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若梅浅浅一笑:"睡不着,就起来了。"趋前看丈夫刚才所画,却是自己的一幅小像,细细端详了会儿,说:"相公的画技比以前更出色了。只是,我哪有相公画得这么好。"
傅宁低头在她颈中一吻,笑道:"谁说的,为夫只恨笔力有限,画不出我家梅梅万一。"
他这样一吻一赞,周若梅大羞,脸刷地红了,窘涩地扭开脸去,白玉般的肌肤仿如抹上一层胭脂,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傅宁怜惜地轻抚妻子的发鬓,正要在妻子颊旁一吻,突听见有人敲门,接着傅三从的声音传来:"老爷,七王爷来访。"
七王爷?傅宁皱眉,这等敏感人物岂能此时相见,微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说:"你告诉七王爷,就说我病中不适,怕失仪于七王爷,等病好再亲自过府请罪。"
傅三从应声而出,片刻后转回,说:"七王爷什么也没说,只是叫我将这折扇交给老爷。"
傅宁接过,展开一看,扇面一幅寒梅映雪图,正是太子手迹。念及太子恩义,他轻轻一叹,说:"请他进来吧。"
傅宁换衣前往花厅等候。片刻,启真含笑进来,说:"听闻傅将军身子微恙,本王甚是牵挂,可好些了么?"
傅宁忙上前行礼,笑道:"托王爷吉言,却是好多了。"一边引他就坐,心中暗自猜测他的来意。
两人闲谈数句,启真目光不经意地扫到厅中傅宁和周若梅合作的那幅牡丹春睡图,眉挑了挑,离座踱前细观,赞道:"好画!好字!不知何人所绘?"
傅宁笑道:"让王爷见笑了,这画却是我和内人所制。"
启真赞道:"早知傅将军文武双全,却不知尊夫人也是如此雅人,本王叹服。将军的画用笔俊迈,精练含蓄,却又隐现风骨,倒是让我想此前朝的马应龙来,他的画大斧劈皴,刚劲壮阔,傅将军和他一比,是各擅胜场,不分轩辕啊。"
傅宁一凛,这马应龙是前朝赫赫有名的人物,出身名门,侥勇善战,是前朝光武帝爱将,朝庭对他甚为倚重,他却因心爱女人被纳入宫为妃,心怀怨恨,暗助光武帝之弟哀帝夺宝登位,连年争战下民不聊生,太祖因势而起,成就大业。自己如何敢与这种人拉上关系?急促一笑,说:"王爷说笑了,马应龙被誉为‘落笔雄才',在下一介凡夫,岂敢相提并论。"
启真含笑看他,说:"傅将军太谦逊了。我府中的一心阁重新装潢过,正觉得苍白空洞,不如请将军执笔,为本王画一幅中堂?"
傅宁一笑,说:"王爷琴画双绝,闻名天下,我岂敢班门弄斧。只以周子明的八骏图作为贺礼就是。"
周子明是大顺洪泰年间出名的画家,淡泊名利,以山水着称。启真听傅宁一说,只得一笑:"那就谢谢将军了。"起身告辞。傅宁忙叫傅三从拿出八骏图给启真,并亲自送他出府。
启真走后,傅宁转回后院。隔着回廊远远就听见喧闹的笑语声,他驻足而观,却是周若梅抱着傅安在荡秋千。傅安小小人儿,荡在半空一点都不害怕,反倒在周若梅怀里不安份地蹬着跳着,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翡翠和碧玉等人在下面拍手应和。看这一欢乐场面,傅宁立现欢容,大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脚步却慢慢迟滞下来。启真突然来访,不非无因,他近期会否有大的举动?到底会牵连多大?日昭快则今晚,慢则明天定然知道启真来访,他又会如何看待此事?
停下步伐,傅宁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爱妻娇儿,心里沉甸甸的。不想破坏那份欢乐详和的画面,他绕路转回,不知不觉踱到书房。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军刀,不由得取下来细细摩挲把玩。抚着冰冷的刀鞘,神思渐渐恍惚,不知不觉回想起苕苕小童时和越齐、赵无忌结伴相行、胡作非为的天真快乐;想起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时鲜血染红双手的恶心茫然;想起初见周若梅的惊艳,第一次亲吻心上人时的幸福滋味;想起那个屈辱的晚上......傅宁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却的侮辱伤痛。
太累了。傅宁双手掩面,疲惫地后倒入太师椅中。有时他真的很想很想抛开一切,什么也不理,什么也不在乎,任日昭如何处决,任旁人如何看待,任史书如何评价。良久良久,他慢慢又坐直了身子,平静地用手抹过脸。其实想开些,自己现在的境遇总比以前好,起码每月有陪伴父母妻儿的时间,日昭对他也颇见忍让。日昭虽然说得口硬,什么不肯放了他,然身为帝君,周围众美环侍,他又年轻恣意,过多几年,新鲜劲过去了,还会象现在执着?!怎么可能。忍忍,再忍忍吧!用力甩了甩头,将冲塞脑中的负面情绪甩开。启真突然来访,很有可能近段有大的举动,所以想争取他的支持。日昭虽然对他不起,但他身为臣子,不能对日昭不义。自己上次在北乐山房表现得那么强硬,在日昭眼里,实在很有为摆脱他而投奔启真阵营的动机。以日昭的狠辣,若是怀疑他和启真勾结,他可不信日昭会顾念旧情对他和家人网开一面。不论为公为私,自己都应该将此事告知日昭,让他心中有数。想到此,心中已有了决定,他站起,走了出去,对傅三从说:"我今晚进宫。跟夫人说我要晚点回来。"
第 27 章
花在黑夜中静静绽放。
日昭独自一人迄俪穿行在奇花异草中,月光下,所有的一切如笼上了一层轻纱,宁谧而神秘。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日昭就势在一角的小亭坐下。慵懒地倚着栏杆仰头上望,看见天空中皎洁的玉盘,心中有些茫然,原来已快十五了,距傅宁离宫居然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月。
伸指比着天空的玉盘划了个圈,呆了片刻,轻轻一声长叹,放下手来。分开后才知道相思之苦,傅宁啊傅宁,实不该放你回府的。懒懒伏在亭子栏杆的扶手上,日昭支额自嘲,果然是有点醉了。
微风暗拂,枝叶吹得沙沙轻响,细碎的脚步声渐近,熟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皇上!"刻骨铭心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带着笑,眼里情意绵绵--傅宁!是傅宁!
日昭惊喜地不能自已,用力向那人环抱过去。
一团虚无。
日昭张眼一看,四寂冷清,那有半点傅宁的影子?
张开的双手无力地垂落。日昭呆看着静寂无人的花苑,心中又酸又苦又涩。站起来,如游魂般回到最缘殿。静坐在殿中,手旁的几上,傅宁常用的梅花青玉小茶盏在放着,东面的案上,傅宁翻看了一半的《轩辕记》还搁在原来的地方......只有他,不在这里。
殿外传来江澄观尖细的声音,带着惊喜:"启禀皇上......"
日昭蓦地暴喝:"不要吵朕!"
江澄观马上噤声。过了片刻,门却吱呀地被轻轻推开,日昭大怒:"狗奴才,都叫你们......"突然怔住,出现在门旁的人颀长挺拨,长眉凤眼,正是他一心爱恋的人.....他又做梦了是不是?
傅宁大步近前,掀衣跪下,叫道:"皇上。"
日昭仍疑在梦中,呆呆地看着他。
傅宁有些局促,再叫:"皇上?"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日昭不再怀疑,几步跨前将傅宁紧紧嵌进怀里,爱恋地轻抚怀中男人的头发,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傅将军?怎么是你?"上次傅宁在北乐山房的态度极是强硬,他这段时间都患得患失,深怕三个月过后傅宁仍舍不得周若梅,真的豁出去不再理他他可怎么办。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不但没有发生,反而三个月未到傅宁就主动出现在他面前,怎不叫他喜出望外。
傅宁任他拥了会儿,才轻轻推开他,说:"臣有事求见皇上,所以就进宫了。未经皇上宣召,还请皇上恕罪。"
日昭扶起他,"你进宫见朕,朕高兴还来不及了,怎会怪罪于你?"待要问傅宁近况如何,见傅宁神色润泽的样子,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心中酸涩,这一句便问不下去了,顿了顿,问:"傅将军进宫所为何事?"
傅宁淡淡说:"七王爷今天到臣府上一趟。"启真今天亲自出马,是施离间计也好,真的招揽他也好,都表明他和日昭之间的争斗已到紧要关头,近期只怕会有大的举动。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江山社稷,自己都应当将此事告知日昭,表明傅族立场。
此事日昭已经知道,但由傅宁亲口说出意义自然不同,心中大喜,笑道:"静极思动,人之常情,傅将军保持平常心即可。"
傅宁迟疑了一下,终究说出口:"你要小心。"
日昭心花怒放,瞅着傅宁只是笑。傅将军这个说法,岂不是表明他对自己也不是全然无情?要不怎会叮嘱他小心?热烈地看着傅宁,越看越爱,越看越怜,这傅将军太重礼义道德,心不够狠辣,没他在身边怎么行?心念百转,想的都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清除一切障碍,将傅宁纳于羽下,只为他一人所有。
他眼光热切,神情痴醉,傅宁哪敢久留,略坐了会便告辞。日昭极是不舍,但他已决意要在傅宁面前放宽胸怀,显示风度,以博得傅宁欢心,因此没有强留,只是执意要送傅宁。傅宁见他不纠缠,暗松了口气,也就不反对,任他送到殿门口,才转身笑道:"臣告退,皇上请止步。"
他本俊美,近来又作养得十分好气色,这一笑便如春风融化了冰雪一样,说不出的魅慑夺目,日昭头晕目眩,待傅宁远出视线许久方魂兮归来。这才意会到,这是傅宁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真心笑容。
第 28 章
过了几天便是中秋庆典,日昭在席上如往般祝酒、说了几句开场白便托辞而去。他一走,众官员便松懈下来,放怀吃喝斗酒。傅宁伙着越齐、钟无忌和一些旧日好友笑闹互灌,正斗得不可开交,江澄观过来,悄悄宣了他去。
日昭站在最缘殿的临湖平台上等他。没穿朝服,换了一件宝蓝色长袍,衿气华贵,霸气张扬。他亲自下阶迎接傅宁,然后引傅宁在平台栏边精心准备的酒席坐下,笑道:"三哥和钟学士他们那一伙人都是不靠谱的,定要逼你喝酒,今晚你和他们混在一起非醉不可。你前面那碗是醒酒汤,等会喝。来,先吃点东西。"亲手挟了几筷傅宁爱吃的菜到他碗上,自已却不动筷,只是笑吟吟看着傅宁,偶尔看傅宁碗中的菜快没了,又添些上去。
他神色殷殷,行为亲和,傅宁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有埋头苦吃。
日昭看傅宁默默吃着自己挟的菜,没有流露出不悦的意思,满怀喜足,顺手又挟了筷鹿肉给他,随口问道:"傅将军,你们中秋节是怎么过的?"
傅宁简洁地说:"吃月饼,赏月,逛夜市。"
"逛夜市?"伸往傅宁碗的筷一顿,日昭有些怅然:"听说夜市非常热闹好玩,可朕长这么大,从没有去过。"
傅宁见他脸上浮出憧憬向往的神情,马上警惕,说:"也不过是人多而已,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好玩的。"
日昭不以为然地瞟了他一眼,突然心中一动,今晚是中秋,傅宁必是不肯久留,不如趁此机会和傅宁逛逛夜市,既能和他多相处一会,也见识一下自己国都夜市的热闹。越想越是心动,啪地放下筷子,兴奋地说:"傅将军,今晚去逛逛夜市吧!"
傅宁手一抖,筷上挟的菜险些掉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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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日昭带着傅宁、冯三定和十八个御前侍卫出现在幽京最繁华的福水街上。傅宁和冯三定一左一右护着日昭,其他人或前或后形成防御圈,隐隐将三人围在中间。
街上游人如织,不时听见鞭炮的脆响,总角小孩嘻笑着从人群中钻行而过,一派四海升平之象。
日昭表面如常,一派悠闲从容的样子,但双眼发亮,哪里热闹便往哪里挤,一会儿看看舞狮,一会儿瞧瞧杂技,或者买几个面具玩玩,或者喊几碟小吃尝尝,竟是游乐忘返。
傅宁和冯三定对望苦笑,本来说好出来一个时辰就回去的,但看日昭那么高兴的样子,也不好催他回去,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日昭兴致勃勃四处观望,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好奇心顿起,说:"大家去那边看看吧。"
傅宁和冯三定护他近前一看,却是灯谜会。那老板见他们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忙迎上来:"这几位大爷,每猜中一个灯谜就赢一角银子,将剩下灯谜全部猜中,就赢得小的从西域重金购回的美玉,有兴趣不妨一猜。"
日昭看用红布托盘盛着的那块玉光华圆润,虽说不是绝世奇珍,却也难得,顿起兴致,一心要赢了那玉给傅宁,一个个灯笼看过去,随口猜道:"算盘、风筝、吉祥两字......"只在猜字谜"或"字略略思索了会儿,其他的竟脱口而出。
那老板没想到他才思如此敏捷,眼巴巴地看着日昭将玉纳入怀里,心中一叠声只是叫苦。
日昭虽然富有天下,但这样亲自出马赢得利物还是第一桩,心中大悦,随手将自己原来的玉佩抛给老板,说:"这个赏你。"
那老板接过一看,玉上一条龙栩栩如生,远比自己的那块玉还要名贵,不禁张口结舌,不知这客人闹得是哪一出。
日昭自是不理会他,笑吟吟地看了傅宁一眼,转身就走。
傅宁等人忙跟上。走出一百米左右,傅宁漫不经心地凑近冯三定,悄声说:"有人跟着。"
冯三定轻声说:"可能是皇上露了白,被谫贼缀上了。"一区区小贼,两人也不欲为此打断日昭的游兴,只是朝旁边打了个手势,命众侍卫暗地防备。
走了几步,前面突然一乱,一位农夫模样的人撞上了个衣着光鲜的惨绿少年,那少年甩手就是一巴掌,高声骂道:"妈的,你这泥腿子居然敢撞小爷,小爷打死你!"恶狠狠揪住那农夫就拳打脚踢,响亮的拳肉交织声中,那农夫被飞踢出去,直撞向日昭的方位,到半空时,身体突然大张,寒光一闪,罩向日昭。
傅宁和冯三定见势不对,两人一前一后护住日昭,其他侍卫刷地围上来将他们三人围在中间,挡住刺客。那农夫见被他们识破,打了个呼哨,那个惨绿少年和数十个装扮成游人的刺客除去伪装冲了上来。
傅宁心头暗凛,今晚微服出行是日昭临时决定的,居然遭到这样有目的、有组织的阻杀,这可不是普通的波皮无赖做得出来的,这背后的指使者倒底是谁,这么胆大妄为又消息这么灵通?脑中自然地想到启真,再闪过"谋逆"两字,不敢轻慢,手一扬,"砰"的一声,召集御林军的紧急烟花在天空散开,然后转头对冯三定说:"冯大人,你护着皇上!"
他将隐在袖中的长剑抽出,正要冲前,一只手横出,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耳中听日昭冷静地说:"傅将军护着朕。三定,你小心。"
傅宁反手拉住日昭,迅速环扫四周,见外圈冯三定等侍卫与那些刺客鏖战正急,刀光剑影中惊惶失措的市民四处奔跑践踏,场面一片混乱,姑且不说多少刺客隐匿其中,叛乱扩散到其他地方必影响民心,只怕有人会趁机作乱。再不迟疑,横剑当胸,扬声说:"我乃镇国公傅宁,奉皇上之命捉拿反贼,凡我大顺良民者,靠街蹲坐,违者杀无赦!"
他语调坚定平和,说话时用了内力,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在大顺向有民心,惊惶失措的市民听得是他,心中大定,纷纷按他所言靠街蹲坐,只余在街中混战的冯三定等人,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傅宁手执长剑,将日昭紧紧护在身后,不敢稍有松懈。突然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意袭来,他猛地抬眼望去,长街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姿态闲雅,仿似庭中散步,却转眼踱到近前,抬头,双眼寒光逼人,突然间巨练似的剑芒就在眼里横现,直扫向傅宁左侧后的日昭。
傅宁大惊,提剑急挡,当的一声,两剑相交,傅宁身子晃了晃,虎口欲裂,胸中血气翻涌,他平生从没遇过如此强横的对手,心中大骇,向那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