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母也曾给他打电话:"回家来吧,花点钱找个好工作。"
他的回答:"妈你别管,在S城要饭我也能养活自己。"
廖维信现在算是知道,白既明那个遇事从来不和任何人商量,总是自作主张的任性,是谁惯出来的了。
白既明见廖维信和父亲谈得挺愉快,心情很好,凑上前问:"爸你没说我啥坏话吧?"
廖维信笑:"你做过什么坏事怕人说?"抬头看见他浓重的眉和秀挺的鼻子,忍不住伸手掐掐他的脸,"没想到你小时候那么胖,怎么现在都掐不起肉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白既明身后白母提高的声音:"既明!"
三个人一起看过去,白母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有点尴尬,但更多的却是强忍的怒意:"既明你过来,帮我洗碗。"
白既明回头看廖维信,满眼的无奈。廖维信安抚地对他笑笑,看着他转过身去,走进厨房。
分别
其实不想走
其实我想留
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秋冬
你要相信我
再不用多久
我要你和我今生一起度过
--周华健《其实不想走》
早上廖维信仍是不到七点就起床,从洗手间走出来,看见白母穿上鞋正要出门。白既明问她:"妈你去买菜吗?"
"嗯,你们先吃早饭,我一会就回来。"
白父放下报纸,对白既明说:"你陪你妈去吧,每次都买一大堆东西,也不嫌沉。"
"哦。"白既明走到玄关处穿羽绒服,抬头看看廖维信,"快点过来穿衣服啊?愣什么,等我给你穿呢?"
廖维信笑笑,走上前披外套,见白既明胸前拉锁只拽上去一半,怕他出去着凉,抬手将白既明的拉链拉到下颌,习惯性地拍拍他肩头,说:"行了。"
白母看见他们两个人不露痕迹的亲近,举止极其自然而流畅,她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什么,开门走了出去。
H市经济还是比较落后,白家附近连个农贸市场都没有,所有菜啦鱼啦蛋啦水果啦,都是推着车子摆在路边,只中间空下一条狭窄的小道,留给来往行人。而且一到中午就都收摊,过了1点什么也买不到。
地上的泥土都被冻硬了,车辙脚印,坑坑洼洼。白母一向是走到市场另一头,比一比哪家的东西更好,走回来时才开始买东西。
白既明一边抢着付钱,一边接过商贩递来的菜。廖维信顺手拎过来,自己提着。两个人跟在白母身后,东张西望,时不时聊几句。
眼见回到市场入口,白母看看东西差不多了,准备张罗回家,抬头看见一个穿深红羽绒服的中年妇女迎面走过来,熟稔地笑:"出来买东西呀?"
白母站住了:"是呀,你才来?"
"啊,刚吃完饭。"那个妇女看到白既明,"你儿子呀?这么大了。"她笑得很爽朗,丝毫不掩饰看见白既明的惊喜,"在S城工作哪?还记得我不?"
白既明最讨厌别人问他这种问题,因为基本上,他记不住几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拘谨而礼貌地微笑。
白母忙对儿子说:"你张姨,原来住咱家对门,都忘了吧。"
白既明对着那女人点点头,客气地说了声:"张姨。"
"看这小伙子。"张姨笑得嘴都合不上了,眼光里满是称赞,"越长越漂亮。"她边说着,边看向廖维信--这个男人的俊朗的外表和沉稳的气度,实在让人无法忽视。
"哦,他是我儿子同事,说要过来看看海。"白母介绍得挺自然。
张姨对廖维信点点头,立刻丧失了对他的兴趣,话题仍然围绕白既明:"做什么工作呢?还是当老师吗?待遇挺好吧?"
"还行。"白既明沉静地笑,简短地回答,样子就像那时廖维信再次遇到他时一样,温和但疏离。
"有对象没?"张姨这句话却是问白母,还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
白母目光闪了闪:"没有啊,你给介绍一个呗?"
白既明立刻挺直了身子,抿着嘴,冷下脸。
张姨丝毫没有注意到白既明表情的变化,开始热络地出主意:"上次和你说过的,我侄女,也在S城工作。"
"是吗?"白母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脸上表现出来的热切让白既明觉得异常刺眼:"做什么的?长得怎么样?"
"在银行,工作就不用说了,长得也挺好,身高好像有一米七多吧,脾气还挺......"
"我有对象了。"白既明冷冷插入的寒冰一样的话,瞬间将张姨的语音凝固。
"啊?"张姨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白既明吸一口气,完全不理会廖维信在身后拉扯他的袖子:"我说,我有对象了。"这次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地,眼睛却是紧紧盯着白母。
白母脸一下子白了,隐隐带着怒意。
张姨看看面色冷冽而坚决的白既明,再看看有些气恼而尴尬的白母,勉强笑了笑:"那个啥,我还得去买菜,以后聊啊。"落荒而逃。
白母忍不住了,皱眉冲着儿子喊了句:"你胡说什么呢你!"
"那你胡说什么呢!"白既明毫不示弱。廖维信一看情况要糟糕,连忙插言打圆场:"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回家再说行不?"
"行了吧你。"白母终究不能对自己儿子怎么样,却把气都出在廖维信身上,"没你咱家还能好点!"转身就走。
廖维信怔了半晌,无奈地笑笑,揽过白既明的肩头,吐出口气:"好了,回去再说。"
白母一回家就进了厨房,白父早见她面色阴沉,又紧接着看见一脸倔强的儿子和略带歉意的廖维信,猜也猜出个八九分。他轻易不太说话,只想了想,坐到沙发上继续看报纸。
廖维信拉着白既明回到自己暂时住的房间,就算关上门,也能听见厨房里泄愤似的菜刀狠剁在菜板上,咚咚的响声。
白既明坐到床边,垂着头。廖维信握住他的手,笑:"怎么,还生你妈妈的气?"
白既明抬起头对上廖维信的眼睛,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知道应该勇于去面对一切,却忽视了你的感受。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所有的伤害和愤怒只会针对你一个人,我只顾着自己,没有想到你的身份有多尴尬,你会有多为难。
廖维信了然地笑笑,将爱人揽在怀里:"没事没事,早晚得有这么一天。"
不是的不是的,其实不用这么着急,其实矛盾不会这么激化,其实还可以有更缓和的办法。是自己迫不及待,才会让事情变得这么糟糕。
白既明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又笨又蠢又自私。
廖维信慢慢抚摸小情人的后背,让他放松下来:"你做的很好,真的很好。"他亲了亲白既明的头发,"不过呢,我得走了。"
白既明愕然地坐直身子,看向廖维信。
廖维信微笑:"你妈妈看不顺眼的,只有我而已。要是我不在这里,你们其实可以挺愉快的。"白既明咬住唇,不出声。廖维信摸着他的脸:"而且,今天已经二十八,我也得回唐山过三十。如果过年还要留在你家,那太唐突了,你父母会说我不懂事。"
白既明心里纵然百般不情愿,也不能不承认廖维信说得很有道理。廖维信叹气:"别的我还不太担心,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和父母吵架,不许顶嘴,不许任性。最重要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你要干什么,必须事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绝对不许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做主。"
廖维信说得挺严肃,尤其最后一句,反复强调。白既明开始不吭声,半天才勉强点点头,说:"嗯。"廖维信见他答应了,松口气,笑道:"行了,小坏蛋,别垂头丧气的,一年里就这么几天见不到面而已。当初你拒绝我,不是挺心狠的嘛。"
白既明抬起头来瞪眼睛:"我说你有完没?还带总提的啊?"
"提一提是怕你忘了,想想你那时候多没良心哪。"廖维信一脸的痛心疾首。
"行了你快滚吧,看见就烦。"
"哈哈,那你可以少烦几天。"
白既明翻了个白眼。
廖维信止住笑,上前刮一下他的鼻子:"答应我,一定会乖乖的。"
"嗯。"
廖维信走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白母瞬间放松的神情。唉,看样子自己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廖维信自嘲地耸耸肩,笑着向白父白母告辞。
白母将他带来的礼品,烟酒还有那个羊绒披肩,一起放在玄关:"这些你带走吧,回去给你父母,咱家用不着这些。"
"这是孝敬您二位的,您还是收下吧。"廖维信语气仍然很温和,脸上的微笑没有变动半分。
"带走吧。"白母皱着眉坚持,她可不想要这个男人的东西,最后永远再也不用联系。两个人在门口客客气气地推搪,谁也不肯让步。
"妈!--"白既明受不了,喊了一声,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唇色咬得发白。白母一回头,看见儿子一脸受伤的神情。
"行了行了。"发话的是白父,"孩子的一片心意,咱就收下啊。"他接过东西,放到一边地上,对廖维信说:"路上小心点,回去给你父母带好。"
廖维信点点头,说:"叔,姨,再见。"也没有再看向白既明,转身出门下楼。
白父长出口气,刚要张口说话,白既明突然扭头跑向屋里,"怦"地关上房门。他几步奔到窗边,一下子将窗户敞开。寒风夹着雪花瞬间扫向他,使得白既明连打了好几个冷战。他顾不上这些,反而扑到窗口,微微探出身子。
过了一会,廖维信的身影出现在楼道口。他拖着行李箱,慢慢地走到小区院子里。然后,站住,回头。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冰冷的空气,交汇在一起。
廖维信指指自己的唇,再一脸严肃地对白既明摇摇手。白既明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许和父母吵架。他下意识点点头,看见廖维信满意地一笑,招了一辆出租车。
白既明看着那辆车子越走越远,消失在弯道处。他慢慢关上窗户,身上被寒风打透了,一片冰冷。他将额头抵在窗玻璃上,缓缓闭紧眼睛。
想念
每一次
从梦中惊醒
默默地哭泣
放肆地想你
--南合文斗《陪君醉笑三千场》
廖维信的担忧和一再叮嘱,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已使他充分见识了这个别扭的小情人决然的一面。他做事从来不给自己留退路,一旦认定了就是死心塌地。他总是从这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没有一点中间状态。廖维信并不想让白既明和父母起冲突,那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矛盾更加尖锐,而双方两败俱伤。
但他万万没想到,执拗而坚决的白既明,会用另一种方式,对抗父母,尤其是白母的反对。而这种方式,恰恰是让人最受不了的。
--沉默。
从廖维信离开,白既明没有和父母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儿时的轻微自闭症,像复发的疾病,牢牢地抓住了他。无论白父白母和他说些什么,回答的是简短的鼻音或不超过三个字的话语。他不看电视,不听音乐。在餐桌上,吃饭的时间不会多于5分钟,他也不会在客厅里多停留一步。白既明只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周围很安静的时候,白父白母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他在频繁打电话聊天的声音。
刚开始的时候,白既明给廖维信打电话,一聊就是数个小时。白既明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对廖维信会渴望到这种地步。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根本不重要,甚至不用说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人一直都在那里,在自己身边;他只是想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哪怕只是呼吸。
倒是廖维信先觉得不妥,他说:"别这样,既明,别这样。你应该多陪陪你的父母,而不是给我这么频繁的打电话。好了......"他像哄孩子一样哄劝着这个别扭的小情人,"好了,你一年能在父母身边几天呢?但我们却几乎天天在一起。"
如果廖维信看到白既明现在的状态,他是一定不会这么说的。白既明不再那么经常地给廖维信打电话,但仍是不出声。有几次,白父以为儿子睡着了,悄悄推开门,只看见白既明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那种目光,没有任何含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白父却窥探不到那个世界的一丝半点。
房子里安静得像荒漠一样。
电视是开着的,各种兴高采烈的拜年声、热热闹闹的新年贺曲声、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能带给三个人丝毫的温暖和喜庆。这房子仍是荒漠,安静得让人清晰地感觉到内心烦躁不安的衍生,像是慢慢探出头来的毒草,越长越快,越长越快,蜿蜒到房间里每一处角落,甚至扭曲到空气中,压抑使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白母和白父,不止一次尝试着要和白既明好好谈谈。每次,他们用各种借口,把这个儿子留在客厅里,慢慢地开导。尤其是白母,她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并没有错。儿子还是太年轻,他怎么能预见到以后的困难重重?自己有责任,给他选择一条最幸福的路。
他们耐心地劝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现实的压力、世俗的偏见、彼此的差异......所有的理由,感性的或理性的,全部摆出来,详详细细说得透彻。
白既明仍是不说话,垂着头,摆弄手上的手机。可白父白母看得出来,他还是在听。他们暗自松口气,轻轻拍拍儿子略显瘦削的肩膀。
白既明缓缓站起来,抬起头,直视父母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并不冷硬,也不倔强,只是淡然。他说:"妈,爸。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卧室里去。
过了二十九,就是三十。按往年惯例,白家三口要到白既明奶奶家去过年。也是在H市,离白家有大约八站地。
每年这个时候,都让白既明非常难受。他天生讨厌一切热闹,对中国人这么大张旗鼓、合家欢乐地度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晚上,不是太能理解。
今年尤其闹心。廖维信去乡下姥姥家过年,电话不能聊太久,早早挂断了。白既明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恍惚着。周围的一切,像是正在放映着的、剪接失败色彩繁杂的电影,不停地在眼前晃动。
白父正和叔叔姑父打麻将,每个人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牌桌上烟雾缭绕,淡淡地遮掩住或失望或隐忍兴奋的脸。白母和另几个媳妇在厨房里忙碌,剁馅擀饺子皮、炸东西时呲呲的滚油声。二表妹刚上了半年的大学,故作不在意地炫耀在大城市里买来的大衣。另几个表弟表妹,屋里屋外跑来跑去,或者停下来看看这个一脸淡漠的表哥,心底些微的害怕,更加快速地跑开。
没有人给这个角落里的青年更多的关注,白既明的不爱说话和与人生疏,无论在奶奶家还是姥姥家,都是出了名的。他甚至不愿意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假装一下微笑或谦和来掩饰自己的冷漠。
电视里正播放中央春节联欢晚会,歌星舞星蹦跶得如火如荼。所有人都在忙碌,都在欢笑,都在放肆地享受这一年最应该热闹的时刻。而这一切的一切,却只能使白既明更加深刻而敏锐地感受到自身的孤独和悲哀--没有一个人,可以在心中代替他;没有一样事物,可以使自己暂时忘记他。
寂寞,毒蛇一样啃噬着白既明的内心。他闭上眼睛,觉得一种疯狂,一种想要撕毁一切的冲动,充斥着整个胸臆。压迫得心脏都痛了起来,呼吸都变成困难的事,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白既明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在意。
他一直走到门外。天上看不见星月,绝对的暗色,却使无边的焰火显得更明亮。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很大,鹅毛一样飘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