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的药的确是好东西,服了两日,伤口出血的情况明显好转,虽然还很痛,不过有了剑姬们的体贴照顾,心情大好之下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碍了。他对痛楚一向很能忍耐,现在这样的小痛对他来说根本不足挂齿。
而且,他好像,隐约,大概记得,真的是自己把冷美人引上门的......
洛浅心耸耸肩,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无视,「我出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不会带着四剑姬离开吧?」依他那麻烦的性格来看,绝对有可能趁自己不在的时候擅自离去!
「耶,你要走?」花敬云这次听清楚了。
「有些事,我必须做。」他等不下去了。菼剑的秀眉这两天越锁越紧,时间在一点一滴的流逝,而言无语,还没任何消息......
「但我不希望我回来后,你却不在。」洛浅心的声音不温不火。
花敬云看着他,细细的看他秋波潋滟的眸,细长柔和的眉,俊美阴柔的轮廓。
沉默许久,忽然问,「我若走了呢?」
「我会追。」不管天涯,还是海角。不过后半句没有说出来,怕他真被自己吓走。
又望了望影剑,非常有礼的将她请出,「我有话同他说,能请影姑娘出去吗?」
影剑见花敬云没有挽留,衽一衽身,十分安静的离去。
等影剑离去并关上门后,洛浅心走到床边坐下,从矮几上的那盘果脯中取出一粒,动作极其自然的放到花敬云嘴边。花敬云愣了一下,还是吃了下去。
彼此静默片刻,洛浅心幽幽一笑,再度开口,「我的长相,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遇见的人里,最多的是喜欢娈童、有断袖之癖的和极其讨厌憎恶的。可你呀,偏偏什么都不是,只为了『美色』就两眼放光的扑过来。」
说到两眼放光的时候,花敬云嘴角抽了一下,洛浅心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很多时候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到处沾花惹草弄得自己被人四处追杀还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说着爱,却在我真的有心要回应时跑得比谁都快,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因为本令主百花丛中过,片也不沾身呀。」
「亏你还真说的出口。」洛浅心哭笑不得,「世间规范、道德约束于我而言不过无物,只要自己能随心所欲就好。对你,我想自己现在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花敬云闻言,迟滞的抬起头,凝神看了他许久。
洛浅心静静的任他打量,支手在他颊边散发处理了理,「你瞒得过剑姬们,却骗不了我。昨晚,你咳血了罢。」因为蒙在被子里极力的压低了声音,所以习武之人的剑姬们也没能发现。
花敬云脸上毫无表情,洛浅心却继续说道,「放心,我没有半夜偷窥的习惯。只是睡不着晒月亮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
「唐门的东西,唐门自有法子解。就算真的没有解药,只要能拿到凤啼的配方,言姑娘或许会有办法,」
「你......」要去唐门拿解药?花敬云立刻反对,「不行!绝对不行!唐门老太君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不容小觑,唐门对待无礼擅闯之人更是手段狠毒。连四剑姬都没把握能做的事,你一个人能做些什么?」
原来他也看出四剑姬早有了闯唐门的心思。洛浅心安抚他,「我自有法子,你不用担心。」
「谁在担心你?」花敬云嗤了一声,「美人,你是我带出来的,你的人身安全自然由我负责。」
「这就是那日你替我挡下那些暗器,又牺牲自己换我完整无缺的原因?」洛浅心的目光带着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你怎么想,与我无关。」他哼哼唧唧的说着,「同样,我的事也不用你超心。」
「那么套用你的话,我的决定你也无需多管。」眼神一点一点开始变冷。
花敬云磨磨牙,很不满洛浅心拿自己的话来堵他。他跳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朝着外面大喊,「小影阿菼茗儿阿擎,全部给我过来!」
「你又要做什么!」洛浅心恼火的拉住他。就不能听他好好把话说完吗?
四剑姬动作迅速,齐齐出现在窗外。
「令主,唤剑姬何事?」
花敬云嚷嚷着要出声,洛浅心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屋里,「没事!」末了,掌风袭出关上窗户。花敬云被硬生生的拽回床榻上,洛浅心死死的压住还要挣扎的他,目光灼灼。
「花敬云你给我听好了,我洛浅心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要了就转个身把关系撇得一清二楚的人。对于所有我该面对的一切,我都不会逃避。那你呢?都这样了,至少得给我个正式的答复吧。」
答复?你要什么答复?
花敬云翻翻白眼,再次为自己的择食不慎后悔。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洛浅心根本就是个披着美人皮的食人鱼!外表小巧可爱,要等他真正张嘴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的牙齿如此尖锐,他的危险性是如此之高!
多说已然无益,花敬云淡淡扫了他一眼,「我还要等无语来救命呢。」
洛浅心怔了一笑,然后低眉浅笑。那一笑的迤逦风情让花敬云心底狠狠一抽,却是满腹辛酸泪无处可诉。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用美人计来对付自己。
他绝对不承认自己因为本能使然,又有了想要扑倒美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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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九日,洛浅心离开的第一天。
天气很好,碧空万里,艳阳高照。庭院里,花敬云懒懒散散的依在躺椅上,在合欢树下晒太阳。和风微酣,绿荫幽凉,渐渐的就有了睡意。
四月三十日,昆仑天狱门失窃,被盗物品不明,天狱门主甄云君返回昆仑。花敬云得此消息,笑的十分灿烂。
五月一日、三日,江湖无波。
五月三日,一名青衣男子闯唐门,在千蛛万毒阵下重伤,被唐门太君所擒,生死不明。
他走的时候,似乎穿的是青衣。花敬云回想片刻,确认自己记的没错。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空落落的。摇摇头,正要说话,喉头突然涌上一阵腥味。他急忙捂住嘴,却止不住咳嗽。边咳边有暗红液体从指尖溢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惊扰了房外的影茗二人,花敬云强定心神,用衣袖拭去血渍,才要开口,又一阵血气上涌,让他只得不停咳嗽腾不出说话的空隙。
「令主,快收敛心神。」菼剑抓过他一腕搭在脉门上。是激怒攻心,过于激烈的情绪牵动了体内剧毒。为避免毒侵心脉,他封闭了心口的血脉。长时间的血脉封闭却更大的损害了他的身体。就像一张薄薄的纸,轻而易举就能捅破。而那些毒,就依附在纸面上!
菼剑急的哭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拿出清心散给花敬云服,他却因为太过剧烈的咳嗽而无法吞咽。
咳的太厉害,掏心掏肺一般。心口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就像那日在马上一样,纠结到快要烂了的地步。宛如被人用爪子挠个不停般。
很痛,痛到快要窒息。影剑颤巍巍执过他的手臂将他扶到一步之遥的躺椅上坐着,生怕就将他那儿碰碎了一般。
这是第一次发作,他们知道,清心散也无用了。
这次真得不能怪他失言,是他等不及了。
八天之内,洛浅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赶得及回来。他这只从黄泉爬出来的鬼,也是时候回去了。
想努力的勾出一个笑,不过看起来倒像哭了。
黑暗迎来的时候,耳边是真的有哭声。
只是,哭什么呢?反正他的一生从来无人期待。
十九
洛浅心是在准备闯唐门的前一天收到言无语的书信的。信中,言无语说自己已经查到原来凤啼就是情花。那种小小的,艳丽的花,刺是尖锐的,划破肌肤,毒就到了五脏六腑。深深沉淀,然后不得解脱。
在信的末尾,言无语还说,情花无解,断肠可克。
只是,断肠草太毒,伤人经脉,麻痹神经。久服之下,四肢僵化,五感渐消,形同废人。而骄傲一如花敬云,是绝不允许自己变成那样的。
言下之意,是她犹豫了。若告诉花敬云断肠草会让他形同废人,那他是一定宁可毒发身亡也不会吃那所谓的解药的。可若不说,那就是欺骗,等到花敬云发现真相的那一日,是否会有恨?
经她如此一提,洛浅心也犹豫了。可他犹豫的不是该怎么做,而是该怎么劝说。
花敬云的性子激烈偏激到何种程度,他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难办。
要怎样才能让花敬云甘愿做一名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顾的病人?而且还是一辈子。
怎么想也是无可能的事吧?
思前想后,始终也没个定论,只能无言叹息。却没料到,五月十三日,回到景宁的时候,迎来的是一片死寂和黯然。
影剑和茗剑死气沉沉的瘫坐在石阶上,脸上还挂着泪痕。洛浅心神色大变,跑上前去抓着人就问,「怎么了?」
影剑见他回来,起先一怔,紧接着很快就哭了出来。抽噎着连话也说不出来。已无心和她多讲,洛浅心急忙跑进屋去。开了门,却无人。被褥迭得整整齐齐,似乎好几天没人用过。心口一紧,正欲转身,茗剑已经跟到了他身后。
「令主不在这儿。七天前,有消息传来,说一个青衣人闯千蛛万毒阵被擒,我们都以为是你......」太君手下从来不会留活口。
「第二天一早,令主就不见了。」说完,又抽噎起来,「菼剑说他伤重走不远,所以这几天我们就一直在这附近找,可怎么也找不到......」话还没说完,茗剑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已经没了洛浅心的身影。
七天前,七天前他就毒发了。
心绪一片紊乱,洛浅心夺路就跑,没有方向。景宁这么小的山城,他会去哪儿?剑姬们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找到,难道已经出了景宁?
手伸到怀里,紧紧拽着里面的东西。
一株开着细幼紫花的黄色植物制成的药丸,断肠草。他多花了三日时间去找的断肠草。
那人会去哪儿?洛浅心想不出来,直到这时,他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对花敬云的了解依旧很贫乏。
他只知道花敬云刻意暴露在外面的一些表像,和宛如一个任性孩子般模糊的内在。
除了这些,他对花敬云的习惯喜好和习性一概不知。
他会去哪?他到底会去哪?捧着头,洛浅心完全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不知不觉已经跑到了山下的镇上,街上的人对着满街乱撞的他,不时指指点点,然后又匆匆离 去。他就这样在人海里跌跌撞撞,一个一个的抓着人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长得很好看,桃花眼很迷人,穿了件白衣服......」
被他抓住的村妇骂骂咧咧,把他当疯子一样,」没见过没见过。」
于是松开手,随即又抓住下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长得很好看,桃花眼很迷人,穿了件白衣服......」
如此反复折腾,就连路边的小贩也看不过去了,好心的问,「你在找你情人?」
情人?茫然的寻声望去,「不,不是。」他只是在找决定了要爱一辈子的人。
小贩憨厚的笑笑,「你的表情简直像情人走丢了一样。」然后又好心的指点他,「真要找人,你就去城隍庙那边问问吧。那里的乞丐整天到处游荡,见的人也多些。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些天有三个姑娘也是在找人。和你一样,找个桃花眼的白衣人,你们是在找同一个人吗?」
小贩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洛浅心只听进去一句,「城隍庙在哪儿?」
小贩指了指东边方向,「就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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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一只手,扳着手指数了数,应该是最后一天了。
不太记得究竟过了多少天,背靠着墙壁,花敬云低声一笑,阖上双眼,慢慢等待最后一次毒发。
有个六七岁的小乞丐摸索着靠近了他,扯扯他垂在地上的一截衣袖,「你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这个奇怪的人,几天前进了这个破庙,第一件事就是将身上所有的值钱东西,白玉头冠、碧玉珠串、乌金发钗什么的全给了庙里们的乞丐,然后在庙里呆了下来。而且他好像身患重病,不停的咳血。有见识的老乞丐都说那是桃花痨,要死人的。
花敬云好整以暇的掀开眼皮,小乞丐接着说,「阿叔他们商量过了,你给我们的东西换了不少银子......如果你死了,我们......可以好好把你收敛......」他咬了下唇,常常会见到冻死或者饿死的人,却还没见过这样等死的。说到要给他敛尸的时候,不由结巴了一下,「以前死了人......都是被直接丢到山上的乱葬岗......」
花敬云大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死后,也把我丢到乱葬岗去吧。」
「为什么?」明明可以被好好安葬,为什么还要被丢去乱葬岗。
花敬云托着腮想了想,告诉他,「地狱人间,无处为家。还不如做只鬼,九天十地,悠游自在。」
──地狱人间,无处为家。
一只脚刚踏入城隍庙,洛浅心就听见佛像后面,那人这样说。语气极尽荒凉,而自己,再也无法迈出第二步。
天怜宫容他二十馀载,所有人怜惜疼爱他二十馀载,他却还是说,无处为家。
「人死了阎王就要抓。」小乞丐的声音带着天真,洛浅心喉头一阵哽咽。
「你不知道吧?我本来就是鬼,被鬼差抓了一回,但给我逃出来了。后来我就附身到了现在这个肉身上,嘿嘿,怕了吧?我吃过人肉,喝过人血......现在,我要吃你咯!」故意压了声音,存心吓人。可以想像石像后的那人是如何的张牙舞爪。然后就立即听到了小乞丐哈哈的大笑声,像是被人按住挠了痒痒一样。
「我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厉鬼,专吃小孩」
「你才不是,吃小孩的是鬼母。」
「诶?」
「是阿叔说的。小孩子半夜不能出门,不然会被鬼母抓去吃掉。」小脸蛋很严肃,「所以一到晚上阿叔就不准我出去。」
「噗嗤──」有笑声,「你听我说,这世上,到处都是魑魅魍魉、精怪妖魅,他们都是会吃人的。所以,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信。因为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然后被人生吞了下去,」
「我......我不太听得懂......魑魅魍魉那是什么?」
「那是吃人的怪物。」
「所以,你才不愿信任何人吗?」洛浅心轻轻的问,佛像后面,花敬云身子突然一僵,「四剑姬、言姑娘、天怜宫的所有人对你的关切,在你眼里原来都是别有居心的吗?」边说,边向后面走去。
花敬云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小乞丐看着洛浅心,问花敬云,「你朋友来找你了?」
花敬云漠然抚弄着左手虎口,淡淡的说,「不认识的人。」
早已料到他会有这般反应,洛浅心无奈的吐出一口气,弯下身子去拉他的手。在破庙里呆了好些天,他的一袭白衣早已沾满污渍,头发没束,长长的拖曳在地上,乌鸦鸦的一片也染上了尘埃。洛浅心看在眼里,却只觉心中痛得厉害。
平日里见他都是一身富贵病,现在却霜尘沾满身。然后又想起来,或许他根本就从来没在意过什么锦衣玉食,骨子里,还是那个六岁的孩童,炽烈的活着又绝望的想死。然后用一堆一堆的假像来掩饰,让人都以为,他变了。
其实,什么都没变。
他还是那个躲在山洞里的,无疚。
花敬云甩开他的手,慢慢缩起身子,双膝抵着额头。
小乞丐对他们奇怪的举动很不了解,又去推了推花敬云,「你别死好不好?」见花敬云不说话,又接着说,「其实做鬼一点都不好,没人陪你,一个人很寂寞的。而且人们都怕鬼,他们不喜欢鬼,」
洛浅心被小乞丐的话又引来喉头的哽咽,喉结上下动了动,紧邦邦的,嘴里酸涩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转过头去,不让人看他淡红的眼角。
「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回去吧。」说着,又去抓花敬云的手臂。他说不来好听的话,不知道该怎么抚慰这个其实只是孩子的人。只能死死的抓着花敬云的手臂,力道之狠好像要将他的手臂生生捏断一般。
花敬云仍他抓着,就是不抬头,也不吭声。整个人像座石雕。
洛浅心没办法了,然后抑制不住地感觉挫败。
「你说,你到底想怎样!」他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