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白衣,左袖绣着几枝怒放的红梅,长相清奇,双目如电。武功这般厉害,又如此装扮,傅宁顿时想起一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问:"尊驾可是曹慎行先生?"
那人淡淡地说:"是。"
傅宁心凉了半截,曹慎行被誉为武林第一人,为人亦正亦邪,二十年前自华山武林大会独挫群雄后突然退隐江湖,这些年来一直销声匿迹,这次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居然连这个煞星都请得动?心中越发惊疑,手却没停着,连挡曹慎行数剑,奋声说:"曹先生被誉为大顺武林第一人,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可知我是何人,我身后又是何人?"曹慎行来势不善,自己武功万万不及,日昭性命交关之下,可顾不得泄露日昭的身份了。
曹慎行剑势丝毫未缓,冷冰冰地说:"受人所托,纵使帝王将相我也照杀无误。请谅。"
听他口吻,显然一早明白日昭的身份,对此他毫无顾忌,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这次势不能善了,怎么办?傅宁勉力抵挡,心中忧急,冷汗涔涔而下。
曹慎行心高气傲,本不将傅宁放在眼里,连攻数招不下,已然动怒,剑势突然一变,招招直指傅宁,显是改变主意,要先除去傅宁,再杀日昭。
傅宁本不是他对手,只凭着心中要救日昭的一股信念苦苦支撑,曹慎行剑势一改,他压力巨增,当当当连挡曹慎行雷霆万钧的十数招,手臂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曹慎行顺势如蛇般贴上傅宁的剑,一压一挑,傅宁身形一晃,长剑脱手飞出。
曹慎行一剑直取傅宁胸口。
傅宁已是强弩之末,全身酸麻得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雪亮的剑尖向自己刺来。
眼前一暗,一人蓦地挡在他面前,身型雄伟,微卷而粗硬的发--竟是日昭。
第 29 章
眼前一暗,一人蓦地挡在他面前,身型雄伟,微卷而粗硬的发-竟是日昭。
时间突然停止下来。傅宁清楚地看见曹慎行露出极其奇特的神情,将插入日昭胸口的剑缓缓拨出,然后转身,慢慢消失在视线之外。背对他的人仰面缓缓倒下,挡住了月光,一刹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傅宁无意识地张开双臂,将那人紧紧拥住,两人缓缓滑跪在地。看着那人胸口的衣襟迅速绽出鲜艳的血花,傅宁全身发抖,口唇嚅动,却发不出半点声息,脑中满是震骇混乱,为什么会是日昭,怎么可能是他救了他......他一定是在做噩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日昭只是看着他,轻轻问:"你有没有事?"
傅宁茫然地看着自己血红的手掌,那悚目惊心的鲜红自他掌中蜿蜒流下,粘稠冰冷,却不是他的血--是日昭的血,日昭为他挡了一剑。霎那间,傅宁满心颤抖。他自少从军保家卫国,身先士卒,奋勇直前,护的是江山社稷,在家为人夫为人子,守的是家亲至爱,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人会在生死关头挡在他的面前,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他,并且,这人还是日昭--为什么要救他?他那么年轻,坐拥江山,富有天下,无一之物不可得,无一之人不可用;而他,非他血亲,非倾城绝世的美人,这些年从没有好好对他,更没有真心对他......为什么要救他?
心脏的位置剧烈抽疼起来。这么傻的人,他身上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而他,居然问他有没有事?眼前一片模糊,傅宁拼命摇头:"我没事,我没事,你......我......我送你回宫......"他胡乱地抱着日昭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日昭虚弱的微笑,细微地说:"别回宫,去......去宝生楼,找温生生......"
宝生楼,温生生?傅宁无意识地点头,正要迈步,狂乱的马蹄声传来,一队御林军席卷而至,带头的正是丁蛮。远远发现倒在傅宁怀中满身鲜血的日昭,丁蛮脸色马上变了,狂奔到傅宁面前,一跃而下,问:"皇上怎么啦?"
他如雷般一声暴喊,傅宁一个激灵,头脑清醒了些,映入眼帘的是丁蛮的那匹马,他看也没看丁蛮一眼,抱了日昭就一跃而上,往宝生楼狂奔而去。丁蛮暴跳如雷,胡乱抢了部下的一匹马紧紧跟随,他一走,其他御林军也急忙拍马跟上。
夜那么的黑,路那么的长,傅宁抱着日昭飞驰在漆黑的夜里,泪落如雨,心急如焚,不住催马:"快!"
穿过两条长长的街道,终于到达宝生楼,傅宁纵马直奔入内。因是中秋,楼内没什么恩客,只有几个龟奴在闲谈,骤然见两个浑身鲜血的人骑马冲了进来,不由呆了,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又直冲进来,他们市井小民哪见过这般阵仗,直吓得魂飞魄散地四处乱窜。
傅宁暴喝:"站住!温生生在哪里?"
被他一喝,那几个龟奴不敢再跑,哆嗦着说:"班......班主在二楼......"
傅宁抱着日昭跳下马,旋风般卷上二楼,正好温生生听得楼下喧吵从房里走出来,恰恰在楼梯口遇个正着。温生生一见躺在傅宁怀里紧闭双眼、血满衣襟的日昭,顿时脸色大变,疾冲上前抢过日昭,略一扫视,沉声说:"伤势很严重。抱琴、弄画两人跟我来。"他抱着日昭大步入房,他身后的两个小童应声跟去。傅宁正想跟入,温生生停步,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傅将军,皇上伤势严重,我为他治疗切不可分心,请止步。"
他沉下脸来自有一股威势,傅宁一怔,房门已关上。傅宁不敢打扰他,只有苦苦守在门外。
温生生抱着日昭直奔入内间,脚在床榻近地处一踢,一道铁门无声无息地从屋顶滑下,将整个内间隔开。他将日昭小心放在床上,然后旋开颈上随身带的金锁,取出小指般大小的续命救心丸迅速塞入日昭口中。抱琴和弄画则快捷地从旁边暗门拉了一辆木制的精巧小车出来,那车造型特别,底板装了滑轮,可推动,车身分为三层,最上层放着银刀、小剪、银针及许多形样古怪的东西。温生生听得背后响动,手向后一伸,抱琴马上将车上的小剪递给温生生,温生生接过,提起日昭的襟口,"哗"地将日昭上襟剪开,用完将剪刀顺手递给右侧的弄画,左手接过抱琴传来的药酒,迅速对日昭的伤口进行清洗,再涂上墨玉生肌膏,随后接过抱琴递来的肉色韧线快捷地给日昭缝连伤口,最后细心缠上绷带。完成这些动作,他已满头满脸的汗,胡乱地用袖子一抹,挥挥手示意抱琴和弄画将小车放回去,然后叫两人近前,在他们耳边细声叮嘱几句,抱琴和弄画连连点头,悄悄从内房的暗门出去。温生生这才在床边坐下,紧张地看着晕迷的日昭。
过了片刻,日昭低哼一声,慢慢睁开眼来。温生生大喜,扑前喊道:"皇上!"眼泪夺眶而出,又忍不住暴怒:"那些暗察司的人,是怎样办事的?只是叫他们演一场戏而已,竟然让皇上真的受伤?真是饭桶!留来何用?皇上对他们势不能轻饶,非得把他们通通砍了不可!"
他暴怒得五官都快移位了,日昭没有和他纠缠此事,转移话题:"启真那边进行得怎样了?"
温生生说:"我已叫抱琴和弄画依计行事,很快七王爷便会知道皇上受伤躲在宝生楼的消息。有六郎在那边推波助澜,七王爷虽然奇怪是谁人刺杀皇上,但听说皇上受了伤,又远离宫禁,他怎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日昭微微一笑,今晚遇刺,本是他一手安排,他的那方玉佩就是发动信号。启真野心勃勃,对日昭一心想取而代之,日昭自是对他万分警惕。前几年因为初登大位,根基未稳,用启真牵制朝局,所以没有除去他,现在天下已定,朝局已稳,岂再容他倡狂,自然要斩草除根。只是顾虑到人言可畏,吏笔如刀,无由逼死皇弟,这名声可难听得紧。这次他以身为饵,就是要诱启真主动出手,让自己在道德礼法上居不败之地。启真若中计前来宝生楼围杀他,当然是死路一条;若启真心有疑虑不敢动手,结果也是一样--被擒获的"刺客"自会招认启真是主谋。计划执行得很顺利,除了他的假伤变真伤外。日昭垂下眼帘,嘴边慢慢绽出一个奇特的笑容。
这一笑之下胸口火辣辣的痛,日昭从来也没有受过如此苦楚,不禁轻咳。温生生心痛至极,咬牙切齿说:"到底是谁误伤皇上,奴才要将他碎尸万段!"
谁?他想起那晚傅宁走后他单独召见曹慎行,那个孤高冰冷的人默默看着太后留下的素玉长簪,说:"你执意要这么做,我自然帮你。可是你以性命为赌注,值得吗?"
值,为什么不值?这个人,他生生世世也不放手!以生命作赌,真情为价,他也要将那个人冰冷的心硬生生撕开,把他整个人装进去!
日昭狠绝地想着,心底有种凄楚的甜蜜,摇摇有点晕沉的头,问:"朕伤势如何?"
"剑恰好刺中心肺的空隙之处,没有伤到要害,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要好好调养。"
日昭点头,静默了会儿,说:"月笙,等下让傅将军一个人陪朕。还有,给朕开一剂药,让朕今晚看起来情势凶险些。"
温生生僵住,他已知道为什么事前策划得如此祥密,日昭还是受伤。回想起刚才所见的伤口,他慢慢说:"皇上,是曹先生?"见日昭没有说话,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猛地站起,怒道:"皇上!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曹先生剑法无双,运用自如,但情势混乱,只要稍有偏差,皇上危矣!若皇上万一不幸,你将大顺国民置于何地?!!皇上你......"
日昭打断他的话,说:"朕心中有数。朕身为大顺天子,自有百福加身,区区小伤怎能奈朕何?此是朕毕生所愿,望月笙成全朕!其他事休要再提!"
温生生呆呆看他,怪不得皇上要以身为饵,怪不得将行刺地点定在离宝生楼不远处的福水街,怪不得要他今晚镇留宝生楼,原来如此。他就想,要剪除启真,虽然麻烦些,何须皇上亲自出马,原来是存着此番心思。合计着和曹慎行用苦肉计,怕他反对,连他也瞒着。但能不反对吗?刀剑无眼,阎王无情,纵使再如何精心安排,然曹慎行剑刺稍偏几分,傅宁抵此稍慢几分,自己稍迟一步救治,皇上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不治身亡!而皇上明知道这么危险还要执意施为,这是怎样的一份感情--傅宁啊傅宁,你是何生修来的福气,居然让一位帝君为获得你的真心以命相搏!若是有人肯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死也值得了。温生生凄凉地想着,轻声说:"是。"
第 30 章
傅宁跌坐在门边,茫然看着自己手中干涸的血痕,浑身仍不由自主地轻抖。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他,会死吗?一想到那人可能会因为救他而不治身亡,他竟感到一种绝望满天漫地地扑来--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他曾无数次盼想着日昭意外身死,以得自由。却不知道真的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他竟然会这样难过--他可能接受梅梅为他而死,却永远不能面对日昭为他而亡。傅宁紧紧闭上双眼,止住下滑的泪水--上天,只要日昭活下来,他不再计较日昭以前怎样对他。
"傅将军?"
傅宁张开眼睛,见温生生站在门边,马上一跳而起,紧张地盯着他,双唇轻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温生生神情肃穆地走到傅宁身边,深深看着他,眼中闪过莫名的情绪,他伸手入怀,将碎成两半的玉佩放在傅宁手中,说:"皇上伤很重。如果不是恰好被这块玉佩挡了一下,只怕就......今晚是关键,若过了今晚就没事。若是过不了......皇上不宜惊动,傅将军,麻烦你今晚守着皇上,其他人就在外护卫吧。"
掌中的碎玉光华圆润,傅宁眼前浮现日昭赢得玉佩时的愉悦笑容,心如刀割,说:"温班主,皇上没有远离危险,你是圣手,今晚你还是和我一起守护皇上吧。"
温生生轻轻摇头:"我已经尽力了,余下唯看皇上自己。"他抬眼正视傅宁,"傅将军,今晚你对皇上起的作用,远比一名会医术的人更重要。"
他的意思很明白,傅宁没有再说,大步进去。见日昭双目紧闭、毫无血色地躺在床上,任他平素对日昭如何不假词色,此刻也不禁险些掉下泪来。日昭虚弱地张开眼睛,见是他,双眼刹时变得明亮无比,其中蕴含的热切和痴迷直直穿透了傅宁的胸膛。傅宁上前一步,正想靠近日昭,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忙往旁一闪,丁蛮风一般闯进来,直冲到床边,惊喜地喊道:"皇上!"脚一软,扑嗵一声坐倒在地,号啕大哭:"皇上!奴才......皇上刚才差点吓死奴才了!"
因他性子粗莽,日昭怕他坏了大事,所以没有让他详知这次对启真的行动,此时见他哭得伤心,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也甚是感动,低声说:"朕没事,你起来吧。"
丁蛮站起,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突然想起一事,说:"七王爷打着保护皇上的口号,率着一干部下前往宝生楼,和守在巷口的冯大人打了起来......"刚才傅宁在二楼门外守候时,他便到楼下巡视,不久便见到赶赴这里的冯三定等人,于是二队人马汇合一起在楼下布下防线。启真率人围困宝生楼,他见势不妙,跑上来向温生生求援,从温生生口中得知日昭已经醒来,心中大喜,不理温生生的叫喊就直冲进房了。
听丁蛮这么一说,傅宁的心一沉,果然是启真,怪不得皇上临时决定微服出行也会被人截杀,除启真外,外人消息原无这般灵通。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前来围杀皇上,定是有备而来,已方才几百人,处境十分危险。自己熟知战略指挥,几百人在自己手上能拖延一般时间,且启真不少人原是太子门下,自己多少也起点牵制作用,还是自己亲自去一趟好了,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住他的江山社稷。想到此,傅宁眉宇间登时一片萧杀戾气,转头对丁蛮说:"你在此守护皇上,我去相助冯大人。"说完就大步向外走去。
日昭大急,他一早安排妥当,启真不足为惧。说到底,他这次大费周张,耍尽手段,最想的无非要获得傅宁的真心,启真只是顺带的战利品而已。若傅宁这一走,自己冒生命危险营造的戏码如何演下去?如何甘心?挣扎着要起身阻止他,重伤下却力有不逮,见傅宁已到门口,急中生智,突地闷哼一声,捂住胸口。
傅宁心中大震,急转望去,见日昭脸色惨白地抚着胸口半撑着,摇摇欲坠。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也顾不得什么,急掠过去扶住他。
一旁的丁蛮也忙扶住日昭的另一边,正要查看日昭的伤势如何,熟悉的声音冷冷传来:"丁蛮,你出来!"
丁蛮抬头一看,却是温生生。他和温生生都是日昭旧邸家奴,对温生生当然不陌生,一向对他极是敬畏,听此不敢违言,担忧地看了日昭一眼,抬脚出去。
见丁蛮出来,温生生对傅宁说:"傅将军,你放心,之前我已派人联络戍卫大营,大军倾刻就到,谅七王爷讨不了好。情势混乱,恐人趁虚而入,请傅将军务必保护皇上!"经过这么多事,傅宁就算是泥人也明白这温生生必是日昭的心腹爱将,他既然这么说,自己自然不便参与,看着床上虚弱的日昭,颔首答应。温生生见他不再坚持出外对战,暗松一口气,行礼退下。
看他们出去,日昭轻轻呻吟了声,顺势倒入傅宁怀里。傅宁见日昭胸口缠着的纱布经他一番动作,已有鲜血渗出,忙要扶他躺下。日昭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躺下,"你不要出去。你若出事......你若出事......叫我怎么活?"他微仰着脸焦惶地看着傅宁,双眼露出毫无掩饰地脆弱与慌怕。
傅宁全身僵住,若是换了以前,他自然不信,可是现在......他无言地握紧了日昭冰冷的手,沙哑着说:"我不出去。我留下陪你。"
日昭露出微笑,终于顺从卧下。他失血过多,强撑到现在,已极是疲惫,晕晕沉沉地睁不开眼睛,渐渐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