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尽离殇胭脂泪,痴情莫笑红尘醉。
楔子
第一次见到玉离歌时,我八岁。
那时候母妃仙逝,父王只有在头七的最後一天夜里,到飞流宫来站了一会。
我躲在奶娘的身後,看到了父王身後的那个苍白男子。
憔悴如纸,脸上没有一分颜色,却带著一种惊人的美丽。是那双眼。他把所有的生命,都藏在了眼里。
悲哀愉悦,欢喜苍凉。
父王一直牵著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蜷在父王的掌中,我很想知道他是否感受到那透心的温暖。
那是我从来没在父王身上获得过的温暖。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母妃不过是一个政治的工具,父王对她好,也不过是对她身後的庞大家族的安慰而已。
就连我,也只是这安慰之下的一个小小意外。
三洲夙容,第二皇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我的母妃,因为把一个人推下了三月的寒潭,被父王让人生生逼死了。
那个人大病了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所以,我的母妃为此补上了一条性命。
那个人,叫玉离歌。
一
第二次见到玉离歌,是我九岁的生辰。
还是飞流宫中冷清无人的殿里,他站在那儿,面无表情,一如初见时的苍白。一如初见的美丽。
他开始整天整天地逗留在飞流宫中,在母妃生前那个房间遥对著的那个小阁里。
我一直觉得,只要他在,父王就会到这里来。
可是没有。
飞流宫里的丫头太监都不喜欢他,无人使唤,他便每日自己下厨,整顿出饭菜来,吃过了,又依旧回那小阁里去。整日整日地不出来。
後来奶娘幸灾乐祸地抱著我说:"小主子啊,那个祸胎终於有孽报了,他害了娘娘,娘娘的魂也不肯饶他。"
我这才知道他是被父王遣到飞流宫来的。
我应该恨他。
飞流宫里每一个人都那麽说,因为他勾引父王,父王才会冷落後宫里的各色粉黛,包括我的母妃;因为他告状,父王才会生生让人把我的母妃逼死。
如果没有他,大家都会过得很好。
每个人都细细地嘱我,我应该恨他。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我确实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不对他笑,见了他便板起脸来,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昂首离开。
而每一次,他都微微笑著,低头说:"二皇子慢走。"温顺而谦恭。
渐渐的,就让人觉得,那些凶狠,没有丝毫道理。
後来,我就再也没有这麽做过了。每次看到他,便绕过一路,当作看不见。
我跟他,不过是飞流宫里两道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日复一日,背道而驰地蔓延。
入了秋,父王终於踏进了飞流宫。
我还来不及见到他,他已经走进了玉离歌住的那个小阁。
那天晚上,奶娘一直抱著我,捂著我的耳朵,不住地哄我睡。
我闭著眼一直到了半夜,始终无法入睡。奶娘已经睡过去了,放松的手还在我的耳边,却已经无法掩盖任何东西。
我听到了玉离歌的惨叫。
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叫得含糊,却让人惊惶。
我听著那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低了没了,又复惨烈,终於慢慢地沈入了梦乡。
梦里,初见时的那个苍白而美丽的男子,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对著我微微地笑。
※※z※※y※※b※※g※※
第二天醒来时,父王已经离开了。
我吃过早饭,想起前夜里的惨叫,便提了剑跑到後院去。
奶娘从来不会看我练剑的。
在後院胡乱地练了一会剑,奶娘的身影终於在回廊尽头消失,大概是回自己的房间里睡了。
我这才放下了剑,一溜小跑地跑到了从前母妃住的院落里。
玉离歌住的小阁,也在那里。
除了打扫,飞流宫的人从来不会到这里来,即使是有什麽必须过来,也从不停留。
我走到小阁外,才发现门是开著的,半掩上。
一侧身走了进去,楼梯下的小间里空得让人发慌。
我顺著楼梯走上去,听著楼梯在脚下发出低沈的闷响,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
楼梯走尽,就能看到二楼的摆设。
简单得不像宫里该有的摆设,一张圆桌,一个书柜,一个衣柜,一张床,就是全部。
玉离歌在床上。
安静地躺著,身上盖著半旧的薄被,似是睡了。
我走近去,就看到了他脖子上一片一片的淤青,还有,合上的眼下,淡淡的水痕。
下意识地伸过手去拭那水痕,我根本没想过他会突然睁开眼来。眼和眼相对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映著相似的无措。
如同过去很多次的那样,他微微地笑了,蹙著眉笑得很勉强,却是真的微笑。
"二皇子。"他低低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隔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来,捉住了我的指头。
我看到了他手上沾著的血迹,一阵惊慌。
"我......我去叫太医......"心跳快得让人想逃,只是我一转身,他却死死地拉住了我的手指。
"别去。"他笑了笑,"不会来的。皇上......不会让他们来的。"
我站在床边,突然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许那是第一次,我心里有了疼痛的滋味。为了眼前这个害死我母妃的人。
"如果你有空,"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低低地开口,灰白的脸上有著一抹浅淡而怯涩的笑容,"陪我一会好麽?"
不是平时恭恭敬敬地那样叫我二皇子,话语里有一丝的亲密,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见到他眼中微微亮起,才反射地跳开了一步,不知所措。
他却笑得更深了,我有点茫然,不懂地望著他。
"我有一个孩子,快满三岁了。"玉离歌突然说出这句话时,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好一会,才错愕地叫了一声,望著那个人让人沈醉的双眼。
那一个孩子,也跟这个人一样,有著这样的一双眼睛麽?
玉离歌像是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应他,只是自说自话:"我希望他能学武,将来到边关去。像我从前那样......"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眼中黯淡,我记得奶娘说过,玉离歌从前是很厉害的将军,连那个世代将帅的芷家当家都曾经当众称赞过他。只是後来"堕落"了。
我不明白什麽算是堕落,只是我知道玉离歌这些年一直跟著父王,一直留在宫里,没离开过一步。
"他一定可以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我只能本能地去安慰他。
玉离歌却笑了,似乎摇了摇头:"不。"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压抑著什麽,"他现在在东宫宫女长那里养著。如果我能活久一点,也许他能安然长到成年,将来说不定还有一天能到宫外去,只是如果我死了,他大概只能净了身,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留在这里不好麽?这样的话我不敢问,只是听到他说净身,我突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如果那个孩子,也像他这般模样,我不愿......
"我还来不及给他起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玉儿。我上一次看到他时,他刚刚学会叫爹,每次开口,都会害羞地笑著,是个很漂亮的娃娃。"
"上一次?"我听得有点不舒服了,不是说已经三岁了麽,上一次见到却只是学会叫爹,居然是个笨蛋?
玉离歌敛了眼:"那时候才刚入宫,皇上心情好,开了恩让我去见他,之後,就再没见过了。真想,再看一眼啊......"
他的声音宛如叹息,那微微的沙哑里透著伤心,叫人听得难受。
我皱了皱眉,不喜欢这样的男子。f
想象里,他应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昂首意气,谈笑风生,才不负了他那眼里的辉煌。
来不及回上一句话,就听到他低声道:"二皇子,如果你到东宫去,有机会的话......去见见他,好麽?"
"我一定会的。"几乎还来不及想,我已经答应了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
玉离歌笑了,不像平时浅淡得像是描上去的一般,很灿烂很灿烂,像是无声地在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美丽像是下一秒就会消失。
终於我去见了那个叫玉儿孩子,在东宫下人住的地方,一个偏僻的小柴房里。
三岁了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男孩,披头散发的,脸色灰白灰白,有几抹可疑的污渍,身上的衣服破旧得可以,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尘埃的味道──倒也不是发臭,却也不是让人喜欢的味道,一张脸上,除了那双眼睛还勉强算得大以外,没有任何特色,眼里总是一片呆滞,找不到玉离歌的一丝影子。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一边拼命地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我刚走过去,他就整个人跳了起来,向後跌了下去,脚撞上了地上那个破碗,碗里的东西就全倒出来了,他满眼心痛的,迟疑著就想伸手去抓地上的食物。
我吓得什麽都来不及说就一脚蹄了过去,他又一次跌坐在地上,顾不上抚那痛处,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我厌恶地看著他,半晌才把那厌恶压下去,走过去一点,尽量轻声地问:"你就是玉儿?"
他抬起头看著我,说是看,其实也许只是脸朝著我,眼里也看不出什麽东西来,好半晌,他才迟缓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地上的食物。
不是他?我愣了愣,刚才的宫女明明说了就是他啊......我左右看了几眼,看不见有别的相似的小孩。
"那你是谁?"我问他。
"喂。"想了很久,他应了我一个单音。
我怔了怔,压住不耐烦:"我问你你是谁啊。"
他傻傻地看著我,半晌才开口,还是一样的内容,语气坚定:"喂。"
我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就是玉儿,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为这里的人只会叫他"喂"。
想起了小阁里的玉离歌,我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了。就是这麽个小鬼,居然让那个人一直一直念在心里。
我正想得出神,那玉儿大概是以为我没看他了,就偷偷地伸手去抓地上的食物,一边紧张地想往嘴里塞。我吓了一跳,连忙捉住了他的手,大概是力度控制得不好,他哇的一声叫了出来,眼里都有泪水了,却居然没有哭出来。
"别哭别哭,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我居然开口安慰了他起来,玉儿傻傻地看著我,任我把他拉起来往外走都没有挣扎。
很小很小的孩子,不过到我腰上再高一点点,握在手里的小手,虽然很脏,捏著却软软的,小小的。
那些人虽然很奇怪,但好歹也知道我是二皇子,并没有对玉儿做出什麽来,我让人去拿点心,玉儿就听话地坐在桌子旁边,一动不动,像个小木偶似的,对房间里漂亮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根本不像一个三岁的小孩。
只是他身上很脏,在这房间里,分外突兀。我实在忍不住,叫了个人来,要把他拉出去洗干净了再放进来吃东西,他也乖乖地跟了那人去了,只是出门时,回过头来看我,眼里似乎多了一丝像是不舍的情绪。
洗过了,换上了一件新衣服,玉儿被人领进来时,我差点以为换了个人。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大大的,呆滞无神,擦洗干净的脸上虽然说不上可爱或是美丽,至少也精致得讨人喜欢,我忍不住蹲下身去,一把抱住他,像晚上抱住棉被一样。
软软的身子在我怀抱里一动不动,还透著淡淡的清香,让我心里欢喜,我拉开一点,见他脸上还是呆呆的,也呆得可爱,便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自从母妃仙去,我再没有对谁这样做过了。
玉儿似乎是被我吓到了,脸上越是呆滞得厉害,连下人碰著香喷喷的甜粥走进来,他也没反应。
"好了,吃东西吧。"我又捏了他粉嘟嘟的脸一把,拉著他走到桌子旁,见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才把一碗盛好的甜粥推了过去。
他只是贪婪地看了那碗粥一眼,又低下头去,居然不敢动。
"吃啊,怎麽不动了?你不饿麽?"我又推了推。
他还是不动,我反射地看了周围一眼,侍卫宫女太监站了一屋子,全部眼睛都往玉儿身上看,大概这小鬼是害羞吧?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去,见玉儿还是不动,终於有点不耐烦了:"他们也走了,你快吃啊。"
"真的可以吗?"他怯生生地问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一整句话来,声音稚嫩清脆,非常悦耳。
"当然,这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玉儿还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半晌突然一把捉过那碗,凑过嘴去就吃。
"啊,小心热啊!"我叫出口时已经来不及了,玉儿眼汪汪地看著被自己摔倒的碗和倒在桌子上的甜粥,微微抖了起来。
我一手把他拉过来:"笨蛋啊你,粥流下来会掉在身上的。怎麽样,烫著了没?"
他使劲摇了摇头,唇上却红得厉害,显然是刚才烫的,我迟疑了一下,凑过去舔去了他唇边的一点甜粥,叹了口气:"你怎麽笨手笨脚的啊。"
"我......对不起,二殿下。"玉儿只是拼命低著头,小声地道。
奇怪了,怎麽突然就知道我是谁了?我明明没告诉过他啊......
见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我不忍心地撇了撇嘴:"行了行了,再装一碗就是了,别哭。"
他有点错愕地抬头看我,有了情绪的双眼似乎多了一点点的漂亮。
也还是比不上玉离歌一分。
"还有,不要叫二殿下了,叫我夙容吧。"
"夙容哥哥。"他乖巧地叫了一声,听得我笑了起来。
"来,坐我这,这一大碗甜粥都是你的,慢慢吃,别急。"
"谢谢夙容哥哥!"这一声更是响亮,那双大大的眼睛,也像是会发亮一眼,很是好看。
※※z※※y※※b※※g※※
晚上回到飞流宫,我管不上奶娘说些什麽,就兴冲冲地跑到玉离歌的小阁去。
他身体大致已经好了不少,正坐在窗边怔怔地不知想著什麽,披著一件单薄的白衣,漂亮得像是故事里的仙人。
"喂,我见到你的孩子了。"心里虽然兴奋,我还是装著随意地说。
玉离歌却是全身一震,猛地回过身来,跑到我面前,一把捉住我的肩:"你见到他了?他怎麽样了?长高了吗?过得好吗?身体好吗?有......"
他问得喋喋不休,我的肩膀被他捉得发痛,脸上大概也有点白了:"放,放开我,好痛!"
"啊,对不起!"玉离歌连忙放了手,脸上微微有点发窘了。
"他还好啦,不过还是个小不点,吃东西倒吃得很多......"我想起了玉儿最後吃了两大碗甜粥和一大盘的饺子,"不过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玉离歌似乎愣了愣,像是迟疑了很久,才终於开口:"那麽......像我麽?"
"不像不像,你比他好看多了!"话一出口,我自己就先发窘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却看到玉离歌笑了起来。
"谢谢二皇子夸奖。"他笑了笑,"活著就好,活著就好......皇上......至少没有骗我。"
我猛地一震,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并不是想我去看看他的孩子,他是想要确认,玉儿是不是还活著。
心里难受得连自己都找不出理由,我发狠地踢了他一脚,头也不回地跑了下楼。
接连好多天,我都没再去找玉离歌,他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有时不经意地看到那小阁楼,心里就会有口闷气,怎麽都吐不出来。
某天突然想起了在东宫里的玉儿,不知那个流著玉离歌的血的孩子现在又是怎麽个光景呢?
还是蹲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麽?
只要动了念头,我就坐不下去了,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刻都没停留就往东宫里跑。
结果我没有看到玉儿蹲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