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
"你走吧。"
回过身看他,此时竟已点了浅淡微笑,难测的心意,一时也失了打量。
"你怎么还不走。"
"没什么。"
"快走吧。"
"恩。"
回转了身子,迈开步,却似千斤。
请我做画,甚至是亲临令我留下,再来是囚牢,到如今的百花院,这个人的心意,我如何能不明白。
只是,我厌恶这样的生活。
只是,我不愿与这个人结交。
早知道陈子扬不过是一个人的掩饰,早算好,无论如何,依旧是好友亲朋,却偏生,他是大宋国的皇帝。
所谓命定不可求,大抵若是。
深呼吸。
繁花香味密密而来。
而门口百十侍卫将我相拦,不由停下步来,再听这皇者的言语。
许久。仿佛一切都沉寂。
"安。"
他忽然这般呼我,若那一日,替我磨墨,若那一日,如水之交。
"安。"
"怎么。皇上有何吩咐?"
"小心。"
他浅笑说话。
又跟着陈公公一路穿行出了宫廷。
只是,这一回,我与他都是步行。
两人一路无话。
陈公公看我的眼神,有几分古怪,似有难言之隐,却碍于许多,并不相言。
"陈,陈公公,已然到了宫门了,剩下的路,我自己会走。"
凛然谢别,只是,对于面前老者的称谓,我始终无法习惯。
"那,老奴先告退了。"
近了身听他的话,才觉得那一丝的温暖,与苍老相生相合。
"您走好了。"
"谢过。"
他微曲身子,算做告别。
点头,有清风佛面。
"叶公子,冒昧相问,此后,可是打算离开京城?"
"想来是吧,此地于我,却也无甚可留恋的。"
"是么。"
他也笑起来,与子扬,不,与那个皇帝,竟有几分相似,宫廷岁月,大概,造就了他们相同的习惯。或者,更为明确的可能,因了皇帝是被他养大的。
想到这里,不由笑起来。
"叶公子,觉得离开这里很好么?"
"是吧。"
"恕老奴直言,这天下何处不是王土,又有何处真是世外桃源?纵然叶公子可以忘记眼前京城的人和事,却终究不能忘怀心中所思所念。"
言语恳切,我听出他话里的苛责气息,却似乎杂了许多的关切。
"谢过了。"
"老奴失言了。"
再无他话,就此别过,连带那巍峨宫殿中的陈子扬。
第 11 章
尾声,中断有时候很恐怖。
我终究没有离开杭州。
许是因了陈公公的一番话语的缘故吧。
又或者,是因了,我始终不能抛下这里的一切,何况,我并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这世上,哪里不是皇土,哪里有世外桃源。
就这样,在杭州蒙混着又过了几年。
卖咸鱼的赵大爷一次淋了雨,生了大病,此后就不再来摆摊。少了这古怪的味道,我的书信摊位生意多少好了一点,更何况,似乎隔一段时日便有人来买我的画,手里多了不少积蓄,或许再过几年,我便可以娶妻生子了。
说到这里,刘欣雨倒是很早就出嫁了。自从谢若然成为宫廷第一画师之后,刘将军便做主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倒也算是小民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故事。
其余的,便没了。
除了,杭州的雨,依旧阴冷,不时地坠,不时地散。
直到有一天,谢若然来找我。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阳光明艳,是我最不喜欢的天气。
"别来无恙。"
许多年了,这个声音,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一抬起头,却是谢若然平淡的笑。
"是你?"
"也许,有些话我们可以谈谈。"
"我不过是一个替人写字的家伙,与您这样的人又能谈什么!"
不知觉的, 我的话语里带了许多的愤懑,只是,谢若然今时居然只是浅淡一笑,连丝毫的生气的表情也不得见。心下不知怎的,竟是抽痛。
"你不生气?"
"与你这样一个替人写字的家伙,又有什么好气的。"
俱是苦笑。
寻了锦泰茶楼的贵宾房坐了。
谢若然似乎常来这里的缘故,点了几盘小菜,一壶钱塘龙井都是佳物。
"叶兄请用茶。"
"多谢,"我看他轻巧举壶,悠然使出凤凰点头的茶艺,又将上客之茶送于我,不禁悚然,"多谢,大人。"
"恩,哈。"
他终究也只是笑笑而已。
"这几年,入了官场养了许多习惯,连雨儿都抱怨我老了。"
谢若然说话的时候,我仔细盯看他的眼睛,当真有几丝纹落若隐若现。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衰老,只能说,他变了,当年轻狂争胜的谢若然早就变了宫廷第一的画师。
笑。
"雨儿还偶尔和我提起你,说是她亏欠你许多。"说到这里,谢若然的眉眼微一挤,似是一个少年,只是那欢笑一闪便逝,看不甚真切。
"刘欣雨?"
谢若然点点头,奇怪地看我。
"我几乎忘记了。"
刹那,我望出谢若然脸上的失望,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明,你可以留在皇宫里,也许,你会超过我,不,你一定会超过我。我看得出来,皇上不过是喜欢我的画艺,对于你,确是,确是不同。"
尴尬笑。
许久不曾喝过龙井,口舌早就惯了浓茶味道,竟是太淡。
"这里的茶确实太浓了些许,初入口确实难受,等到明前新茶出来,定要再请叶兄一起来喝茶。"
叶兄,我心下苦笑。
谢若然这样的话语,与那个将我打倒在地,狠命相踩的少年决然不同,更难有当初一并与画院一争的神采了。只是,我忽然想起小雨。这个男人口中的雨儿。
若非如此,如何能在朝中生将下来。
笑。
"有话直说吧。"
将茶三口饮尽,是为品茶之道,虽是许多年相过,我依旧记得所谓茶道规矩。
谢若然也笑起来,话语缓慢,神情闪烁,竟似难堪。
"我想问,那年,你的画究竟是什么意思?"
阳光折进房来。
虽然是贵宾房,终究也不过是一门两窗的地方。这世上本没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本没有,不是王土之处,何况此时,我生在帝王脚下。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子扬着了帝王的架势来明和苑寻我,那时候他信心满满以为我一定会依了他的计算画出"深山藏古寺"这样宁静的画来。
他果然很了解我。这是我最拿手的题目。
恰如我也很了解他。
所以,我不过画了两个人,悠然漫步而已。
"这个有关系么?"
我腆起脸问他,我并不是愤怒,我只是,只是,不甘心。
这世上,为何没有桃花源。
"这几日,蒙古军又大举来犯,朝中是和是战两派争论不定,皇上,皇上,只是在书房中看你那副画。"
他垂下头去。
声音低沉。
很干。
他抄了茶杯,一把饮尽。
终于喃喃说话,"那时候,我父亲指望我成为宫中画师便能猜见君心。可是,现在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是战,是和,若是我父站错了边,怕是身家不保。"
谢若然抬起眼看我,眼角的皱纹如此清晰。
"那不过是寻常的画而已,与军国大事何关。"
"我。"
他说不出话来,长叹了一口气。
"求你看在雨儿的份上。"
才说完,他又垂了头。
不见子扬已经有三年零六个月了吧。
或者,我见过子扬,也不过才三次而已。
至于我的画。
那不过是一个玩笑。
"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
我站起身来。
那个男人还在叹息。
关于国家,关于天下,这个话题沉重到他无法呼吸。
也许,一个人生活才是好结局。
"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安静的生活。"
临走前,我留下这样的话语,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又过了几日。
朝廷便宣布了皇帝要御架亲征的消息。
朝中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至于谢家如何,我倒是不曾听说。
只是,有一日,我的小书摊上忽然来了陈公公。
他将我当年与子扬一同所画的那副行舟图送还与我。
我细看那画,才发现多了子扬的题字。
"江海飘摇多辛苦,不如归去做田翁。"
就这样,我收了摊位,与陈公公一同前去岭南,一如我当年所画的。
深山藏古寺,终究要有人同去参见。
只是,那个人,如今为了守护他的天下,再也不能与我同行。
第 12 章
其实应该有goodbye(?) kiss的,只是。。。咱写不出来。
这是用"我"做主角所必然的限制。
说到这里,还是加一句。
我道德沦丧,心灵阴暗。
--后记--
漫山的兵都死尽。
夕阳渐倾。
而青草羞涩气息,仿佛虚假。
大宋皇帝赵子扬的四周围了团团的蒙军,但是并没有人敢步上前来,好象身中数箭的他依旧还生龙活虎,手中的刀随时都会砍下。自恃彪悍勇猛的蒙古人,几乎还有点不敢相信,方才遭遇的勇者竟然是软弱的宋朝皇帝。
可是他快要死了,终于要象一个英雄一样死去。
他的国家,他所有的愿望,如今都不能再剩下。
蒙古大将蒙哥被满围的士兵推向前来,他低沉了额头,步履缓重,终于靠近那个被称做宋王的男子。
"你是勇士。"
他敬佩的眼神望着面前满身是伤的宋王。
"不,我只是皇帝,大宋皇帝,赵子扬。"
他笑起来,漫山遍野都是这样凄烈的声响。
我爱最爱芬红,而此地唯有青草。
我爱。
最恨离别。
而我,终于难以回还。
我爱。
我曾许你万千,
但最后,能于你的唯有自由。
好在。
我将死去。
而满身鲜血都流尽,连身躯都腐烂。
多希望,能开出花来。
我爱。
多希望,我终于腐烂,能开出花来。