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敬云一手撑着墙靠起来,看了看洛浅心抓着自己的手,「放开一下,劳驾。」然后在洛浅心松手之际慢吞吞的向着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洛浅心追上去。
「与你无关。」花敬云很不耐烦,「你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的去死吗?」
说来说去他还是想着死!跟了他二十年的人也没能得到他一分的真心,半路出来的自己能得到他的什么?
一把抓住花敬云,然后将他回身往门柱上一推,压上去的同时按住双手。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吻,却是第一次如此心凉。透心的凉,让人背脊也生出寒意。
花敬云一直没闭眼,直勾勾的看着他,乌黑的凤目波澜不惊,死水一样。
洛浅心整个人都渗的慌,舌尖却小心翼翼的将那人细细允吻,生怕就伤到了他分毫。
吻是细密且极尽缠绵柔和的,但还是吓住了一旁的小乞丐,就在他喃喃地说着,「你们......两个男人......」的时候,花敬云忽然就变了脸色,紧接着开始挣扎。
只是药毒伤他太深,无论怎么使力也挣不开洛浅心的钳制。也注意到两人的举动太过骇人,洛浅心干脆硬拽了他往外走。
他不愿回去,那自己就带他回去吧。
身后传来剧烈咳嗽声的时候,洛浅心整个人都懵了。动作僵硬的回头,只见花敬云捂着嘴,那血就随着他剧烈的好像要断气的咳嗽声渗了出来。满手都是刺目的暗红。
连自己什么时候松了手也不知道。他一松手,花敬云就十分痛苦得蹲下身子。这时,他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从怀里拿出那粒断肠草。
「松手,你快松手!」他颤巍巍的去扳花敬云捂嘴的那只手,双手抖个不停,声音也抖的像是在打寒颤。花敬云的手一拿开,血就汩汩的沾上了洛浅心的手,整个掌心都是红的。
一声咳,一口血。洛浅心看得心惊,使劲将手里药丸往花敬云嘴里塞。
哪里还有精力吞东西?但是没力气去推开他,那粒药丸一直含在唇边,无论怎样也进不去。暗红的血液沾上衣袖,染红双手,透着厚重的奢靡之感。也带着死亡的阴影。
洛浅心都快绝望了。那一声一声的咳嗽就像铁锤一样砸在他的心上,砸出洞来,深不见底。
二十
就在这时,那一路跟着他们出来,看着一切的小乞丐嗫嚅着说,「你喂他罢。阿叔也常常像刚才那样喂我吃药。」他是指他们刚才在门口的那一吻。
于是,又侧过头,吻了上去。满腔的腥味,液体黏绸而滑腻。他恍惚中忆起来,似乎他们之间的吻从来都带着血腥味。
手环在花敬云的背后,舌尖将药丸向前推,滚进咽喉。花敬云呛得喘不过气来,不住的挣扎,两只手狠狠地捶洛浅心的背,响声沉闷。咳嗽声被封在唇里,只得不停抽息,从鼻间腾出一种尖锐的气鸣。激烈的扭动磨蹭中,嘴角也被蹭破了,不是很疼,但钻心。
他忆起了被人强摁着喂毒时的情景。也是这样被人摁着,然后从嘴里塞进去。
水珠从花敬云眼角滚出来的时候,洛浅心觉得自己也快崩溃了。紧接着就感受到了从舌尖穿来的痛,他吃痛退开,两人面上都血淋淋的。药丸呛在咽喉了,他一退开,花敬云就按住喉咙痛苦的喘息起来,一张脸煞白的像个死人。
洛浅心被他吓得手足无措,抱着他,不停的拍着他的背,说,「你别吓我......你别吓我......」
小乞丐哭了起来,说,「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洛浅心狠狠的瞪他,「闭嘴!他不会,不会的......花敬云我还没得到你的答复,你绝对不能死......不能......」
要死都不让他安宁!花敬云有气无力的抬眸看他一眼,喉头努力的吞咽。他真要死的这么难看不成......被噎死......
才不要。噎死的人很难看,他就算死也至少要死的体面。
终于,最后一次吞咽,将呛在喉里的东西咽了进去。
呼吸畅顺了不少,心里却忍不住埋怨起来,为什么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蠢到做这种事。
嘴对嘴给一个正在咳嗽的人喂药,想谋杀也不是这种法子吧。
「你给我吃的什么?」喘息着问。
「断肠草。凤啼的解药。」
解药?又来哄他。凤啼无解,谁都知道。
「没想到还真给你要到了。」淡淡地说,带着嘲讽。
「是真的。不能解毒,但是能克制凤啼的毒性。」
这话听着恁的耳熟。对了,自己当初也是那样安慰中了腐心蛊的千霜的。后来还为他去偷了清歌断。
「我能把你这理解为善意的谎言吗?」眼皮有些重,身体却轻飘飘的。
「我没骗你。」抱人的双手收紧了一些,其实心底一点头绪都没有。还来得及吗?能来得及吗?「我真的没骗你,言姑娘也说了......是真的......」连说话的语序都混乱了。
洛浅心心里乱的慌,就像五年前第一次杀人时候一样,面对死人,面对死亡,无法抑制的恐惧。很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今天却再次浮现。
「好了,我知道。」倦倦的松懈下身子,突然觉得很累,花敬云喃喃的说,「突然很想睡......」
「嗯,你睡。我带你回去。」洛浅心整个人茫茫然的,手移到花敬云脚弯,将他抱了起来,
「我等你醒,真的不骗你......」
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人第一次这么乖,乖乖得让他抱,乖乖得靠着他,像个孩子。
外面的阳光太过明媚,他不敢去看。那光太刺眼,让他流泪。
繁华的街市如常热闹,只是不知道,还有何人与共?
他其实很想告诉那人,不久后自己会向王爷辞行,带着他。如果他愿意,自己还会带他走遍所有名山大川,走遍每个天涯和海角。黄山云海,昆仑月夜,寒冬傲梅,残夏听荷。
他要得不多,荡尽天涯路,就好。
眼睁睁见着洛浅心抱着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影剑再也忍不住,抓住自己手边的菼剑,嚎啕大哭。菼剑望着洛浅心的背影,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追了上去。
看着洛浅心把花敬云放在床塌上,看着他拧了毛巾给他擦去满身血污,看着他为他换下血衣,菼剑说,「令主还有呼吸,」说着,伸出手去把脉,「脉如细数,沈而过虚,依然有毒。」只是一口气还悬着,将断未断。
「什么意思?」
「凤啼发作已经有八次,令主还活着。就这个意思。」她松了口气,舒心一笑。
半个月后
「敬云,敬云。」
恍恍惚惚的,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声音不大,像隔着一层纱,听在耳边也觉得模糊。
「敬云,你睡得够久了。」那人声坚持不懈,再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冰凉的触感,从眉心骨落下,一直沿着鼻梁往下滑。
凉凉的,有些痒。他想躲开,但身子动不了。
好像常常都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叫他醒。可是他很倦,倦的连抬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所以他模模糊糊的,又决定睡去。
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手,在五指间纠缠,又揉又捏的。再然后,那东西又顺着手腕一直向上,这儿揉揉那儿捏捏。很舒服啊,好像都能感觉到手臂渐渐热了起来,暖烘烘的。
有人把他从床上扶起来,他觉得身子腾空,但后面靠着的东西却很舒服。轰隆隆一声,有惊雷在天空中划过。
洛浅心感觉怀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敬云,敬云?」他拍了拍花敬云的脸。见那人依然眼帘紧闭,不由失望。
总是这样,明明能感觉到他动了,却又好像幻觉一样,带着不真实。
言无语走到他身边,「今天大概要下雷雨,别抱他出去了吧。」因为长时间的处于无意识状态,为了避免四肢僵化萎缩,所以需要常常给他按摩,然后带出去晒太阳,保持血脉的通畅。
洛浅心叹了口气,又把人放回去。
言无语轻挽水袖,在花敬云手腕间搭下三指,「我不想让他再在这里呆着,宫主发话,让我把人带回去。若他真这样昏睡一辈子,那也得是在千院阁里。」
「你们要回苗疆?」洛浅心怔了一下,言无语又说,「你若要跟,就跟着来吧。我知道你放不下他。」
于是,带着人,雇上马车,颠簸着上路。
刻意隐蔽的行踪,动荡不安的江湖,没有人会特意注意一辆南下的马车。
只是还没有走到苗疆,就接到了勤王的信,召他速回西关。他想了一下,然后回绝,并在信上委婉的写着,自己想要退隐江湖。
将信鸽放飞的时候,言无语终于问,「你到底是为什么,肯为敬云做到这种地步?」
洛浅心偏头想了想,」一开始或许只是淡淡的喜欢。喜欢他孩子一样任性的脾气,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头痛,但想想,其实还是很可爱的。可后来,成了心痛,」心已经为一个人痛了,那应该就是爱了吧。
言无语试探的问着,「是因为我之前所说的事吗?如果我没说出那些话,你还会不会爱上敬云?」
「我不太喜欢回答假设性的问题。」洛浅心不置可否。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要等多久。
马车里,重重迭迭的软枕靠垫之中,有人依旧睡得昏沈。茗剑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膝上,理了理他散乱的长发。
「姑娘。」茗剑抬头看言无语,「你说令主他......还能醒吗?」
言无语透过薄纱车帘看外面,「醒不醒,有什么差别吗?」醒了便只能靠断肠草延命,那个骄傲孩子,是怎样也不可能会接受的。她想出不去一个可以劝他甘愿做个废人的理由。
她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张沉睡中的俊逸面容,「这孩子太骄傲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变成一个衣食行动都要靠人照顾的废人的。如果要看着他再死一次,我宁愿他就此长睡不醒。」
他是那样的骄傲和敏感,以至于除了那些惨痛的记忆,什么都无法拥有。一旦拥有,就会忍不住怀疑和猜忌,怀疑真心,猜忌真情......总是不肯信人。
「我完全无法想像,他醒了后会做出些什么可怕的事......」一只手轻轻撩起纱帘,车外山景荒凉。过了这处的荒凉,接下来就是满山秀色,烟波浩淼。
许多东西,始终都是要经历各种不同的荒凉和繁华。
而花敬云的一生,只有荒凉。
二十一
他很少能睡得这么安稳,没有梦,没有冤魂,什么都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灵,只是偶尔,会出现写只言词组的人声,总是在问他什么时候醒。
好像迫不及待的等着他醒来一样。他很奇怪,到底是谁,那么希望他醒?
很多人希望他死,从来没人说,你不能死。
所以他觉得,自己死不死都没关系,反正无人期待。但是现在,是谁在希望他醒?
他想自己应该还活着,因为总是会有个人非常温柔的来和他说话。絮絮叨叨的,讲天气,讲树下一株小草,讲飞鸟......讲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他只是听着。
某一天,那道声音又在说了,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我能等你到什么时候?」声音沉沉的闷闷的,听在耳朵里,只感觉心也很沈。
那人说,无疚,你醒醒。
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醒醒才行,因为他想看看,那个一直希望他醒来的人。一眼也好,他想看看。
睁开眼的时候,身子却变得很沉重。之前一直没有这种感觉,那种又沈又痛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哼出声来。
四周黑鸦鸦的,他一时没弄清自己在哪里。不过正上方那双晶亮莹润的眼睛却吓得他想尖叫。
鬼啊──!
那家伙的死死的盯着他,头发垂在他脸上,有些痒,他努力的动了动身子,想弄开那些掉在脸上的头发。
一片漆黑里,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点点亮彩。
「你......」一开口,他立即觉得自己声音哑的像只乌鸦,脸色黑了黑,「你......别靠这么近好不好......」
话才刚出口,这次不仅有一双眼睛,还多了三声尖叫。他脑袋一晕,觉得自己不该醒来才对。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点起了灯,两只灯笼挂在车门处,一只灯盏落在车厢角落,他这才看清,自己是在车厢里。面前清一色排开的,是一张张他看不懂情绪的脸。
嗯,他其实是不太愿意看懂那种情绪。含怨又含愁,还有一个更绝,一张脸又硬又冷,好像自己欠了他许多银子一样。
「我说......」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我没死。」不是问句。
四双眼睛盯过来,我们知道你没死。
「嗯,我很渴。」他想起一些事,然后抽了抽眼角,觉得很丢脸。于是不去看那个从刚才就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人。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取出一个装水的酒囊递给他。
他接过来,手有些软,双手捧着都吃力。那人扫他一眼,又拿过酒囊动作小心的准备喂他。他脸色又有些黑了。
「我自己来......」
「东西都拿不稳,」那人是在笑他吧?是在讽刺嘲笑他没错吧?
「我可以......」
「你能不能有点病人的自觉?」
「不是,我......」很有自觉。
「乖乖闭嘴行不行,你到底喝不喝水?」
筋!我当然要喝,可你也别老打断我的话啊!
一夜无人入睡,全都围着花敬云打转。
影剑叽叽喳喳的说,「令主你睡了一个多月,我们担心的要死。」
花敬云面上挂着淡淡的笑,一直没消。言无语在他醒来后,悠悠一叹,迳自下了车。洛浅心也没怎么说话,只是神色隐晦的看着他,目不转睛。
敷衍了影剑他们一阵子,花敬云冲着洛浅心无奈的勾勾嘴角,「你好像真的没骗我。」
「我说了不会骗你。」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我倒宁愿你是骗我的。」那日在城隍庙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就连态度也变得奇怪。可巧那人,就见着了自己那样的态度。现在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若无其事的面对洛浅心了。
而且,现在回想起来,真得很丢脸呐。让他不太想面对。
他不出声,洛浅心也就不说话了。
如此又行了半个月,一行人终于进了苗疆。
半个月里,花敬云依旧是昏睡的时间居多。常常醒了,也只是迷迷糊糊的依着车窗发呆,等到有人和他说话才回应一声。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转变,剑姬们在私下愁眉苦脸,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洛浅心看得仔细,偶尔清浅一笑,却是什么都不说。他爱闹别扭,就等他闹吧。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苗疆后面是条波涛汹涌、奔流不息的江。茗剑告诉洛浅心,「那就是澜沧江。」
两岸群山错落白雪皑皑。雪白的山峰在阳光下,耀如白练。马道旁有不少苗人的水寨,沿江依山,每经过一处,都会有人出来相迎。妇人们递上吃的,剑姬们殷勤接过,并不时点头道谢。
车厢里,花敬云卷起车帘,趴在窗上,有些百无聊赖的扯着帘子上的流苏。他从来都不喜欢和这些苗人打交道,觉得他们热情的过分,让人无所适从。
「为什么不下来走走?」洛浅心在马车外问他。他们要在这停一段时间,路过的时候,恰巧遇见了一户人家的女子生产,而寨里的巫医却不在。
花敬云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语气恹恹的,「不想动。」
「怎么了,不舒服?」洛浅心注意到他眉宇间轻缠浅绕的倦意。
「没事。」他胡乱的摆摆手,洛浅心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上车,来到他身后。
「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你最近一直吃得很少。」
「不用了,我不饿。」又打了呵欠,顺便放下帘子窝到后面的一对软枕靠垫中去,拿被子裹了身,无比熟练的将自己裹成蚕宝宝,被子盖到了鼻尖,只留出一双晶亮的凤目。
「你不热吗?」洛浅心失笑的看着他东蹭一下西挪一下。虽然进了苗疆后天气没中原炎热,但好歹也到了夏天,空气中还是有着热流。
说起来,他们遇见的时候,桃花都还没开,现在,却已经全谢了。山林也变成了墨绿色,而不是初春的翠绿。
「无语他们什么时候才弄完?」他靠在背后的软枕上,眯了眼,懒洋洋的神情像极了一只被暖阳晒得昏昏欲睡的猫。
「累的话就睡吧。」他又过去把花敬云身上的被子拉下一截,「别捂着鼻子,不然睡觉会做恶梦。」
「我现在觉得你像个老妈子。」花敬云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