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离歌————尘色
尘色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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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身上穿的还是那天我让人给他换上的衣服,已经很脏了。
我有点仓皇地走过去,久久不敢弯腰去确认他是不是死了,脑海里不住地浮起玉离歌的脸和想象中他悲痛欲绝的表情,就更不敢走近去了。
地上的人却动了一下,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地像虚脱一般软了下来,半晌才发出声叫人过来。
也不知道玉儿倒在那多久了,发热加上平时积压下来的小病,让太医看了整整大半个月,才算是整个人清醒了起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脸上更是呆滞了。
那时候我刚好走进去,他就突然抱著我的大腿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什麽都没说,只是不断地叫著"夙容哥哥,夙容哥哥",叫得我心里发酸。
自那天之後,下了武术课後到东宫里走一转,成了我每天都会做的事情,东宫里的那些人,看在我的面上,即使对玉儿还是不冷不热,也至少不会亏待他了。
玉儿对我愈发亲近了起来,每天傍晚就乖乖地守在门口等著我,一看到我就扑过来又是抱又是亲的,眼里满是崇拜,看得我心里得意。
父王到飞流宫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经常是直接就上了玉离歌的小阁里,偶尔心情好了,才会把我叫到跟前,问几句功课,有时玉离歌心情好,父王也会跟著心情好地让人带来些小物件赐予我,或是揉揉我的头,笑著说一两句亲密的话。
这都是从前不会有的事。
只是因为玉离歌开心,那些关心,那些亲近,都只是因为玉离歌,只是因为那个人,所以分予我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我在宫里的地位,也渐渐跟著高了,我该欢喜,然後感激。只是每次看著玉离歌笑著吻上父王的唇,就会让我心情一直一直地糟糕下去。
去见玉儿时,也跟著笑不起来了。
相处起来,玉儿的双眼便渐渐地跟玉离歌的眼相像了起来,被那样的双眼注视著,追逐著,就会让人无端烦躁。
有时控制不住,我会对著玉儿大吼,第一次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流著泪,一脸委屈地缩到角落里去,第二天我再去时,他就不敢像平时那样跑过来了。
不过是个小鬼,你爹却因为你而利用我,我所想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你爹施舍予我的。
这麽想著,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一天,习惯地到东宫里去,还没到门口就想折回,玉儿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脸讨好地拉著我叫"夙容哥哥"。
我也便照旧每天地去,心情好时也会哄哄他,真的气头上来,骂出口,他也乖乖地站在一旁挨下,等我气消了,依旧讨好著走过来。
他自然是知道我能保他过得好,宫里讨好我的人也不只他一个。

到了七夕那天,父王带著玉离歌出宫,我在飞流宫里坐立不安了大半个晚上,偷偷跑到东宫里去,把早早爬上了床的玉儿给挖了起来。
他揉著眼看我,半晌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夙容哥哥,你来了......"
"想不想出去玩?"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嗯?"玉儿应得有些迷糊了。
我一把拉过他的衣服要他穿上:"我们溜出宫去,现在宫外正热闹著呢。"
想著父王和玉离歌两个人像其他百姓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我心里就像有什麽在磨,一个人偷跑出去还会被罚,可是玉儿也去呢?玉离歌总不至於看著他被罚吧?父王最近越发地宠他了,只要他开口,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墙角根下有个洞,可以爬出宫外。知道这些事我本以为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到这种时候才发现,这样的洞还是必须存在的。
玉儿笨手笨脚地卡在洞口,我手脚并用地拽才把他拉了出来,看他一脸狼狈的,心情就禁不住地好了起来。
京城的大街上确实很热闹,我拉著玉儿的手一直走,渐渐地也被街上的繁华吸引了过去。
宫里太规矩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平日里大家跟著父王笑的热闹,也不过是装样子。
玉儿被人挤得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被我死死拽著才没跌得厉害,饶是这样,他还是兴奋得一路叫个不停,口齿不清地追著我问这问那。
我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他,到後面,也懒得理会他了,自顾一边看一边拽著他往前走。
拐进一条街,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两边都挂起了橙白灯笼,很多人挤在灯笼下,不知说笑著什麽。
我正想过去看,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玉离歌,吓得我一下子愣在了当场,玉儿有点不安地摇了摇我的手,叫了一声:"夙容哥哥?"
我顾不上回他的话,拉著他就往那边跑,那边的人也走动了起来,灯笼掩映,怎麽看也还是玉离歌。
"啊!"跑出不到两步,玉儿就大叫一声往前栽了下去,连带著我也被扯了一把。
好不容易爬起来,再去看时,那个很像玉离歌的人已经不见了影踪了。
玉儿还是死死地拉著我的手,一直一直地叫:"夙容哥哥,夙容哥哥!"
"烦死了!"我一把甩开他,转过身四处张望,再也见不到了。
早知道挨骂也好,为什麽偏要把这累赘带出来?r
有点失望地蹲了下去,对玉儿的怒气也越大了。幸好他也没再喋喋不休地在一旁叫了,不然......
我突然仓皇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时,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周围依旧人来人往,那些人站在灯笼下谈笑著。
我惊惶地向周围寻去,看到的却还是人,人,人。满眼都是陌生的人。
玉儿已经不见了。

我在大街上逗留了近一个时辰,看到京城卫队从面前经过都不敢声张。
从繁华的灯市一路找到偏僻的小巷,还是见不到玉儿的踪影。
我也一样是个孩子,为什麽偏偏只要玉儿呢......
是的,从我紧张地捉著旁边卖灯笼的大娘的手问她有没有见过一个三岁孩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找得到。
她说,这个时候的热闹,正好让人贩子有机可乘。
一个三岁的小孩,捉去能干什麽呢?
一个什麽都不懂的小鬼,能有什麽作为?
那个除了鼻子眼睛还算是端正,连漂亮都算不上的玉儿,捉去了又能值多少钱?
可是我......可是,我要怎麽样跟玉离歌说,我把他的孩子弄丢了?
丢在宫外了,怎麽找都找不到了,关在宫里的玉离歌该怎麽办?
我该怎麽办......
我无措地蹲在地上,再也不想管什麽皇子风度,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旷的小巷里显得有点凄惶,像是从另一个人口里传出来一般。

把我自己也弄丢了就好。

可我终究回到了宫里去。
谁都不知道我曾经出去,谁都不知道我带著玉儿出去了。
谁都不知道玉儿被我弄丢了。

那天晚上玉离歌的小阁楼里一整晚都没有亮过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实在睡不著,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巴到窗边往阁楼里张望,才看到父王抱著玉离歌走回来,两人耳鬓厮磨,旁边跪了一地的奴才们眼中的鄙贱。
玉离歌的眼里没有一丝在乎。
那双承载了他整个生命的眼里,凝住其中的只有一个人。
我往後缩了一下,抱著腿坐在地上,不知为什麽就流下了眼泪来。
始终哭不出声音来。

之後又是两年,玉离歌始终留在飞流宫里,待我极好。
我一直迟疑,始终不敢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有几次已经到了口边,看到他脸上淡若云烟的浅笑,就突然什麽都说不出来了。
偶尔我会装著样子到东宫去,故意让他知道,他也不会来问我玉儿怎麽样怎麽样,就像他已经忘记了有这一个孩子一样。
可是我知道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这两年父王与他的关系也是反反复复,我渐大了,对他们之间的事就明白得更多了,宫里宫外,朝中上下,任一个人提起玉离歌,都只有一个表情。
世俗的人都厌弃他,父王就是他的全部。
只是他们两人好时极好,坏的时候,总是要死要活的,起初我还怕著哪一天玉离歌被父王整得咽下最後一口气就那麽去了,後来才渐渐发现,这两个人,是谁都离不了谁,哪怕伤得再痛,他们也还要在一起。
两年里他们吵得最激烈的一次,玉离歌整整半个月没下过阁楼,父王每次要上去,没走上一半,就被上面的东西给砸回来了,最後父王只能让人整天守著他,就怕他出个什麽状况。
半个月後的一个晚上,我忍不住爬上阁楼,一个盘子摔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往旁边一闪,也看清了站在楼梯边上的玉离歌。
人还是整整齐齐的,想来是照看的人的功劳,只是有的东西,是怎麽样都盖不住了。
"喂......"我张了张口,低低地唤了一声,说不出的别扭。
玉离歌微微一颤,抬眼看来,半晌眼中才慢慢出现了微微的光。
"二皇子......"他的话像是半途中断,突然就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看守的人被我赶到了外头去,阁楼上就剩下我和玉离歌了,狭小的屋子里,静得两个人的呼吸都能分得清楚。
他的脸上是死一样的绝望。e
我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也并不说话,空气里的死寂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捏了捏手心,笑了笑:"我昨天去了东宫......"
这世上若还有什麽能牵动这个人的心,那一定是玉儿。
只是我没想到我只说了开头,玉离歌就突然尖叫了起来。
细长尖锐,破碎的声音叫人惨不忍听。
"喂,喂,你干什麽那?"我强作镇定地问。
他却停了下来,忽忽地笑著,疯子一般。
"喂......"一个单音出口,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哪怕是一个敬称也没有。心虚地停了下来,直直地望著玉离歌,我不知道我那时眼中有多少的恐惧和失措。
"孩子......"过了不知多久,玉离歌突然低低地开口,我猛地跳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麽。"孩子......他杀了他,他害了他......他害了我的孩子......他......死了,死了......"断断续续叫人根本听不明白的话,玉离歌说著说著,就突然扑到我身上,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干什麽......放,放开我!"我艰难地挣扎,他的力度太大,我根本挣脱不了。
"他杀了玉儿,我杀你了......那就扯平了,就扯平了......"玉离歌又哭又笑,脸上已经一塌糊涂,叫人看得神伤。
我全身一震,几乎忘记了自己正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
他说什麽了?

他杀了玉儿,我杀你了......那就扯平了,就扯平了......

他究竟......说什麽了?
就在我几乎以为自己要晕过去时,脖子上的力度突然慢慢消失了。我一咬牙用力推开了玉离歌,这才看得清楚,父王正站在玉离歌的身後,死死地抱著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激烈生动,一个人的表情。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的表情。
"离歌......"
我听到我那高高在上的父亲低声叫他的名,温柔低楚,卸去了尘世的一切威严尊贵,卑微而凄婉。
有泪慢慢地从玉离歌的眼角划落,一滴一滴,连成了线,始终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玉离歌的手慢慢地抱住了环在腰间的手,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打落下来。
"为什麽......为什麽你要杀了他......为什麽你容不下他......我可以装作不记得他,为什麽你就不能放过他......为什麽......"
一声一声,父王眼中浮起的神色,我居然懂了。
那是心痛和无力。
一整夜,我跌坐在一旁地上,看著他们。
玉离歌一遍一遍地问为什麽,父王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错的人却是我。
我却始终不敢承认。
连眼泪都不敢流出来了。

我以为我终有一天会跟玉离歌说出真相,哪怕他的笑容再不会在我面前出现,哪怕他说出"恨"这个字来。
我以为我长大後,会有足够的勇气说出真相。
我以为。
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麽一天,我还没有说出口,他却已经听不见了。

皇奶奶带著人闯进飞流宫时,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叫了过去。
我看著站在一旁的舅舅,心里就莫名地升起一抹不安来了。
後宫里的争斗,我并不是没有见过......
他们在上面说了些什麽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跟著舅舅站在阁楼下,直到上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巴掌,随後又是一阵陶瓷掼碎的声音传下来时,我恍惚明白了些什麽,脑海里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往前冲了上去了。
舅舅从後面追上来一把捉住了我,两个人在楼梯间纠缠著,我拼命伸著脖子,也只能看到上面的一半情景。
玉离歌被人反钳著手架在那儿,脸上是浅浅的冷笑。皇奶奶和两个嬷嬷,都只能看到後脑勺在说话时微微晃动,什麽都看不见了。
"皇上出宫时,玉离歌就料到了,太後想要看玉离歌惊慌失措,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声音很小,看著玉离歌的唇,我才勉强听个明白,突然就意识到,他的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见我慢慢不再挣扎了,舅舅还是不放手,只是声音软了下来:"傻孩子,舅舅知道那个人很会讨好你,所以你就别看了。这种人,害了你娘,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不是的......明明是母妃害他不成赔上了自己的命,跟他有什麽关系?
我拼命摇头,心里越渐惊惶,又开始挣扎了起来。
上面的皇奶奶突然动了动,一个嬷嬷就走到了玉离歌面前,嬷嬷的身影挡住了他,我也看不到她要干什麽,只知道玉离歌也突然挣扎了起来。
"太後,您现在杀了我,皇上回来你拿什麽跟他交代?您会後悔的!太後,太後......您想想皇上......太後,太後......"
後面还说了什麽,我也听不到了,脑海里只是不断重复著,"您现在杀了我"。
皇奶奶要杀玉离歌。e
我死命地挣扎,武术师傅教的拳脚终究还是抵不过舅舅的力量,他死死地钳著我的手,像是根本不管会不会把我的手扭断,只为了不让我冲上去。
"皇奶奶!皇奶奶!"慌乱地叫著,我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
"夙容,你别去,你别护著那妖孽了,他害了你娘,他只是骗你的,他只是骗你的,你别护著他......"舅舅一边捉住我一边劝。
不是的,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他骗我,他那些笑容也好,那些话语也好,都是假的,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讨好谁对於他来说根本就不重要。
他早就骗过我了,在我第一次去见玉儿之前,他就已经骗过我了。
我都知道。
可是这都没关系啊,我不想他死,我不想玉离歌死。
护著他有什麽不对?
......护著自己喜欢的人有什麽不对?

"不要,不要!"我扯著嗓子竭尽全力地吼,却还是眼睁睁地看著那两个嬷嬷死死压著玉离歌把什麽东西灌进了他的嘴里。
全部,一点都没有漏下来。
看著玉离歌从那些人手里一点一点的滑落下去,我也整个人跟著他软了下来,心里已经说不上惊慌还是恐惧,只是空空的,空得让人想死。
皇奶奶带著人走下来,听在我身边,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正要说话,阁楼下的门就被人"砰"地一声撞开了。
我跟著其他人一样,麻木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站在那儿低低喘著气的父王。
楼上楼下,一时间谁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父王!"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异常突兀。
父王只是看著皇奶奶,双眼已经有点红了,带著吓人的气势,什麽话都没有说,大步跑了上来。
他和皇奶奶对峙著,两个人都没说话,那两个嬷嬷已经已经抖成了一团,皇奶奶却还是镇定自若地昂首而立,没有一丝要让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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