城外,当晚匆匆回到宫里,就被父王召了去,说是让我第二天亲自去把芷清炎和他身边一个叫微泫的人接到宫里来。
我应承了下来,一边也想好好见见这芷清炎,不知那个已经快被朝里的人传作神话的人是怎麽一个模样。

我见到了芷清炎,也见到了他身边那个叫微泫的男子,可惜那个时候我根本没心情去打量他们了。

只是惊鸿一瞥,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幻想。

芷家门内有人往外探望,我察觉地望过去,他就猛地往里一躲,我就像是整个人僵在了那儿。
我看到了,玉离歌。c
很像很像,就像玉离歌又站在了面前,穿著从前不曾穿过的衣裳,脸上是从未显露的表情。
芷清炎几人一直看著我,我只能跟著他们客套,一边将人引上马车。
马车动起来时,我坐在里面,微微摇晃著,仿如梦中。
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灰心。
那麽多年过去,那个人的容貌,记忆里居然没有丝毫褪色。

还是忍不住打发了人去查,宴席之上,各人尽欢了,我也就不著痕迹地退出来,不死心地跑到芷家去。
我想再确认一下。
天色已暗,我在芷家屋顶上窜来跃去,一边怕著被人发现,一边又匆匆地扫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
最後我终究在一个偏院里见到了欲嫋。
那个芷清炎从扬州千里迢迢带到京城里来的"童年玩伴"。
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子里,微仰著头眼里有一点苍茫。
承载了他整个生命的双眼。清冷的浅笑。
恍惚间就像是玉离歌,那麽多年弹指间,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就那样怔在了屋顶上,直到属下发出了警示,我才惴惴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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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里,宴还没散,我又坐了下来,看著芷清炎坐在显眼处,别人的木古哪个都落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过一人。
微泫。
那麽欲嫋又置於何地呢?

派出去的人把可以搜集的情报都交到了我手上。
自小被人贩子拐走,五六岁左右卖到扬州的秦楼里,一直被当作相公地培养长大。
与芷清炎相好,所以在芷清炎回家时,也一并带上了他。
望著那薄薄的纸笺,我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著。

我也许,找到玉儿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世上相似的人很多,一事一事,恰巧碰在一起了,就让人忍不住地幻想。
没有办法证明欲嫋究竟是不是当初那个三岁孩童,只是他有一张酷似玉离歌的脸,他与玉儿一般大,我想要他,哪怕连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还是想得到他。
他也不过是芷清炎不要的东西而已。

宴席散後,我截下了芷清炎,直接地问他要欲嫋,芷清炎一口拒绝了。
明明不要,为什麽不肯让出来呢?
他的无谓却又让我隐约地不忍起来。
不忍也只是一瞬间,他不是父王,我也不再是那时候的孩子,现在的我,有足够的能力从他手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可惜我终究没有得到他。
父王让人在打听关於芷清炎的事情时,发现了欲嫋的存在。
过程中有些什麽事,我根本无从探听,只知道三天後,欲嫋自愿进了宫。

我已不在飞流宫居住,一直闲置的飞流宫终於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在欲嫋入宫後十日,我才终於找到了借口到飞流宫去。
父王坐在中庭里,怀中抱著那个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脸上带著淡淡浅笑,眼里只有一人。
已经分不清是玉离歌还是欲嫋了。
但是,只要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他比玉离歌要年轻一点,脸上还有一丝未去的稚气,眉间唇角,哪怕再努力掩饰,还是抹不去那与生俱来般的柔媚。
那是在烟花之地经年积累的姿态,怎麽样都无法洗去的。
我突然没由来地厌恶起这个人来。
他顶著玉离歌的脸,笑面迎人,以色相侍,那是怎麽样的一种亵渎?
手里还捏著要给父王看的周折,我终究没有走进中庭,转身离去。

第一次和欲嫋面对面相遇,是在离飞流宫不远的荷花池边上。
他就站在池边上,他的面前是半年前父王新立的静贵人。
欲嫋垂眼不语,静贵人盛气凌人,再看两人站的位置,就该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当然,这只是说如果什麽都不知道的话。
入宫一月,害死一位才人,逼疯了一个宫女,让两个月前还风光无限的一个贵妃独守冷宫,恐怕除了他,再找不出别人了。
那些侯门深宫里的女子,确实是比不上自小在烟花之地打滚的的人。
那边说的什麽我也听不清,只不过一眨眼,事情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明明没有一个人碰到欲嫋,他却突然间双膝一曲,整个人站立不稳地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过去了。
静贵人已经站在那儿呆掉了,随後跳下去的宫卫拽著欲嫋走出荷花,他仅仅抬眼看了看我,便推开了那个宫卫,跌跌撞撞地越过静贵人走去。
"站住。"迟疑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欲嫋停在那儿,没有回过头。
反而是周围那些人全都扑通著跪了下来。
"原来是太子殿下啊。"他低低笑了笑,没再管我,又自走了起来,依旧跌跌撞撞,像是随时会倒下去似的。
我挥退其他人,追到他面前:"谁准你走了?见到本宫也不行礼,是仗著父王宠你麽?"
他微一挑唇:"欲嫋只是以为殿下会原谅一个全身湿透的人无礼。"
我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那麽一跌,身上已经全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显示出过分瘦削的身段,脚上微微弯曲,因为衣服的缘故,怎麽都无法遮掩住脚上的颤抖。
"你的脚怎麽回事?"我皱了皱眉。那样的颤抖不是能装出来的。
"没什麽。"他淡淡回了一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收在身後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身上也渐渐出现了不自然的僵硬。
"你......喂!"我刚伸出手去想要捉他的肩,他就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整个人扑倒了下来。
我接住他时,心口有著巨大的惊恐。
就像那时候,就像在那个阁楼上,只是上楼下楼的时候,玉离歌慢慢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了。
"啊。"怀里的人却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有多少情绪,半晌才推了推我,像是想要我放手。
我心里一动,手一弯把他抱了起来,大摇大摆地往飞流宫走去。
"殿下,请把我放下来。"他的声音冷静得不像在一个人的怀里。
我也没去看他,我不敢看。
"没人的时候,本宫允许你叫本宫的名字。"他没有回应我的话。我下意识地抱紧一点,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露出任何破绽来,"我叫夙容。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他似乎沈默了一会,直到我渐渐有了慌乱,才听到他低低地发出声音来。
"夙......容?"
像是疑问,又像是不确定,带著一丝丝的被我理解成怯涩的的东西,只是一声,他就再没说起他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希望,玉离歌终有一天会叫我的名。
叫我夙容。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无尽依赖地看著我,一声声脆脆地唤著,夙容哥哥,夙容哥哥。
玉离歌已经死了。
玉儿也已经被我弄丢了。

欲嫋靠在我怀里,仔细地念那两个字。
熟悉而陌生。

我一直一直,把他当作玉儿,那个我弄丢的孩子,玉离歌的孩子。
很多年後我终於把他找回来了,他在我怀里,依旧叫我的名字。

可是,他不是我的。

我把欲嫋一路抱回飞流宫,路上宫人看见了,眼里都是隐约的迷惑,我只当看不到。
欲嫋乖乖地靠著我,微垂著眼,乖巧得跟传言里的人相差甚远。
到了飞流宫,父王吩咐下来伺候欲嫋的人就匆匆地迎上来了,我正要遣人去叫御医,就看到他们熟练地端热水,熬药,显然对欲嫋的事很是明白。
等欲嫋被人扶到房间里去,我才拉过一个丫头,低声问:"他是怎麽了?"
那丫头诚惶诚恐地看著我:"回太子的话,公子的脚小时侯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偶尔就会闹痛,痛起来很折腾人的,皇上让人来看,也没办法根治。"
我点了头应去,站在院子中央,看著欲嫋房间里影影绰绰,本想挤出点心酸来,却反而什麽都感觉不到了,一旁候著的丫头一个劲地偷看我,心里隐约地不喜欢,干脆一挥袖转身就走。

自那之後又是好久,欲嫋的事一直没间断地在宫里传,越吵越烈。
我自顾理著自己的事,也找不到空子到他宫里去。c
冬至那日芷将军的孙子芷清倦入宫找我,正事之余有意无意地打听著欲嫋的事,我想他大约是替那芷清炎打听的,说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从芷清炎手上把欲嫋要过来,也许父王也不会发现欲嫋......至少不会那麽早发现。
现在欲嫋是不可能出宫了,那麽片言只语,聊以安慰也算得了施舍。
想起从前,便问芷清倦:"以前欲嫋住你们家里,他脚上的病,你也知道罢?那时候有用上什麽方子麽?"
芷清倦也是聪明人,笑著答:"是有个他自小在吃的方子,难道没说麽?"
我摇头:"宫里为他那点毛病都闹得人仰马翻了。"
"我以前帮他张罗过,还记得方子上的用药,如果殿下愿意,清倦现在就记下来送去。"
我让他用纸笔誊抄好,才道:"反正也来了,有这方子,也不怕父王动气,你要去见见他麽?"
芷清倦笑得灿烂,一揖道:"谢殿下。"

父王因事这两天都在御书房里,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跟欲嫋厮混在一起,我带著芷清倦大摇大摆地走进飞流宫,先把手上的药方给了飞流宫的管事,吩咐了几句,见欲嫋慢吞吞地迎出来,忍不住就觉得好笑。
明明眼里还有一分焦急,偏偏动作又慢条斯理的,真是个爱装模作样的人。
"见过太子殿下。"他施施然地行了礼,对一旁的芷清倦视若无睹。
"天气越来越冷,听父王说你脚上的病发作得频繁,刚好今天清倦进宫,说起你以前有个药方,就让他写下了带过来。你也是的,既然有好的药方,为什麽不告诉下人?真是白受苦了。"
欲嫋一挑眉微微笑了:"殿下就不许欲嫋耍一点小小的苦肉计麽?"
"你啊,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见他那模样,我反而不觉得生气。指了指芷清倦,"你以前在芷家颇久,今天难得清倦进宫了,好好聚一会吧。"
我向芷清倦打了个眼色,转身就想走。
"夙容!"欲嫋突然叫住了我。
不是"殿下",而是"夙容",叫得分外亲热。
我全身一震,回过头去,看到芷清倦眼中的震惊,和欲嫋带著深意的浅笑。
"夙容,不留下来麽?"周围的人早就被我挥退,欲嫋这一句,说得更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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