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日
01
深夜时分,大雨倾盆,豆大雨珠猛力击打着屋檐,敲出一首首震撼奔腾的旋律。
残焰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力的晃动,墙壁上映出了左右摇摆的人影。
宽敞华丽的屋子里,端坐着两人。
两人都有着不相上下的绝世容貌与高傲气质,既外放又内敛,既狷狂又脱俗。
「帮我。」左侧的青年踌躇许久,终于开口,用着恳求的语气。
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此刻正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帮你?」右侧的青年一脸的不在乎,不停把玩着一个翠绿的玉如意,「那我有什么好处?」
相较于另一位,他却是形状优美的丹凤眼,波光盈盈竟似藏了几分艳丽。
「拜托,我需要那个东西。」近乎于哀求,「只有我的信物再加上你的,才能拿到。」
「趁老头快死的时候才准备动手?」依然是无所谓的口气,「你还真能忍。」
左侧青年不再开口,抿紧了朱红的唇。
「好啦,」右侧青年注视他半晌,开怀一笑,「别那种愤愤不平的模样,我借就是了嘛。」
说完,掏出个漆黑的令牌扔过去。
「谢谢。」接住令牌,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别客气,好好用哪。」往后一卧,全身埋入躺椅里,满面惬意轻松。
「那就此别过了,皇兄。」一闪身,从窗外俐落地跃出去。
「这就叫『各取所需』吧。」望着转瞬便消失无踪的身影,青年淡淡说着,如墨瞳孔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锐利精光。
※※z※※y※※b※※g※※
我静静端坐在椅上,一手支着腮一手拿着茶,看似冷淡。
天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攻夫才按耐下我汹涌的情绪,暂时维持不动声色的神态。
「主子,我们已把他制服了,任凭您处置。」
眼前跪了一堆我的心腹部下,个个武功高强忠心耿耿,若不是有他们,要抓到我梦寐以求的猎物是难如登天。
饶是如此,我也损失不少。
环视周遭尸横遍野的惨况,显示刚刚的打斗有多么激烈。
不过我不在乎。
任何东西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他,包括人命亦然。
再将眼光移到那个双手被缚已然昏厥过去的人身上。
微瞇起眼,嘴角扬起。
「你们先退下吧,有什么事我会叫你们的。」
听了我的号令,所有人面无表情地鱼贯而出。
不一会儿,空荡荡的房内只余我和他。
兴奋地跃至他身旁,蹲下。
此刻的他眼眸紧紧闭起,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道暗沉的阴影,秀丽的眉微微蹙起,身体多处的伤口都只经过草率的包扎,有些还在不停地流出血。
「怎么,伤口很痛吗?」看到他一脸痛苦的表情,我的心彷佛被撕成碎片。「对不起......」
都怪你,让我这么招迷。
忘情的伸出手,轻抚。
手指滑过他端正的五官,刻划着他俊美的容颜,白皙皮肤滑腻的触感令我更加痴狂。
「还是这么美......」将他搂在怀中轻柔地顺着他乌黑如瀑的发丝,带着浓稠化不开的思念。
你一定不知道我多么渴望见到你......
屋内檀香袅袅,升起的一缕缕白烟正如我绵延不绝的爱恋,缠绕着彼此。
地上斑斑血迹,流淌的一道道血迹好似我俩之间的牵绊,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可以就这样抱着你一生一世,该有多幸福?
把脸埋在他颈间处,像只撒娇的小猫般不停磨蹭,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
你就在我身边,这不是梦。
「我终于得到你了。」
喃喃低语,抱着他的手力道又加重几分。
※※z※※y※※b※※g※※
香......淡淡的清香。
清爽的香气窜入他的鼻子,刺激着他的意识。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洁净的屋子,不怎么豪华但另有一番雅致的风格,彰显着屋主不凡的品味。
左手似乎被什么握住,暖暖的。
转头,发现一个青年趴睡在床榻旁,右手牢牢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
青年睡得并不沉,在他一有动作时便醒转过来。
「醒了?」冲着他便是一笑,「我守着你好久了呢。」
有股说不出的感受在心里奔腾。
难不成......在我昏迷时他一直陪着我、一直紧握着我的手?
还记得在醒来的前一刻,自己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许久,孤独又慌张。
不论怎么走都像在原地徘徊,触手所及皆是一片冰凉的黑暗,冷澈人心。
被绝望攫住,他几乎要选择放弃了。
可是隐隐约约有道声音不断呼唤着,鼓励着。
很温柔的声音,他闭上眼静静聆听。
是谁呢?
宛如三月春风和煦的吹拂,消弭了他的不安与焦虑。
好舒服......
跟随着那个声音,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却不再恐惧。
越走声音越清晰可辨,甚至夹杂淡淡的香气飘来。
然后,便恢复意识了。
方才一听到青年说话,不知怎地他直觉认定那引领他的声音便是青年的。
暗自仔细打量起青年来。
面容秀丽,五官精致像个娃娃般,如玉的肌肤更增添了他的姿色,略显阴柔的脸庞融合与生俱来的英气,倒不会给人过于女性化的错觉。
「怎么?」青年对于他观察的目光不闪不拒,溢满充满关爱的眼神迎上。
摇摇头,继而又像是想到什么,开口问着。「我......怎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
为何吞吞吐吐?他不解。
凝神细思,却惊愕地发现没有任何关于自身的记忆。
怎么回事?
不由得一阵慌乱。
「我......到底是......」语调害怕的颤抖着。
「别怕,」和蔼的安抚,口气带着微微的不舍,「你想的没错,你失去记忆了。」
乍听此话,他当场愣住。
那个广阔的黑暗似乎又再度笼罩着他。
我不相信......
可这就是事实。
不论如何竭尽脑汁,仍没有一丁点的过往回忆浮现。
不知归所、无处可依。
强烈的失落感毫不间断的袭来,一波接着一波。
「没事的......」等回过神来,他发现青年紧紧抱着全身发抖的自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听着耳旁传来的砰砰心跳声,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
青年的怀抱非常温暖又轻柔,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还有那个香味。
由于两人身体间的接触,香气更为浓郁。
是木犀的味道。
他对这味道竟有股莫名的熟悉。
浅浅的笑容浮起。
他该是喜欢这味道的。
「好点了吧?」半晌,青年小心翼翼的问。
「嗯,」还维持着躺在青年怀里的舒服姿势,点点头,「你知道我是谁和我为什么变这样吧?」
青年一定认识自己,否则不会如此细心照料的。
沉默片刻。
青年抬手替他整理睡乱的发丝,缓缓道:「你是我故友的弟弟。当时你被一群人追杀,我碰巧路过认出你、出手救了你,当时你的伤非常重,大夫不得已只能使用会让人失去记忆的药,才挽回你的性命。」
是这样的吗?好象有哪里不对劲......他总觉得似乎在很早以前,就认识青年,而俩人之间的关系也不该仅只是那样。
但是他都这样说了......
见他一副苦思的模样,青年笑了起来。
是那种宠溺的笑、会令人融化的笑。
让他不禁看呆了。
「别发愣,」青年边笑边理平他衣服的皱褶,「至于你的名字......是『日瑶』。」
日瑶?
这是我的名字?
一点印象都没有,反而感到飘渺。就像飞腾在天际,脚踏不到地一样恍惚。
「记住,你是日瑶。」
动听的声音再次轻念着他的名字。
是错觉吗?
怎么觉得青年喊起来,包含着热切的渴望?
彷如......想这么叫他想很久了。
「唔......」不行,越想头越痛。
「你才刚醒,再休息一会。」青年爱怜不舍地让他躺平,又为他盖妥棉被。「有事就叫我,我不会离开。」
他顺从的躺下,仰首问着:「该怎么称呼你?」
「我?」青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叫玉翔。」
玉翔......
再度进入梦乡前,这个名字不断盘绕在他脑里,久久不散。
02
我瞧着已沉沉睡去的人。
痴痴的瞧着。
十年,分离十年,同时也惦念十年了。
从初遇起,你就走入我的生命中,印出深深的痕迹。
所以即使分离这么久,那时我还是一眼便认出来。
你过得好吗?
近乎呢喃的低语。
这样不眠不休地守在你身边,感觉像是又回到从前的往日时光,回到我们相遇的时候。
使我不自禁地回想起那模糊的往昔时光。
儿时的点滴曾经是我最珍惜的宝物,但终究只是一场虚无的梦而已。
我还记得母妃将我抱至膝上,一同赏月闲话家常的中秋夜晚;也记得师父领着我去逛元宵,人山人海喧哗沸腾的热闹场景;甚至是与其它皇兄弟们一同奔驰狩猎的丰收祭。
如今想来,却如此的遥远,似真非真,似幻非幻。
在那之后的残酷现实总让我深感怀疑,我并未真的经历过如此幸福的光景。
一切不过都是场飘忽的梦而已。
可我却牢牢记着母妃和师父说过的话,对我而言那是仅存的真实。
母妃总是对我说,翔儿,你要像你的名字一般尽情展翅高飞,莫要被困在这沉重可怕骇人的牢笼里。
年幼的我不懂,其它的妃子都是要自己的孩子争气点,以王储之位作目标,总为了金碧辉煌的龙位挣得你死我活。
师父总是对我说,翔儿,上官王朝既黑暗又深沉,可怜像你如此惹人疼爱的孩子竟出生在帝王之家。
懵懂的我不解,能生为皇朝盛世的其中一员,享尽所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如此绝佳的际遇岂不是世人都渴求的?
直到八岁那年,我终于刻骨铭心的了解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秉性低调不与人争的母妃,遭人诬陷,为护我周全自尽于莫须有的罪名下。
她死在我的面前。
白晃晃的匕首狠狠插进她的胸口,炫目的光芒刺得我的眼睛一阵酸痛。
不断流泄的红色液体吞没了飘着细雪的大地,也染红了我的视线,一片血腥。
悲哀如我,连一滴难过绝望的泪水都不能流出。
一切罪责由母亲担下,意图谋反的是她,计画暗杀的是她,我全不知情。
所以只能冷漠,只有冷漠。
我就这样安静的看着不会再温柔对我笑的母亲。周遭人来人去、吵杂不休的环境丝毫没有影响到我的专注。
皑皑白雪像要把我掩埋,冷冰冰的雪花不间断的落下,冻伤我的双颊、我的双手双脚。
无所谓。
心早结冻了,现在这点风雪算什么?
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如走马灯快速掠过,我贪恋的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有满满的凄凉的冰冷停留在手中。
母亲,你会冷吗?
一定很冷吧,这样单薄的躺在雪地里。
无意识的靠近、再靠近。
果然,您的身体真冰......
小时候每到冬天,您就会搂着我睡,说是为我取暖。
恍惚间我似乎又闻到您睡在我旁边的时候,身上特有的花香。
我们两个靠在一起,您就不会冷了。
这次换我来替你取暖。
闭上眼,头枕着母亲的臂。
万事万物就静止停留在这一刻,我满心欢喜。
这里是我的一方天地,有我那美貌的母亲永远陪着我,所以我不孤单不寂寞。
却突然有双大手硬生生切入了这短暂的安详。
「你在干嘛?」气急败坏的语调。
我不悦地睁开双目瞪着不速之客,在看清来人后有片刻的失神。
「......师父?」
「还知道我是谁,」他锁紧眉心,「你看看你,浑身都是血,而且这样躺在雪里,不怕着凉?」
怕?有什么好怕的?
我嘲讽的扯出笑容。
「快进屋去换衣裳然后休息!」不容分说的强拉我起身。
朝旁边已然失温的尸首瞥了一眼,我执拗地甩开他的手,尽管那双手有我亟需的温暖。
「你怎么还在?」漫不经心的问着,刻意忽略我压抑已久的伤痛,「覆巢之下无完卵,下人们早都跑光了,你也快去找一个新主子,省得被拖累。」
他一脸不敢置信,彷佛我不该说出这种话。
为什么这么惊讶?
我不过是在阐述事实罢了。
嘲讽之意更盛,我的嘴角又上扬几分。
「你不需要担心我,」无所谓的耸耸肩,「我知道我该怎么活下去了,我会让他们付出应付的代价。」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因为我的眼神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与狠绝吗?
「我终于明白啦......」放轻音调,我望着白茫茫的广阔慢慢说道,「什么宠爱、什么信任都是谎话。骗子,全都是骗子。」
我还以为父皇是爱着母亲的,傻傻认定父皇最后一定会前来援助。我还以为后宫里会有人仗义直言,能够还母亲一个清白。
痴人说梦。
最是无情帝王家,千古不移的规则与定律,在权力面前每个人都丑陋的撕咬彼此同时毁灭自己。
只怪我这傻子参不透看不破,兀自为着虚无的幻想浪费期待。
啪──
清脆的声响在一片静默中格外清晰。
我错愕的摀着开始泛红、隐隐作痛的脸颊。
「你到底在说什么?」
师父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从未被他打过。
心底一阵委屈,我抿着唇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男人。
「你的母亲自始至终都不希望你被宫廷里的阴谋轨计与玩弄权术的心机污染,」他激动的咆哮着,「而你现在竟敢用这表情给我说这些话!」
见我一副傻住的模样,他不禁叹了口气,放软语调,「你不是一个人......你懂不懂?」
我不是一个人?
是吗?是这样吗?
脑中轰轰作响。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被这世间拋弃了。
直到师父将我揽入怀里才将我混乱的意识拉回些许。
很暖和。
缓和的气息让我止不住的哭泣。
我不知我哭了多久,只知道我累倒在那个满是温暖和疼惜的怀中。
等我醒来时,师父已经将我安置妥当,连母亲的坟都立好了。
我搬出原先居住的宫殿迁至偏僻无人的角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被剥夺原有的地位,驱离夺取皇位的竞争圈。
我知道那些罪魁祸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没落,可他们不明白我却是带着同情与怜悯来看待他们的所作所为。
我不在乎金银财宝名誉地位,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展翅翱翔,但他们终生都只能被封锁在这狭小污秽的地方,还愚蠢地自鸣得意。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新居的奴婢与太监都减少许多,我倒落个清静。
至少师父仍是师父,这就够了。
我和他更加亲近,不论文武皆精通的他总不移余力地教导我,对我而言他亦师亦友、如兄如父。
我也知道了他为何会进宫做个小小侍卫的原由。
是因为母亲。
他和母亲是同乡又比邻而居,从小感情就很好。
他跟她约定,会成为一位风度翩翩武功高强的大侠,然后回来娶她为妻。
她笑着送他离开村子去拜师学艺,在村子口依依不舍地话离别。
等他兴冲冲地回到家乡,等待的不是想念已久的美娇娘,而是令他心碎难过的消息。
她被选入宫里,成为后宫三千粉黛的其中一位。
费尽心思才顺利当上宫廷侍卫,才见到十几年不见的她。
也看到了被她抱在怀中、才刚出生的我。
「我还记得是夏天的午后,你母亲抱着你倚在池畔赏莲,众人簇拥服侍,身上穿著绫罗绸缎,又艳丽又高贵,」师父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可她的表情却那么孤寂空虚,完全没了以前天真无邪活泼开朗的模样,叫人看了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