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陈子扬。"
他吞吞吐吐的样子,这个名字,该不是真的吧?
随意,反正,这样的贵人,是我攀不上的。
"哦。你的侍者呢?"
"他啊,他。"
他别过头去,一时竟颇有几分尴尬。
细雨从窗外吹进来,打在我的脸上,有几点冰凉。
"吃饱了,告辞。"
再待下去,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譬如,外面的雨,说不定,会更大一些。
"等等。"
我听见他甚至有几分焦急。
停下步来。
因为面前早已有两个人干练地伸出手拦住我去路,看样子,是那个叫做陈子扬的人带来的护卫。果然,那防方才阴阳怪气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抱了我画,抱了我画,继续说话。
"我家主子叫你等!"
回过头。
那人着了清淡的蓝色长衫,极好的料子,此时窗外有清秀的雨做了衬托,更显得亮丽。
他的眉毛略弯,温暖的笑容。
"外面下了雨,再多坐一会,好么?"
细柔的话语,我忍不住笑起来,对了他,我好象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满身的污垢,早已经不在乎雨下得更大一些。
"好。"
我回过头,一点一点步到自己的原来的位置,却只觉得那路,原来那么长,许多张椅子,许多个转弯。
那时候。
我第一次去市集卖画。
糟杂的人流,奇怪的味道与叫嚷,甚至还有许多拥挤。而我唯一所能占据的,不过是一张小桌子,一把破散的小伞,如此而已。
那一次,自然是空手而回。
那一次,回去的路,分明也是这样冗长。
好象,我所住的小屋远在千里之外,如何都不能到。
"安。"
他站起身来,帮我拉开椅子,一时竟令我有几分意外。
"多谢。"
我鞠了一躬,仿若自己还是那个叶家公子。
他悠然而笑。
"还是第一是有人对我说这话。"
"是么?"
"是的。"
微雨依旧,而桌上的佳肴早已换了清茶,寥寥新芳,想是新春龙井,其价不菲。他却只端了杯子在嘴边轻含一口,便悠然放下,自是世家风度。
看见我在看他,他忽然红了脸。
"我怎么了?"
"没什么。"
"哦。"
三口饮茶谓之品,许久不曾喝过这样细致的茶,不由长叹一声。
一时无话。
只是他依旧笑着,倒也算着舒坦。
"叶兄。"
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了称呼,心下一笑,应了一句。"陈兄。"
皆笑。
而雨声沙哑,遮了我心轻跳声响。
不知怎得的。
想起那时候代人书状的情景来。
那女人着了细青色的衣衫,坐在我面前,手中一条大红的手帕不住地去擦眼角的泪水,鼻涕连连。说起来,却不过是家中小事,几下埋怨,东家长短,西家得过,才一会儿,却做了笑颜,口水横飞。
"俺不告了。"
她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哦,我也没写。"
轻笑起来。
"想起什么了?"
他也是笑,只是,那种无所奈何却终于做了轻碎的叹息。
"其实替人写信书状也是很有趣的事。"
他略皱起眉来,额头有细微的皱纹,划成细碎模样。
"是么?"
"是吧。"
他的眼睛扫过我身上的污泥,眼中似有疑惑,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雨已停。
天气清凉味道。
再做一辑,起身微曲,此下已是离别时候。
"告辞了,陈兄。"
"恩。不多坐一会么?"
"雨已停了。"
我再没有借口,即便,他出言挽留。
他会挽留么?
"那告辞了。"
他果然这样的人,苦笑之下,倒是轻松许多,这原本就是一次无端的巧合,而我就此离去,再也不会与他遇见,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等等。"
面前的那两人又一次拦住我的去路。
只是,这一回,那侍者只抱了我的画,乖乖地站在一旁边,什么话也没说。
"怎么了?"
我没有回头的勇气,只是僵在那里而已。
"安,那样真的很有趣么?"
我听出他话里因了唐突而生的愧疚,却听不出他的本意。
"我还算喜欢。"
推开那两人的手,步下楼去。
西湖楼外楼,这样地方,本不属于我这样的人。
只是,站在楼下,我终于忍不住仰看依旧附在窗口的他,那浅蓝衣衫,华丽自生。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吧。
为了躲开谢若然,为了躲开刘欣雨,为了躲开这一切的过去。
还有,今日才遇见,便唤我做"安"的男子。
第 4 章
我倒是愿望着就此离去。
只是,我并没有太多的路费,几下耽误,却又遇了新的情况。
不知何时,蒙军已经来到了汴梁(杭州)周围,四下里都有传言,他们会把孩子和女人拿去吃了。我心里明了那不过是谣言,朝廷里却下了公文,说是为了保护民众安全,暂时封城,不许外出。
如此,我又要去街市上替人写信书状。
有点无奈,却多少有点期待,那第一听见"多谢"的男子,会不会再遇见呢?
只是,他好象一直没有来。
生意好了许多。
似乎是因了即将开始的战争的缘故。找我写信的人多了许多。有时候,他们也排成颇长的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依旧是东家鸡毛,西家扁担之类的话语。
我想,他们大概也是不信什么蒙古人会吃孩子和女人的谎话吧。
"洒家这里很好。"
"恩。"
"洒家这里好。"
"恩?"
"我这里好。"
"恩?"
我抬起头来,细细打量面前有些尴尬的男子。一个粗壮的汉子,额头裹了厚实的带子,肩上挂了一条汗巾。此时见我看他,怯生生地问我。"这里不是按字论钱么?就写我这里好,这四个字好了。"
心下笑出来。
"按纸收钱,墨很便宜,今天又没人,您可以多说一点?"
"不算钱?"
他瞪大了眼睛,憨得可爱,抱歉,我只想到这样的词语来形容。
"按纸算钱,不超过这张纸的话,钱一样的,你可以多说一些。"
"哦。"
他应了一声,一下子便拉开了话匣子,细细叨叨。
其实有些人,他们原本有许多话可以说的。
望着他宽广的肩,大概他也是一个父亲吧,一个足以将孩子养大的父亲吧。
说也,是因为,我又想起我的父亲,那个曾经要与蒙古人议和,而被抄家的父亲。
今日的情景,蒙古人兵临城下的情景,若是他能看见,会笑出来么?会么?
"说完了?"
"洒家先休息下。"
他憨厚地笑起来,抓头皮,却忽然瞥见我依旧空白的纸。
"你说太多了,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太多了,你看,才那么点纸。"
我拿出方才写的"我这里好"比给他看,示意那么多的话,根本写不下,这下可苦了这个老实汉子,他一拍脑袋,想来许久,终于憋出话来。
"要不,就这几个字吧。"
"就这几个?"
"也没什么事,不是封了城么,我怕我媳妇孩子担心着,她们住在城外头。"他手一指城门,却忽然缩了回来。一抬眼,竟是子扬。
"你怎么来了?"
陈子扬今日依旧是一件浅蓝的长衫,只是,款式上多了些花样,底裙之上细锈了一片花纹,更是精美不凡,想是一等师傅的手艺,只是穿在他身上,却还是不能遮了他的清秀气息。
是的。
他此时候靠在我的身边。我闻见靡丽的桃花香。
"我和他一起来的。"
陈子扬手努力往人群中一指,饶是大远之外,站着多日前的那个侍者,还有几个护卫般模样的壮汉,离得甚远,我一时也看不太清明。
"你也,要来求他写信?"
那汉子皱起眉了,大叫出声。
一时都笑。
打发那个汉子。收进两个铜钱。
陈子扬早已经端坐在我的面前,隔了那张代人的写信的小桌子,与我相望对。
无语。
那眼里许多光彩,许多心事。
"叶兄。"
"恩。"
"这就是你所说的快乐么?"
他言词恳切,象是这个问题很是重要。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他长长叹息,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而下。
我忽然觉得心里也烦闷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至少,我不知道什么是属于你的快乐。对于刚才的汉子来说,也许城禁没了,能够看到他的媳妇孩子就是他的快乐。对于我来说,赚到一天的饭钱,讨上一个媳妇也许就是快乐。可是,什么是你的快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了许多话。
他的眉头,却依旧皱起来。
"赚一天的饭钱,讨一个媳妇?"
"是吧。"
"不是画画么?不是随心所欲地画画么?"
冷风袭来。
发衫动。
"安儿,你喜欢画画么?"
有一日,父亲忽然问我,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一贯细慎的父亲竟然也有发微乱的时候,该是他意料到了朝中的危险吧,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可以很安静。"
我甚至没有放下手里的笔,漫不经心答话。
"是喜欢安静的感觉么?"
他笑起来,声音忽然变得有几分不再熟悉。我猛得抬起头,却看见他得意的笑容,似是异常满足模样。
"父亲。"
"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心能安静下来。"
冷风吹了我的画卷。
梭梭声响。
"叶兄,怎么了?"
再看陈子扬,早已经安静地坐在我面前,悠然微笑。那眼中咋显的一切,都已经散去,藏好,又只剩下摄人的光彩。
"我只是觉得现在替人写信,便是很快乐的事情,因为我觉得很平静。"
"平静?"
"是心的安静。"
他笑起来,微露出浅亮的牙齿。
"这样就会快乐么?只要心中安静就会快乐么?"
"是吧。子扬。"
叫他的名字,我忽然心头微一颤动,这,这是怎样的感觉?
"多谢你了,安。"
他兴奋地离去,甚至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会再来,真是不善与人相处的孩子,我摇头轻叹。
"他,他是谁?"
旁边卖咸鱼的赵大爷得了空,神叨叨地问我。
"他,是我的朋友吧。"
第 5 章
清凉雨。
湿了天,湿了呼吸,好象每一点呼吸里都有潮湿的味道。
封城的命令很快就被取消了。
蒙古人的军队似乎也退散了,听卖咸鱼的赵大爷所说,朝廷里派出了一员大将与蒙古大帅大战了三百回合,终于让他们心服口服,退兵而去。
这样的结局很好,好到令我不能怀疑。
虽然,生意立刻清淡下来。
好在,我已经不打算凑钱离开这个城市,又何必在意。
雨点打在伞上,是奇怪的澎然声响。
看着集市上的人群来去匆忙,或者偶有几个曼妙的小姐公子撑了伞悠闲度步,算来,也是极其趣味事情。
只是,这样的闲暇很快就被一阵密集的踏步声打散。
那一抹鲜艳的红。
是刘欣雨。
好象每一次遇见她,都是在雨后。
果然,她一来,雨便停了。
她小心收拾起手上的红色稠伞,抖落上面沾染的雨点,而她的身上换了明紫色的衣衫,更衬了艳丽与娇贵,此时曼妙而笑,端是动人。
我几乎听见旁人的惊讶叫唤。
"安。"
她细碎叫唤,声音轻柔,一如所有的名门少女。
"怎么,今天有空来。"
我颇有几分尴尬,忙起了身,想把给客人用的椅子给她,却瞥见那上面沾满了雨水,心下怔然,几分思量,终于将她让到自己的位置上,看她略带难色却终于坐自己的椅子上,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怠慢了她。
"安。"
"怎么了?"
我站在她面前,隔了那张做生意的小桌子。
"没什么。"
"是么?"
我猜出她心中的恍惚,却猜不出她究竟要做什么,这是一个简单而善良的女孩。孝顺父亲,也不贪慕荣华。若我身份依旧,我定会娶了她,若她也不过是一个乡野妇人,说不定也会。只是如今,这一份情谊,对于我与她,或许都是太大的折磨。
"你还,你还。"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红了脸垂下头去。
我有几分期待。
"安。"
她又一次叫我的名,我与她的相识似乎已经有许多年了,确切地说,自从我十二岁那年知道有这样一场婚约之时,我便知道她了。可是她第一这样叫我,是在那一天。
那一天。
她的父亲带兵来抄我的家。
顺便宣布我与他女儿的婚约就此结除。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而入夜深沉,当我苏醒过来,雨已停歇,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红衣女子的怀中,她忽然开口叫我。
"安。"
"安。"
"恩。"
刘欣雨似乎终于鼓足勇气,却还是低垂着头。
"明日是皇上召选画师的日子,以你的才华,一定可以入选为官,到时候,到时候。"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一时心茫,坐在那满是泥水的椅上,混身冰冷。
我朝向来有以画艺召选官员的惯例,入选者官列四品,更有深得皇恩而为相之人,若是得了皇上亲许,至少是得了一官半职,她的将军父亲怕是便会许了这门许久年前的婚约吧。
笑。
"安,这是召书,我央父亲取来的。"
说完,她忽地直起身来,匆匆离去,带了小跑。
"雨儿。"
我有多久没喊过这个称呼了。
刘欣雨忽得立住,回眼看我,满是期待。
再也说不出话来,惟有怔立。
"看来,是她来过了?"
尖锐的讽刺话语,一回眼,竟是谢若然!
"谁,我今天好象一直没有生意。"
苦笑着说起话来,我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下意识地看一眼那代人写信书状的招牌,心下奇怪谢若然的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一边却是满面堆笑地招呼他坐下。
"请坐。"
我一指面前惯为客人准备的椅子。
谢若然自然是不肯入座的。
他骄傲地站着,双手相叉在胸前,冷眼盯着我,气势颇有几点寒冷。
"她来过了!"
"没,没有。"
谢若然一瞥我的身后,一看,却原来是方才刘欣雨将那把红色的绸伞落在这里,不由一叹,又做苦笑,算做默认。而谢若然越发得意起来,眼中竟有几分轻蔑。
"她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路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真的只有几句话而已?"
回想我们之间的对话,其实几句话已经是多了。
看我不回答,谢若然忽然笑出声来。
"原来,我今天来,是多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